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雲南府城忽降大霧。朱高煦出承運門,走在寬闊的磚地上,眼前白茫茫一片,竟然看不見遠處的前殿。他心裏有一絲怪異,但又很確定:只要繼續往前走,前殿承運殿一定會出現。
果然承運殿的宏偉輪廓黑影出現在了迷霧中。朱高煦徑直來到書房,見宦官王貴帶着一個陌生漢子正等在門口。一問,原來是沐晟派來的奴僕。
朱高煦接過奴僕呈上來的信,撕開一看,上面寫着短短几列字:若漢王得空,今日可否私下一見,上次見面之處何如?
朱高煦看罷,馬上毫不猶豫地對送信的奴僕道:「你回去告訴你家主人,半個時辰後。」
奴僕拜別離開了書房門口。
「找一身尋常的衣裳來。」朱高煦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團龍服,轉頭對王貴道,「再叫趙平到書房見面。」
王貴躬身道:「奴婢即刻去辦。」
朱高煦再度看了一遍手裏的信紙,很簡單的內容,一覽無餘。不過他細看之下,發現筆畫似乎有點不穩;便不禁猜測沐晟的心境恐怕也不太穩。
才過了一會兒,朱高煦抬頭望遠處時,覺得晨霧似乎已經散去了不少。
最近一次與沐晟見面,是在朱高煦出征安南國之前,見面的地方在沈園。回想了一番,上次他與沐晟談的內容、現在看來都不太重要了。
朱高煦等了兩刻時間,覺得趙平差不多先去了,他也乘坐馬車從王府西面的遵義門出去。
又是一個晴天,太陽出來後霧散得很快。朝陽在東邊城頭上,透過空中的霧氣,仿佛周圍籠罩着一層蒙蒙的光暈。街面上仿佛和平時差不多,留心觀察會覺得人好像少了一些,仿佛不怎麼繁華。
國喪對民間的影響只有一個多月,此時梨園的絲竹之聲隱隱可聞。朱高煦和一行漢子匆匆走過了戲院旁邊的夾道,徑直往沈園而去。
既然沐晟在信中說的是,上次見面的地方,於是朱高煦精確地到了同一間廳堂。沐晟還沒來,沈徐氏先進來見禮。她親手為朱高煦泡功夫茶,一邊做着瑣事,一邊時不時瞧朱高煦一眼。只見她今天穿着比較素,只有衣邊上繡着細長的碎花花紋。臉上略施淡妝,唯有厚實的小嘴|唇很紅。
倆人都比較沉默,朱高煦也不知對沈徐氏說甚麼好。
不多時,沐晟獨自走了進來,抱拳道:「漢王殿下,幸會。」
朱高煦也客氣地起身回禮。倆人隨後在大理石茶几旁邊落座。
沐晟看了沈徐氏一眼,沈徐氏柔聲道:「茶泡好了,勞煩二位親自斟茶。」說罷輕輕一屈膝,便要離開。朱高煦伸手在她前邊一攔,說道:「無妨,沈夫人聽聽也好。夫人也承擔了風險,該讓你知情。」
沐晟也不理會,他的臉色有點蠟黃、似乎憔悴了不少,鬢髮一定是出門後才被他自己弄亂的,整個人看起來似乎不太好。
「敢問漢王殿下,聽說漢王被扣在貴州的護衛隊回來了?大理寺卿薛岩從安南趕來,為了和談?」沐晟問道。
朱高煦道:「西平侯都說對了。」
沐晟轉頭過來,似乎有點小心地問道:「漢王如何答覆的?」
朱高煦鎮定地道:「甚麼都沒談成。為緩兵之計迷惑對手,我叫薛岩回去回稟,一個月後再來。不過一個月之內,我應已起兵。」
或許是朱高煦的語氣連一點波瀾都沒有,沐晟聽罷微微一驚。沈徐氏也側目看了過來。
沐晟一言頓塞,怔了片刻便皺眉思索着甚麼,他伸出雙手在臉上用力地搓着。朱高煦看在眼裏,有點擔心他把皮搓掉了。
沈徐氏適時地出面化解尷尬,她端起小小的茶杯,一隻手的手指捏着,另一隻手的手指輕輕托着杯底。朱高煦先接過一盞茶,道了一句謝。
沐晟接過小杯,盯着那褐色的杯子道:「拿這種杯子時,得小心着,稍不留意就會灑出茶水,弄髒几案……哎喲!」他的手一松,茶杯立刻掉到了大理石茶几上,「鐺」地一聲,沐晟又伸手想去接,卻馬上把茶壺也掀翻了!頓時几案上茶水橫流,一片狼藉。
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沈徐氏居然沒動彈,果然是出身大戶人家的女子。當然這種事也嚇不住朱高煦,他與沈徐氏都默默地瞧着沐晟。
沐晟道:「實在抱歉。我本來很小心、不想讓杯子裏的水灑了,沒想到把全部茶水都弄得一團糟啦!」
沈徐氏起身道:「不礙事,西平侯稍等,妾身去拿抹布來。」
朱高煦心道:以前沐晟是貴族范十足的人,連焚甚麼香、配甚麼茶都很挑剔,然而遇到這種豁出身家性命的大事,他還是不如自己這個老哥穩啊。
沈徐氏已經拿來一塊棉布,伸出削蔥般的手指輕輕擦拭着案面,時不時拿內雙眼皮的眼睛瞧朱高煦。她的肌膚養得確實好,五年過去了,朱高煦實在沒有發現、她和初見時有何區別。
朱高煦露出一絲笑意道:「本王若與京師媾和,西平侯恐怕得把這沈園燒了。」
但是他這句玩笑似乎不好笑,廳堂里沒人笑出來。
片刻後,沐晟嘆了一口氣道:「漢王這話說得對。」
朱高煦道:「有西平侯結盟,成功起兵是沒有甚麼難度的。主要得儘快打出去,給天下人多一點判斷的依據,情勢就不像現在這麼沉悶了。」
沐晟問道:「漢王覺得有勝算?」
朱高煦道:「要是沒有一點勝算,我為何不乾脆媾和?起碼還能有時間多玩幾百個美人。」
沈徐氏用異樣的目光瞅了朱高煦一眼。
沐晟想了一會兒,伸手從交領探進衣裳,拿出了一個信封來,遞過來道:「我寫了篇文章,也覺得謀君弒父者有悖人倫天道,雲南諸衙門當然不能奉這樣的詔令!」
朱高煦馬上抽出紙,大致看了一遍,瞧着沐晟露出了一絲笑容:「過幾天,我想在漢王府為先帝設靈位,召雲南諸衙門的官員前來祭拜先帝。到時候西平侯當眾再說一遍如何?」
沐晟想了想,一臉嚴肅地用力點了一下頭。
朱高煦又道:「對了,在此之前,我想調越州衛到雲南府城。」
沐晟道:「漢王調一衛兵馬,何意?」
朱高煦接着說道:「不經過都指揮使司,就只有漢王府的調令。」
沐晟揉了一下太陽穴,恍然道:「對了,那個越州衛指揮使好像是漢王先任命了、再奏報的朝廷。」
朱高煦道:「西平侯好記性。」
沐晟今天看起來心情很差,但他始終沒有提沐斌之死。
他的兒子沐斌竟然恰好在此時被殺了!不過這事兒真的與朱高煦無關,朱高煦還沒有喪|心病狂到那種地步,干那種事萬一敗露,簡直是在節外生枝。
朱高煦亦難以準確地體會到、沐晟此時的心情和猜疑。但不管怎樣,當眾罵當今皇帝弒父,肯定是鐵下了心;這樣的程度,應已足夠。
朱高煦站了起來,忽然說道:「對了,還有件事。三司法查不出先帝駕崩的內情,是因有一大群人在和稀泥!但令公子沐斌之死,朝廷若能查明真相,也可以擺脫干係,對他們有利的;京師諸衙應會盡力。此事遲早必定水落石出!」
沐晟的臉上漲|紅,瞪着眼睛點頭道:「但願如此。」
朱高煦抱拳道:「不出十日,咱們漢王府上再見。」他又對沈徐氏道,「多謝沈夫人款待。」
走出沈園,朱高煦坐上馬車,臉上從容自若的面具馬上就消失不見。或許是沐晟的動作影響了他,他下意識也伸出了雙手,在臉上搓來搓去。
回到漢王府,朱高煦立刻召巫山來的四個人、以及三個護衛指揮,到前殿東側的小院裏議事。沐晟明確表示參與起兵的事,朱高煦也說了。
一眾人日夜謀劃,準備着諸事。正如朱高煦對沐晟說的,此番起兵難度不大。高熾剛剛登基、還來不及管地方上複雜的事,何況雲南遠在數千里之外,伸手過來實在快不了!
而今沐府是雲南地頭蛇,整個雲南都是他們家帶兵打下來的,一直鎮守此地;朱高煦得沐晟相助,手握兩萬護衛精兵,他想不出誰能阻止他起兵!
饒是如此,具體幹起來,也似乎千頭萬緒,畢竟時間比較倉促。而且大伙兒不得不考慮,此番真正的難題……如何出雲南?
夜深時,眾人才相互告辭散去,各自回家稍作休息。
宦官王貴打着燈籠過來送他們,不過漢王府上各處都點着燈,便是不打燈籠,也看得見路的。
朱高煦看着還擺在桌案上的圖,又拿起燈架放過來,久久凝視上上面的線條。這些圖都很簡陋,不過驛道是標出來了的,大軍有補給要求,一般都只能走大路……沒有大路的地方,有時候逼急了也能走;除了某些特定的地形,如豆沙關畫出來的橫斷山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