冬日清晨的衡州城,籠罩在一層乳白色的霧氣之中。
天還沒亮的時候、趙平就去了中軍行轅一趟,稟奏一些平常軍務。他也沒好意思在行轅多呆,此時已經走出了中軍行轅所在的院子。他走到門外等候的親兵隨從跟前,默默地接過了韁繩。
趙平的興致不高,一直沉默寡言。寶慶府決戰的那一天,他自知表現很差。
雖然其中一些降兵作戰不用命,也有一定的原因;但是趙平多次回想、不得不承認,最大的問題還是他這個左翼主將!他沒能及時判斷出戰場各處的形勢,更沒有及時把權勇隊增援到真正需要兵力的地方。趙平回頭一想,那天他白白浪費了很多兵力,整個左翼非常混亂。
湖廣會戰是整個「伐罪戰役」中至關重要的一役!漢王給了趙平一個天大的機會、又派了陳貞等老將輔助,趙平卻仍未抓住機遇。
會戰最終大獲全勝、掩蓋了趙平的罪責。不過他至今想起來,仍然感到十分後怕與愧疚……幸好漢王軍右翼的優勢太明顯、突破太快了,否則趙平如何擔得起巨大的罪責?那可是干係着幾十萬大軍的勝敗、漢王府下面無數弟兄的全家性命!
趙平情緒低落,把手放在了馬背上,一隻腳踏上馬鐙。
就在這時,一個女子的聲音道:「趙將軍,幸會啊。」
趙平轉頭一看,立刻認出來,招呼他的人是刁雅。
刁雅是個土人女子、而且是雲南土司大族刁氏的族人,算得上是趙平的故人了。
想當年,趙平剛認識刁雅的時候,他還是個百戶官,負責鎮守「大明城」以及翡翠礦坑。雲南官府下令刁雅的父親來「大明城」,負責做翻譯、協調明軍與土人關係等事宜;但彼時刁雅的爹身體不好,她似乎也很想擔當那個職務、便代替她爹去了。
後來刁雅也不回家,一直在昆|明漢王府、代替她父親的職位做土官。「伐罪之役」爆發之後,漢王府考慮到西南各省有大量土司土人,便隨軍帶了各族土官……其中肯定出了甚麼差錯,讓刁雅這個土官也跟到湖廣來了;在湖廣山區可沒有她的同族人,她也幫不上忙。
刁雅的膚色仍然是黑黑的,那種雲南的太陽曬出來的顏色;但若非氣候原因、刁氏土人的相貌與漢人應該區別不大。她的皮膚倒是光滑,臉蛋圓圓的並不難看。她穿着五顏六色的家鄉衣裳,看起來挺漂亮的。
「現在可得稱趙大帥了。」刁雅等了片刻、沒聽到趙平回話,神情有些自嘲地說道。
「哪裏哪裏?」趙平急忙抱拳回禮道,「故人別來無恙乎?」
刁雅微笑道:「無恙無恙,我差點忘了趙大帥是秀才。」
「童生。」趙平糾正道。
看到刁雅,趙平便不禁想起了在「大明城」大敗的往事……他覺得那一次戰敗不怪自己,思氏土人兵力是明軍的幾十倍,那仗沒法打。不過趙平回想起來,自己打仗好像真是沒怎麼贏過!
好在漢王還是很庇護他的。趙平此時不禁「唉」地嘆了一聲氣,頗有些感概。
趙平牽着馬走到刁雅旁邊,說道:「咱們許久不見,今日他鄉遇故知,我來做東、找個酒肆喝兩盅。」
刁雅輕聲道:「我可是女子……」
趙平愣了一下,記得她以前似乎是不管這些禮教的。他當下便道:「你不是漢人,且是漢王府領俸祿的官員,不必拘泥那些俗禮。」
刁雅便不再反對。
趙平牽着馬,與她並肩而行。侍衛們都知趣地遠遠跟在後面。
刁雅沉默之時,黑黑的臉上有點傷感。趙平轉頭看了她一眼,問道:「刁大人不高興?」
「甚麼大人?」刁雅白了趙平一眼。
過了一會兒,她才輕嘆了一聲道:「不久前的那場大戰結束之後,我去戰場上幫忙,看見屍橫遍野;又在軍營里看到好多漢人傷兵痛不欲生……想起來心裏難受。」
「刁姑娘真是菩薩心腸。」趙平隨口道。他卻有點不太理解,漢人自己相互廝殺,關她們土人甚麼事?
刁雅心痛地說道:「都是那麼好的男兒,就那麼沒了……你們漢人,為甚麼自己人非要打仗呢?」
趙平簡單地說道:「因為大事到了那個地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誰也不想死,總得分個高低對錯。」
刁雅無不憂心地說道:「我看見這漂亮乾淨的巨大城池,又覺得這裏的人們心地善良很守規矩,實在看不下你們自相殘殺。大明將士吃苦耐勞,從無怨言;文官彬彬有禮,總是那麼耐心文雅,這裏如同天國……你們卻一直打來打去,我真怕這樣的地方衰敗了,更不忍心看見漢兒死傷。」
一時間趙平不知怎麼回應。
他觀察着刁雅津津有味觀望城中亭台樓閣的眼神,心下便覺得:這衡州城雖算座比較大的城,但與京師蘇杭等地的城池真的沒法比。
但是只看外面的景物,並非大明的全部;或者刁雅只是選擇自己想看的東西罷了。趙平心道:起碼不是所有明軍將士都守規矩,有些軍隊一到外地、便如盜|匪一般!
不過漢王軍着實正如刁雅所言,算是比較守規矩的了;蓋因軍中百戶多是漢王親兵出身、對漢王的命令言聽計從,那些百戶將領很能約束將士。
他想了一會兒才說道:「漢王比偽朝皇帝、以及其他宗室藩王,都更有能耐!」
刁雅點了一下頭,說道:「我見過漢王。那時看見他、便如看見神靈一樣,好像總覺得他有無窮的神力與仁慈……但他在戰場上殺戮漢人,實在不是好事。」
趙平心道:要爭天下、要打仗,還能不殺人嗎?
倆人沉默了一陣。
刁雅又想起了甚麼,臉上漸漸露出淡淡的微笑,開口說道:「幫我抄寫文書的那個書吏,真是有意思。每次他說話非常客氣、禮節也很多,我便好奇地常常瞧他;可他還會臉紅呢!說甚麼非禮勿視,儘是我在書上讀過的詞兒。」
趙平輕輕搖頭不置可否。
刁雅又道:「還有那個掃院子的胥役,也是非常懂禮數。我從那裏過路,他老遠就停下來了,生怕我沾上灰塵,還抱手鞠躬讓路……便是漢人雜役,也是如此細心知禮,好像懂很多東西。不像有些地方的人,除了有身份的之外、尋常百姓簡直像野人一樣。」
趙平更是愕然,他說道:「大明朝有上下尊卑,那些雜役、販夫走卒,乃最卑者。刁姑娘是漢王府官員,他們當然不敢得罪你。你不必在意那些人。」
「我倒覺得他們人都很好。」刁雅嘀咕道,一本正經的模樣、看起來並不像開玩笑。她輕聲道,「我爹是當官的,可是在雲南邊地,我不帶幾個奴僕、哪敢出門?但在這衡州城,我想去哪就去哪,所有人都規規矩矩的,不會招惹我。」
趙平隨口說道:「每條街都有官鋪,除了亡命徒、尋常百姓誰會輕易去觸發律法?」
他說完這句話,便不想再糾正刁雅的見識了。趙平雖然覺得刁雅的看法有失偏頗,但似乎也不是啥壞事。
趙平沉思了一陣,忽然說道:「我倒悟出了一些道理,朝廷治理邊陲化外之地,不能只靠武力鎮撫;還得有富庶強盛的國力,讓當地百姓服氣、仰慕。」
刁雅似乎聽明白了弦外之音,臉上有點不好意思,說道:「我並非忘本之人,不過眼見為實。」
趙平一時沒有說話,埋頭皺眉思索着甚麼。他們倆人便默默地沿着街走路。
衡州城的街上行人不多,顯得有些蕭條。路上時不時有一隊步騎列隊經過,其武將多會向身份更高的趙平執軍禮。
漢王軍佔領衡州城之後,雖然當天就發了安民榜,向百姓許諾不襲擾劫|掠;顯然很多百姓不相信武夫,至今到處的街巷裏、人們都關門閉戶躲着。
不過也有一些膽子大的人,已經陸續開了鋪面在生意了;而大部分人還需要時間觀望一陣。
正如趙平所知的事,漢王軍那些百戶、多是漢王親兵。他們能從軍戶變成武將簡直感恩戴德、非常聽話,那些武將不會違抗漢王府禁止劫掠百姓的軍令。沒有縱兵混亂,百姓很快便能相信安民榜了。(在大明衛所中,普通軍戶與將領、完全是天壤之別的身份。)
這時,趙平終於看見了一間開門的飯鋪。他便轉頭對刁雅說道:「酒樓似乎都沒開張,咱們就這裏罷。」
刁雅點了一下頭。
倆人走到門口,那店家見到趙平身上的戎裝盔甲,又是害怕、又是殷勤,生怕得罪了他們。趙平看了店家一眼,說道:「不用怕,本將不缺錢、少不了你的!先上點果子茶水,快中午的時候,備好兩桌酒菜。」
「草民明白了,裏面請!」
刁雅望着店家笑了一下:「掌柜的別擔心,這位將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