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刑科給事中耿通彈劾都御史陳瑛,言陳瑛貪得無厭索取賄|賂。太子批覆了這份奏章,立刻下令錦衣衛拿陳瑛、至北鎮撫司詔獄,等待三司法會審。
千步廊上,眾官聞訊又是一陣喧鬧,直呼耿通為敢言之直臣、士林之楷模。
馬上就有很多事兒在承天門外傳開。原來耿通不止一次彈劾陳瑛,可惜奏章都留中不發。有一次耿通見了太子,言及此事;太子曰,瑛雖欺上瞞下蒙蔽父皇,事久父皇必能察覺。
吵鬧之中,也有一些沒隨波逐流附和的人,像翰林院的高賢寧等人。
很多官員都在為陳瑛下獄感到慶幸時,高賢寧的感覺卻恰恰相反。
陳瑛此人聲名狼藉,哪怕構陷彈劾諸官,也得要聖上同意才行,下獄者還可能翻|案。但耿通掌握了御前輿情,那就不同了。耿通名聲極好,他安守清貧剛直不阿,君子風采;要是耿通得到上|位者支持,會更加可怕,耿通這種人會站在道德上、讓人身敗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而且紀綱、陳瑛這等聖上寵臣,一天之內或死或下獄?高賢寧等人猜測,宮裏發生的事,恐怕遠遠那麼簡單,必定比皇后懿旨的內容更加複雜。
不到一炷香功夫,給事中耿通再次彈劾淇國公邱福,在乾清宮前失儀,無人臣禮。皇太子批覆,護送淇國公回家,容後諸臣議決。
不管邱福是不是真的無人臣禮,只要言官彈劾的奏章送出了皇宮,邱福的中軍左都督官職就得停了,乖乖在家等着。如果罪狀不實,再恢復原職。
……很快就出現了第二個對宮中諸臣不滿的人,正是翰林院的解縉。
翰林院在千步廊的東側,是最靠近承天門的地方。解縉已經在吏部的名單上了、將要發往安南地區做官,但正式任命還沒下來,此時依舊繼續在翰林院任職。
解縉認為宮中諸臣不該關閉宮門,大聲道:「金忠、袁珙、楊士奇之流,毫無功名,學問荒疏,不懂禮儀。吾等正應進宮面聖,以正禮法!若是我等去安排諸事,何至於此?」
但即將上任的內閣首輔、翰林院官員胡廣一言不發,周圍的官兒都冷眼相看。
解縉見無人響應,頓時大怒。他怒目回顧周圍,把目光盯在了胡廣臉上,馬上把所有怒火都聚集到了胡廣一個人身上!
解縉和胡廣以前不是這種關係,他們倆的家勢差不多,且二人都是進士出身,胡廣與解縉約定了親家、正是門當戶對。然而上次解縉在御前得罪了聖上,胡廣為了做內閣首輔,急於與解縉劃清界限;又因解縉當眾辱罵胡廣,早已友盡。於是胡廣撕毀了倆人以前的兒女婚約,此時徹底形同路人。
當此之時,解縉更是私仇與公憤一起發|泄到了胡廣身上,他破口大罵道:「大義在胡閣臣眼裏,連頭豬都不如!」
胡廣恐怕早就後悔千百遍了,為甚麼當年要說那頭豬?現在一吵架就被人抓住那頭豬說事。
胡廣的臉一下子就紅到了脖子,周圍全是同僚、以後就是他的下屬,胡廣又羞又怒,脫口反唇相譏:「解侍讀既然以天下為己任,捨身取義,當年為何不自|裁殉國,起碼也該辭官『不食周粟』。可今上剛剛登基,你還不是馬上恬着臉來討官做?盡厚顏無恥之能事,還有臉罵別人?」
「砰!」解縉簡直要跳起來了,一掌拍在案上,上面的紙墨硯台叮叮哐哐直響。
解縉道:「你的意思,建文失德是冤枉的,你要為建文翻|案?」
胡廣冷冷道:「洪武之後就是永樂,你在說甚麼?」
翰林院諸臣聽到這裏,都低下了頭,更不吭聲了。
高賢寧也感到羞愧,他此時仍舊覺得,自己不該出來做官,那才是做了對的事。若非恩師與漢王之事讓他兩難,他肯定在家呆着了。此時此刻,高賢寧暗忖:只想見恩師齊泰一面,當面解惑,再得漢王准許,便辭官歸田、守着家裏那點祖產,浪跡於青樓酒肆之間,不再理會朝政俗事,吟詩作賦豈不美哉?
無論解縉怎麼想裹|挾翰林院的官員,也無人響應。其中確有一些人對宮中作為、持質疑者,也不願意此時跟着解縉去鬧。
其中有人受不了,解縉和胡廣兩個人吵架、卻把大伙兒都說成無恥之徒,那人便開始辯解起來:「君子慎獨。諸位在寒窗苦讀時,多因舉族資助,好不容易做了官,卻不慎言慎行、隨波逐流,那族人的資助和厚望誰來補償?君子守大義,而舍小節。今太子乃聖上嫡長子、皇太子,又尊孝道、奉皇后懿旨,吾等何必扭住一點小錯就苦苦相逼?」
解縉毫無辦法,總不能綁了大伙兒一起去,便只好獨自走出翰林院,往承天門去了。
過了許久,高賢寧便聽到了酉時的鐘鼓之聲,這是酉時下值的聲音。天空的陰霾愈沉,完全沒法用太陽來判斷時辰,不過城樓上的鐘鼓聲敲響,眾臣便陸陸續續走出衙署,準備回家。
高賢寧走出翰林院,徑直就能看到承天門。解縉還在承天門下,城樓上有個宦官喊道:「聖上身邊已有金部堂、郭部堂,諸大臣皆聖上舊府近臣,忠心耿耿,您儘管放心。宮中還有諸臣、諸御醫、諸言官侍奉,今日已晚,不便換人。明日太子爺再召各位大臣入內侍奉聖上,解學士請回罷,明晨再來。」
高賢寧抬頭看向承天門上,瞧着紀綱那睜着眼睛的腦袋,心裏默念道:忠言逆耳,在下早就勸過你,你不信。
聖上也無須你紀綱來幫襯,沒有紀綱,還有李綱、王綱。紀綱不過是一個衛指揮使,京師隨便一個武官,級別地位就可能比他高。紀綱更沒有甚麼真正的黨|羽,之所以那麼厲害,除了聖上給他撐腰,還有誰?所以高賢寧認為紀綱雖然幹了不少壞事、其罪當誅,但擔當下來的罪卻太大了,只苦了他的家眷。
現在可好,紀綱全家被抄,錦衣衛居然能從紀綱家裏抄出龍袍、兵器甲冑;加上皇后懿旨定他謀害聖上,紀綱全族都徹底完了。
……酉時已過,但這一天還沒真正結束。許多沒能進宮的燕王府舊吏、文官總算回過神來了,他們陸續開始寫奏章送去有人值夜的通政使司。大多人都稱頌皇太子英明果決、名正言順監國,然後希望明天能進宮參與侍奉聖上的大事。
淇國公丘福悶悶不樂地回到家裏,大門內外已經有一些新奴婢來照顧他了。
丘福喝了點酒,當着家眷的面訴說道:「當年我就勸過漢王,既然有那麼多老兄弟敬重他,他又為聖上立下汗馬功勞,正因爭取皇儲之位。他卻不聽,而今就藩萬里之外,老弟兄們死的死,享受安逸的享受安逸,大將凋零,國公後代朱勇、張輔之流早忘了父輩創業之艱,時至今日還有甚麼辦法?」
他的孫子丘祿問道:「祖父見到聖上沒有?」
丘福罵道:「見個鳥!我剛走進乾清門,遇見了金忠等人,那些人找藉口百般阻攔。我不服,徑直往乾清宮去,便見到了那耿通,那廝不問青皂白就劈頭蓋臉一頓罵,詞兒不帶斷句,嘴皮翻飛一字不停,我除了吼兩句,連話也接不上。
那廝說了一大堆道理和規矩,老子也沒聽懂,不知道他說些啥,就被譚清和薛祿趕出來了。
耿通那酸儒,甚麼刑科給事中,芝麻小官,算是甚麼玩意?屁都不是的人,騎在老子頭上罵,他|娘|的想把老子氣|死,他們就省心了!」
丘祿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說道:「太祖有祖制,皇帝也不敢輕易殺言官,那些人本身就是幹着以小博大的差事,祖父您就消消氣罷,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夜幕剛剛降臨,已經陰了兩天的天空,忽然下起了暴雨。簡直像是頃刻之間,便電閃雷鳴,大雨好像瓢潑一樣撒向人間,天地間都籠罩在巨大的雨聲之中。
整個京師人口百萬,房屋不計其數,但大街上已經沒有一個人影。傾盆大雨之中的燈火,時不時傳來一陣陣孩童的啼哭,狗的吠聲。
百姓們都要上床睡覺了。但皇宮大內中,能睡得着覺的人恐怕並不多。一些大臣已經是第二晚上沒出皇宮,不落家門了。
太子朱高熾從來沒這麼累過,他靠在一把軟椅子上閉着眼睛,卻完全無法入眠。一件件事像走馬觀燈一樣閃過腦海。
偶爾之間,他覺得下令捉拿朱高煦是錯的,會有一絲悔意閃過心頭。然而不對付高煦,聖上駕崩於東宮,如何才解釋得清楚,能讓天下億兆臣民全都信服?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已經做過的事,再反悔推測、就毫無作用了。
太子妃張氏似乎看出了高熾的心思,柔聲在雷聲雨聲中安慰着他:「太子爺別擔心,那麼多大臣都向着您,一切都會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