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陰了一天不見太陽,可能晚上要下雨。
臨近酉時,小宦官王寅提着食盒,到祈福觀來了。十幾歲的後生長得快,妙錦有幾個月沒見着他,覺得他好像又長高了一點。
王寅就是原來燕王府典簿章炎的兒子,認了御廚的太監王狗兒做乾爹,改了姓名叫王寅,跟着王狗兒姓。
妙錦以為,現如今除了她、再無人知道王寅原來姓什麼了。不料,王寅很快提到了一個人,那個以前收養過他的義父……
「昨天我跟王乾爹出宮採辦,在街上突然見到了義父。義父認出我了,悄悄跟過來,在一間鋪子裏私下見了一面。」王寅一邊把食盒裏的飯菜拿出來擺在圓桌上,一邊低聲說着話,「義父說建文四年那會兒,燕師攻進京師,兵荒馬亂人心惶惶,他帶着家眷隱姓埋名躲了起來。我也沒好問他,為啥不管我了……」
王寅這麼一說,妙錦發覺這事兒確實有點蹊蹺。她聽罷轉頭看了一眼年輕的宦官,見他頗有些頹然傷感。他以前得到那義父的收養庇護,他似乎已經信賴其義父了,後來又被拋棄自然很是傷心。
「義父還問起了大姐姐,他叫我給您帶句話。」王寅道,「大姐姐上回告誡我,少到祈福觀來。可這回有事兒,所以今天我就讓乾爹(王狗兒)准許我來送飯。」
妙錦心裏已感到有點不妙,顰眉問道:「帶了甚麼話?」
王寅道:「他叫我問大姐姐,以前您在北平做的事、還有沒有繼續做?」
妙錦的臉色頓時變得十分蒼白,只覺得空氣也冷了好幾分。
「大姐姐,怎麼了?」王寅問道。
「沒甚麼。」妙錦忙搖頭道,「這幾天的天氣一冷一暖,身子有點不太舒服。」
王寅好言道:「我回去告訴乾爹,叫乾爹請個御醫來給大姐姐瞧瞧。」
妙錦道:「別麻煩了,我自己能調養。」
妙錦尋思,自己北平做的事?王寅那義父,肯定也是當年建文朝奸諜,他提到妙錦北平的事能是什麼……當年她曾收到過多次命令,用色|相引誘燕王朱棣,然後尋機刺殺!
現在那個人利用王寅帶話進來,顯然帶着要|挾的意思。
這時王寅道:「大姐姐慢用,我不便在此久留,一會兒再來收拾東西。」
妙錦叫住他,問道:「你的義父姓馬,叫甚麼名字?」
王寅皺眉想了想:「那時我還小,想不起他叫甚麼名字了,只聽人曾叫他馬公,似乎是個做生意的人。」
妙錦輕輕點頭。
王寅說了一聲「一會兒我再來」,然後走出了祈福觀。妙錦看着桌子上的飯菜,一點胃口都沒有,甚麼都吃不下去。
她苦思着那個「馬公」是誰?起初把建文朝官場上姓馬的官員想了一番,但很快她就意識道:這個姓氏應該是假的!
因為王寅提到他的義父家是做生意的,若真是商賈,怎麼能和建文君臣在一塊兒謀事?所以妙錦認為「馬公」的身份有假,連姓氏也是偽裝的。
那「馬公」的真面目,究竟是朝中哪個人?妙錦猜不出來,當年建文君做了幾年皇儲,還名正言順地做過皇帝,手下的人太多了。
接着妙錦又猜測,宮裏可能還有建文余臣,說不定就是王寅那乾爹王狗兒!
王寅這等小宦官很少有機會能出宮,一出宮就碰見了「馬公」,有點太巧了。如果「馬公」事先知道王寅要出宮,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如此一想,妙錦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氣。
王寅當初被他義父拋棄,流落街頭無路可走;然後巧遇太監王狗兒,王寅因此被威逼利誘做了宦官。難道這些事都是他們事先安排的?那些人想用王寅生父的身份要挾他,繼續利用王寅?
妙錦只覺這事不簡單,但她還有一點困惑:建文朝勢力已經所剩無幾,剩下的人不找個地方躲起來、自謀前程,為什麼還繼續冒着性命之危做這些事?
幾年以來,永樂君臣苦心經營,天下文武早就不復當年之心。此時建文余臣還想復國,根本沒有任何機會。一切都是無用的!
不過妙錦很快為他們想到了另一種原因:「靖難之役」後,家破人亡的大臣非常多;如果「馬公」是其中之一,他想殺朱棣只是為了不顧一切地報|復,那便不是沒有可能……
妙錦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王寅又進來了。
王寅瞧了一眼桌子上沒動筷子的飯菜,問道:「大姐姐,真的不用我幫你找御醫?」
他見妙錦沒吃飯,以為她因為身子不適才吃不下。這宦官才十餘歲,心思還是比較簡單。
妙錦回過神來,毫無血色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搖了搖頭。哪怕王寅是個宦官,見到妙錦那嫵媚的杏眼裏的美好笑意,也看得呆了一下。
妙錦想起北平的時候,眼前這個宦官還是個無辜的孩兒;而今他的命運被別人掌控於股掌之間,變成了一個身體殘缺之人,走上了一條完全不同的路……
一時間她頗有些同情和愧疚,忍不住說道:「宮裏不同於別處,你自個也要多長點心,明白麼?」
王寅露出笑容,用力地點頭道:「大姐姐對我最好,我聽您的!我的親人都不在了,大姐姐是我最親的人!」
妙錦聽罷心裏更是難受,嘆了一口也不好多說甚麼。
她強忍住難過,聲音已有點異樣,微微避過臉道:「不用收拾東西,你先走罷!這些飯菜留着,一會兒我餓了在爐子上熱一下吃。」
王寅點頭同意道:「那我過段日子再來看大姐姐,明兒有別的人來送飯,叫他順帶收走東西。」
王寅離開後,妙錦才起身,走出道觀,想透口氣。
然而門外的景象更加壓抑。東邊是高高的紅牆,北面大善殿的宮牆、南面是興慶宮的牆,西邊一條長長的夾道,道路上還有宦官守着。幸得紅牆裏面還有一株月季,不然就算是春天也難以感覺出來,這地方幾乎沒有種樹木花草。
妙錦完全無法靜心在這裏清修,不僅因為太無趣了,而且內心也不得安生。她的身份,如同懸在房樑上的利劍,不知什麼時候這把劍就會掉到頭上!
她尋過兩次死,幾乎都是因為覺得身份要敗露了。可不知怎地,現在她卻不想死……或許從來就不曾想尋短,以前不過是畏懼那些酷刑,擔心下場比死更可怕。
「馬公」的威脅,她不能無視!如果那個人真的是想豁出去、報復朱棣的屠|戮,一旦被激|怒了,出賣妙錦他不會有任何損失。
但妙錦不想屈服。她剛被關在宮裏時才十九歲,今年已快二十四歲。為了守住清白、心中的執念,她的年華都耗在了這座無趣的道觀,而今要前功盡棄麼?
更何況,就算她屈服於要挾,真的做了那大事,自己的下場又怎能好得了?謀|刺天子,沒有比這罪更大的了,景家肯定得全部被屠|戮,她自己會遭受甚麼酷刑,恐怕連想都想不到!
妙錦面對的危險還不止要挾。
最近兩個月,徐皇后的身體越來越差了。這陣子妙錦確實在為徐皇后祈福,因為徐皇后一旦死了,皇帝朱棣萬一又想起妙錦,這次拒絕、恐怕就不是關住她這點懲罰就能了事的。
妙錦無論怎麼祈福,都沒有用。她也清楚,自己這點道行都是以前先父他們吹噓出來的。現在她連丹藥也不敢進獻,因為現在徐皇后貴為皇后、而且身體非常差,進了丹藥萬一出事,罪責還得強加到妙錦頭上……
陰霾的天上沒有太陽,天色漸漸黯淡了。
果不出其然,不知什麼時候天空飄起了小雨。等妙錦回過神來時,皇城中已蒙上了一層迷茫的雨幕,細碎的雨點在風中亂飄。
幾個宮女打着傘不快不慢地走近,其中一個宮女客氣地招呼了一聲:「先前王公公走的時候說,池月真人身子不適。天下雨了,您可得將息身子,快進屋罷。」
妙錦應了一聲,便轉身走進門。她輕輕回頭時,那幾個宮女正在點屋檐下掛着的燈籠。走進道觀,妙錦看着那丹爐里搖曳的火光,只覺它如同她的內心一樣飄搖不寧。
以前兩次遇險,高煦都意外地出現在妙錦的跟前,救了她。而今妙錦思前想後,又覺得無路可走了,高煦還會出現嗎?
這次恐怕沒有那種事了。而今高煦遠在數千里之外的安南國,如何管得了京師的事?
妙錦伸手進袖袋,摸出了一枚金簪和一隻金鐲子,眼睛又看着煉丹爐發呆。煉丹爐的火很厲害,連金子也能燒化。只要把首飾燒成金丸,據說吞金也能致命。
……天地間麻風細雨,春天裏剛開的花朵,在風雨中飄了一地。磚地上灑上了斑斑點點的殘落花瓣。或許越是美麗的紅花,往往越是脆弱,難得好下場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