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忠喊道:「漢王,您先出來,太子快到了,甚麼事都能與太子商議!」
奉先殿裏面一點回應都沒有,金忠等了片刻,又喊道:「漢王?」
「漢王,您在聽下官說話麼?」
除了金忠的喊聲,奉先殿院子裏一片死寂。金忠與郭資、譚清面面相覷,已覺得情況有點蹊蹺。好在沒等一會兒,太子便坐着輦車來到了奉先殿外。
太子在宦官海濤與另一個宦官的攙扶下,才艱難地從車上走下來。他走到大殿外,金忠便拱手低聲道:「太子殿下,先前確定漢王進了奉先殿,但剛才裏面有一會兒沒聲響了。」
太子便喊道:「高煦,你出來與俺說話!你這樣在皇宮中胡鬧,在奉先殿驚擾祖|宗,成何體統?趕快出門,隨俺去父皇母后跟前請罪認錯。」
然而奉先殿裏面依舊沒有絲毫回應。走上來的郭資小聲道:「漢王不會沒在奉先殿了罷?」
金忠立刻悄悄說道:「怎麼可能,他長了翅膀嗎?」
就在這時,太子忽然道:「撞開!將俺坐的那輛車抬上來,撞!」
金忠聽罷吃了一驚,怔了片刻。譚清一聲令下,帶着將士到院門口抬輦車去了。那輦車是宮中有地位的人日常乘坐的車,沒有馬、用人拉的,構造比較簡單,但是後面有承重的木樑、下面有兩個輪子,確實可以用來撞擊大門。
不過讓人驚訝的不是用輦車撞門,而是太子的命令。在金忠的印象里,聖上在世時,太子的膽子非常小,簡直是謹小慎微如同驚弓之鳥,更是聽話守規矩到超過所有皇子和宗室。然而眼下太子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徑直叫人撞開供奉祖先的殿門,簡直與以前判若兩人。
「咚!咚!咚……」一群士卒一起用力推着輦車往奉先殿的大門上撞。
殿門是厚實的木頭做的,當然沒法和城門宮門相提並論。一個人想撞開不太容易,許多人一起用力,很快殿門就開了。
譚清等將士先向奉先殿裏探視,譚清轉頭道:「裏面沒人!」
金忠等人都是一臉驚訝。太子先走進奉先殿,接着金忠、郭資、譚清、海濤等人也隨後進去了。這座大殿只有一間,裏面的光景一目了然……除了剛剛進來的幾個人,大殿裏連個人影也沒看見。
剎那間,大伙兒目瞪口呆,沒人說得出一句話來。一眼就能看遍的大殿裏,也看不出任何地方能藏人。
太子等人面對着祖先的靈位,連禮節也顧不上了,或許大伙兒就沒想起。此地瞬間籠罩在疑惑不解、詫異的氣氛之中。
大伙兒回顧左右,此殿四面都是牆壁、連一扇窗戶也沒有;譚清還抬頭看房梁和琉璃瓦頂……他還真覺得漢王長了翅膀?
這時郭資在太|祖的靈位前跪伏了下去,眾人才回過神來,趕緊叩拜靈牌。然而郭資並不是在行大禮,他匍匐着趴在案下,忽然說道:「剛剛下官就發現這裏有土末。地磚果然動過,遞東西過來。」
那譚清剛才探視大殿、沒發現人,太驚訝了,進殿時腰刀也忘記了卸掉,這時候正好派得上用場。他便把刀鞘和雁翎刀一起取下來,遞給郭資。
過了一會兒,郭資撬開了地上的一塊地磚,驚道:「有地道!」
大殿裏的所有人都震驚了。金忠感覺腦子裏「嗡」地一聲,有頃刻間心中一片空白,跪伏在地上好像渾身都被甚麼東西掏空了一樣。
今天要拿住漢王的部署,昨夜東宮一群大臣反覆推敲謀劃,有前手後手兩道佈局,每一道幾乎都是志在必得的!
本來預計漢王進文樓被迷|香迷|倒的關節就出了意外,突然冒出來個小宦官,這種事實在難以預料……現在可好,漢王被逼|進奉先殿,奉先殿下面居然有一條地道!?
怎麼可能恰好奉先殿有一條地道?即便有,根本就沒人知道,漢王又怎麼會知道?!太子住在皇宮裏幾年了都不知道,漢王一個藩王憑什麼知道這種事?
……這是完全出乎人們意料的情況,所有人一點準備都沒有。所以大伙兒跪伏在太|祖的靈位前,有好一會兒都沒人吭聲,完全反應不過來,頃刻間人們還沉浸在震驚之中。
太子朱高熾心裏更是翻江倒海,一下子像打翻了五味瓶。
原來,被一個人仇恨、比自己恨別人要難受多了。
以前高煦在京師、用君影草給大哥下毒,朱高熾是相當受傷的,因為下毒的人是一個爹|媽生的親兄弟。如果這世上連父母兄弟都不能信,還能信誰?這世上被甚麼出賣最痛苦……親人!
所以朱高熾這麼多年以來,仍然沒有完全原諒二弟的所作所為。
但是現在,高煦會怎麼想?高煦肯定憤恨着大哥,處心積慮要置他於死地!甚麼捉高煦去母后跟前、認錯就了事的話,高煦肯定是不信的;高煦會認定,大哥就算不當場殺了他,也會關他一輩子不見天日。
而高煦的能耐有幾斤幾兩,朱高熾做了他那麼多年大哥,心裏是有數的。這事情,到目前為止顯然變得非常嚴重了!朱高熾現在佔據着絕對優勢的處境,內心裏竟然隱隱有點懼意。
恨別人、被人恨,感受真的完全不一樣。恨別人雖然委屈難受,但心裏知道錯的是別人,自己不會怪罪自己……
但被人恨不一樣,錯的是自己,朱高熾做了連自己都認為太過分的事,那就是傷害親人!不僅覺得別人會怪罪自己,連朱高熾自己也難以找到內心的安寧。
所以,不被自己原諒,才是最難過的事。
片刻之間,朱高熾拼命地在心裏說:俺是被逼的!俺也不想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俺以前只想得到母親的疼愛,父親的認可,哪怕父親只有一個肯定的眼神,俺就能高興好幾天。
這世上沒有比家人的感情、親人的溫暖,更重要的事了。俺只想做讓父母高興的事,想讓兄弟妹妹們尊敬俺這個大哥。
可是,你們是怎麼對俺的?
厭惡俺,嫌棄俺,憎恨俺!俺每天全神貫注小心翼翼地討好你們,生怕做錯一丁點事,生怕你們不高興,但是有用嗎?
俺總算明白了,根本不是俺做錯了甚麼,而是您從骨子裏就憎恨俺!俺就不該出生在這個世上,更不該是尊貴的皇室血統,俺丟了您的臉,讓您顏面掃地;偏偏還是嫡長子,讓您很難辦。
兄弟們一個個盯着,二弟你那麼厲害,怎麼不上天?你功勞那麼大,就該做繼承人!三弟你那麼乖巧,誰都喜歡你,父親辛苦打下的江山,得寵的你就該得!
但是你們有沒有絲毫為大哥作想過?俺這個嫡長子天生就有名分,要是沒得到那個位置,天生就是威|脅,全家有活路嗎?
或許,俺本來就該去|死!只有死了,所有人才都能開心。
朱高熾的臉漲|得通紅,渾身的肉都在顫|栗,靈魂深處隱約冒出了另一個冷冷的聲音,那個聲音時不時就會跳出來,不止一次了,但尋常又尋找不到。
俺沒有錯,錯的是他們、錯的是所有人!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甚麼溫情脈|脈,有的只是爾虞我詐、自私自利!那些蠢乎乎相信感情的人,都活該失敗、被埋葬、被唾棄!
甚麼仁|義道德,全是騙人聽話的玩意。只有不擇手段,夠狠,才能在這個冰冷而充滿仇恨的世道上,活下去。
俺是皇帝嫡長子,俺是太|祖的親孫兒,俺是名正言順的真龍天子,憑什麼要你們這些螻蟻來掌控俺?!
俺做錯的事,只有一件,沒有親手讓那個人死!捉拿高煦根本就是明智的做法,你不仁我不義,何錯之有?
只有不信任何邪的人,才能一身輕鬆、高興、為所欲為。
朱高熾從小就那麼在乎親情的人,只有這麼看待這個世道,他才能放下,才能內心舒服,才能原諒自己。
……幾個大臣沒有吭聲,反而是武將譚清最先反應過來,問道:「太子殿下,要不俺們先看地道往哪個方向,立刻帶兵出宮堵截漢王?」
金忠的聲音道:「不妥。這地道裏面如果曲折了方向,我們弄得滿城風雨,也不一定能截住漢王。立刻派兩個人下去,循着地道走一遍,看出口在何處。」
還不等其它的人出謀劃策,朱高熾便道:「照金忠說的話做。」
譚清拜道:「遵命!」
金忠的建議馬上得到太子的認可,他似乎受到了鼓舞,立刻再次進言:「漢王從地道逃走,捉他去認錯的事,敗局已定,我們應立刻放下此事,照商議的大略繼續辦其它事了。」
朱高熾微微頷首,頭也不回地向奉先殿外艱難地走去。那輛輦車撞門時有點損壞,但關鍵的承重木頭和輪子還在,朱高熾走路很慢,便徑直走到輦車前。
大伙兒忙活了一陣,扶朱高熾上輦車。朱高熾轉頭,招手讓郭資上前,俯首在郭資的耳邊悄悄說道:「立刻準備一下,俺要寫信給貴州的鎮遠侯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