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個人都能遇上一個可以放棄那些矜持和審慎,壓下眼前的困境,甚至不惜自己陷入更為艱難的境地中,翻山越嶺,只為了和你見上一面的人。
而如果這一生有幸遇見,那大概就是三生有幸。
前世的程燃沒有遇見過。
現在卻好像有這麼個人就在身邊。
世上最好的事情之一,也許就是你用了積蓄漂洋過海要去見的人,對方也如你一樣願意這麼對你。
從餐館出來後,李韻表情平靜,只是鼻尖有些紅,眼睛還有些充血,然而仍然恢復了那個幹練的,實際手頭上掌握着大宗海內外投資工程話語決策權,不知被多少人視為難拜的一尊佛,高不可攀的形象。
有的情緒,只是因為以前經歷,偶然會再起波瀾,但其實久經風霜的內心,還是能很快的消平下去。
這不是對過往的懷念,只是人生中有過的心情,因為一個契機所引發的共鳴。
但其實心知肚明,今天的自己已經再不是昨日的那個人,有的路走過去了,就沒有回頭的可能。
然而眼前還是這樣的一對小年輕,李韻注視着程燃道,「歌唱得不錯,不浮躁,像講故事娓娓道來。挺踏實一個小伙。」
姜紅芍從旁道,「小姑,他可沒那麼踏實。」
李韻瞪了她一眼,不理她這種有些小女生情致的玩笑,看向程燃道,「不想着家裏的庇護,主動去蹦躂一下,更好。若能開創一個事業或找到喜歡的方向,在你這個年紀就是難得的收穫,甚至可以獲益終身。聽說你在蓉城和人開了一家綜合性的網城。有前途,可以由此感受一下經營,積累管理的經驗,沒關係,什麼都是從小處開始,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小溪也是一條條一段段持續涓流,才匯合成大江大河的。保持這種探索什麼都去做的思維吶……以後能有大成就。」
程燃點頭,「好的」。
姜紅芍和李韻就住在前方一個街區的酒店,程燃送兩人到了,空氣中的氣氛很難明,李韻看在眼裏,臨最後才道,「明天我真要去辦事了,就不陪你們了,你們還有很多景點沒逛完,自個兒玩去吧。」
程燃表情很為難,內心簡直恨不得要拍巴巴掌歡迎,但一想到李韻這講信用是陋習的慣常,趕緊還是眼觀鼻鼻觀心,提醒自己這小姑是沒個譜的。
晚上回到k街,自我感覺這一天還真是意味深長。而在自己房間床上的姜紅芍,亦是如此久久不成眠。
第二天程燃看到李韻和姜紅芍同時出現在酒店樓下的時候,程燃差點想來句你大爺的。
結果李韻手上提着個箱子,跟兩人道,「臨時有些事,我飛一趟,我叫了人來陪你,可能下午到,叫陳姐的,我美國這邊助手。」
說着李韻把箱子放林肯後備箱,上車跟兩人打了個手勢驅車走了。
等李韻車真的駛離街區,程燃看着姜紅芍,姜紅芍笑着看程燃,然後她道,「今天還請多指教,程燃同學。」
程燃上前拉過她的手,還不滿足,翻轉過來從縫裏將五指勾住,終於正大光明,「姜同學,彼此彼此。」
牽着姜紅芍的手走了一截,走過低矮的樓房,走入開闊的廣場,走入明麗的陽光下,今天姜紅芍換上了一身淡綠色襯衣和格紋小外套,下身是牛仔褲和運動鞋,程燃道,「其實昨天的衣服也挺好看,怎麼換這麼勤?」
姜紅芍挽過他的手臂,半個身子依靠着,瞥一眼過來,「想換就換,別說話。」
今天是徹底的兩人空間,程燃胸口掛着單反,姜紅芍陪着他,把他心心念念的航空航天博物館看完,萊特兄弟的第一架飛機,人類第一枚火箭,「阿波羅」登月艙,第一代戰機到航天飛機,還有中國的風箏和火箭……出來後他們又去逛了國會大廈,在那些莊嚴,肅穆的建築之下,老薑在相機取景框中做出動作和手勢,並不嫻熟,有的時候還需要程燃指揮,這個時候她就透着一些笨拙了,但她在鏡頭前跳跳挪挪調整,很快又領會到程燃意圖,微笑,咔嚓。
不得不承認,勝在素質太好,隨便一個動作,背景怎麼樣都無所謂了,好看極了。
程燃花式拍攝,過足了攝影的癮,攝影這種東西,想要產生興趣,那只有一點,就是看着自己的作品足夠達標足夠美。所以程燃樂此不疲。
他們游國會大廈,去外表看不出來的fbi大樓外面拍照,兩個人去街邊雪糕店買冰糕,牽着手大邁步一起啃蛋卷,偶爾程燃舉起相機,姜紅芍就轉身面對鏡頭,歪頭,俏皮的剪刀手貼着面頰兩眼之間。
中午兩人吃美國漢堡店,老薑巾幗不讓鬚眉的和程燃一人手拿一個大漢堡,哪裏有注意形象的自覺,因為兩人點的是不同口味,她問,「你的好不好吃?」
程燃把咬了一半的漢堡遞過去,她愣了一下,還是有些嫌棄,但找了個最好下口的地方咬了一口。
看到程燃的目光,姜紅芍伸手要去掰一半手上漢堡,結果程燃搖頭,「不食嗟來之食。」
姜紅芍嘆一口氣把漢堡遞上去,程燃在上面咬下一口,笑意盈盈,剛才的骨氣瞬間無效。弄得姜紅芍皺眉看那一大口缺口,兩腮鼓氣嘟嘴,但看程燃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她又眉眼彎彎忍不住笑。
只是這一天逛下來,興許是老薑的氣場太足,程燃一直倒沒有機會如昨天一樣好下手,不過那份滋味還有些銷魂蝕骨,早在初中畢業前夕程燃在和俞曉的私下碰頭間就說了她有胸有屁股,而且預言未來只會更好,如今可謂是一語成箴。
逛得累了,下午坐在林肯紀念堂前,看着不遠處過去餵白鷗,在綠地草坪間蹲下的女子,華盛頓的陽光明亮,空氣卻清冷着,程燃深深的看着這一幕,終於明白那些文學作品裏無數次提到過的希望時間定格不再流淌,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倒影池遠方的華盛頓紀念碑高高聳立,林肯紀念堂旁邊的同樣矗立着一個小紀念園區,他和姜紅芍剛去看過,那裏樸素的小碑文上刻着美國命名為韓戰的那場戰爭中的數據,上面是:dead。
那些戰爭的喧囂已經遠去,至今已經很多年。
然而這個世界仍然並非表面的那麼平靜安寧。
就在程燃看着遠方餵白鷗的姜紅芍那個側顏,希望時光停留在這一刻的時候,長椅的旁邊突然多了一個人,那個名為柳高的男子,正一身深藍色出自名工剪裁,一絲不苟沒有一點褶皺的西服,雙手揣在褲兜,從旁靜靜的看着他。
陽光有些刺眼,程燃微微眯了眯眼,才轉過頭看着他。
叫做柳高的,姜紅芍稱作表舅的男人,目光從姜紅芍方向收回,那邊餵鴿子的老薑顯然也看到了他,微微怔住。
程燃沒有動靜,他坐在長椅上,柳高插着褲兜,居高臨下看來。
他的眼睛裏是一種淡然的,沒有任何情緒的神態,不憤怒,但神情凝肅,「姜紅芍的姑姑已經走了,她安排的人我們截住了,這事我來接手。」
停頓一下,柳高的語氣有種鋼筋混凝土的陰抑,「到此為止了,姜紅芍在這邊和你見面的事情,她的家裏知道了,她母親那邊,也知道了。人我要帶走,你的事情,後面再來說。」
程燃抬頭看着他,「我們是同學,也是很好的朋友,我想,好朋友和同學的關係正常接觸,你又是誰?」
這意思很明確,無論你是誰,都沒有資格對姜紅芍指手畫腳。
柳高眼睛微微擴睜一些,看得出他正在壓制心頭的怒意,但他兩條突出的顴骨,仍然刀削一樣收緊,聲音森然,「小兄弟,你太天真了。」
「我知道你,還有你爸是誰。這麼說吧,你們來這裏的第一時間,我們作為老牌商貿,還提點過你爸,有的事情……在這邊,怎麼做更好,更對大家都有利……」
程燃頓時想到了程飛揚在這邊時候的那個背景深厚的「長安會經貿」過來「提點」的一幕。
板上釘釘了。
眼前這個柳高,也是長安會一員。甚至根本已經是能得到靈通信息的高層,對伏龍在這邊的遊說經貿行為,都有所知曉的程度。
不過想來也不難理解,姜紅芍家裏有特殊背景,出一個這麼做買辦的,不是什麼大驚小怪的事情。
因為這種人,並不少。
「你父親的伏龍公司,在這邊遊說跑關係,很不容易……也很關鍵吧?如果有什麼閃失,你猜會不會對他的公司,甚至未來,產生重大影響?」
「本來我作為紅芍的長輩,她正常的社交,是沒有什麼的。但就怕有些打着同學旗號,但其實心懷叵測的分子,把她一併給帶壞了。」
「畢竟,作為她的表舅。她媽有時候的擔憂,我也要分擔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