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蕭衍的面容變得冷漠甚至冷酷的時候,林意也徹底平靜了下來。
蕭衍是修行者,而且應該是繼南天三聖之後,南方最強大的修行者之一,但身為一個王朝的帝王,卻被逼着要以修行者的方式來解決問題,這的確是很可悲的事情。
只是他並不同情對方。
就如他之前所說的話語一樣,任何人都應該為自己所做的事情和所做的選擇付出代價。
而且他現在也並不覺得,當年的事就是一場公平的賭約。
「其實你應該一直很好奇,何修行為什麼會傳我功法。」
他看着蕭衍,說道:「其實我能夠得到何修行的傳承,是因為沈約的信箋。」
當林意說出這句話時,吳姑織的面色沒有任何的改變,因為她便是當年南天院經手的人之一。
當年林意得到何修行的功法,開始修行時便已經迥異於尋常的修行者,而她和當時南天院的安排,只是讓林意自由修行,雖然林意可以享受南天院的一切便利,卻並不需要按照她和其它教習的指導和課程按部就班的修行。
然而當聽到林意說的這句話時,蕭衍的臉色便又瞬間變得難看無比。
從何修行自囚荒園開始,他一手創建的南天院的最主要目的,便是看住何修行,尤其南天院之中許多修行者存在的意義,便是何修行若是想要脫困時,那些修行者便要竭儘自己所能,哪怕是飛蛾撲火,也要拖延住何修行離開的腳步。
在南天院存在的那些年裏,他也十分顧忌南天院的人為何修行所用,被何修行蠱惑,所以南天院之中,有許多人便是專門防範這點,然而現在看來,南天院成立的那麼多年裏,整個南天院並非像他所想的一樣,完全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中。
「看來從很多年前開始,你們就已經對我隱瞞了很多事。」
他沒有去看林意,反而冷冷的看向吳姑織。
「有着沈約,有着何修行,而且另外一名聖者又是你母親。當年你又滅道宗而扶佛教,挾着鼎定天下之勢,幾乎將整個南方的資源都匯聚到了南天院。南天院擁有的資源太多,許多像我這樣的修行者,原本就已經不需要錢財和一些尋常的補充靈氣之物,但要獲得有些獨特的東西修行,便只有來到南天院。」
吳姑織看得出他眼中的憤怒,但她卻只是異常平和的闡述道理,「像我這樣的修行者匯聚得太多,起初時的南天院,便不像你想像的那般純粹。我們之中的一些人在你看來,自然是得到南天院的恩惠,但對於我們而言,若是這些東西並沒有被你搜刮到南天院,我們也會去別處得到。我們在南天院教導南朝的年輕修行者,遭遇南朝和北魏的大戰,也盡心出力,只是要求我們所有人的想法都和你一致,卻並無可能。歷朝歷代,絕大多數強大的修行者都超脫世間,不會盡為朝堂所用,絕大多數人的選擇都是自善其身,不和朝堂起衝突而已,但若是惹到自己的身上,一定要做選擇的時候,便自然聽從自己內心的想法。」
蕭衍在登基之前恐怕還會和人說道理,但在登基之後這麼多年裏,他身為帝王,自然不會和人辯駁道理。
而且此時吳姑織這些話語,他竟是覺得無可辯駁,因為這些話所說的,的確都是事實。
「你也不虧。」
林意很直白的說道:「看似你好像開了個客棧養人,但這客棧中人原本不可能為你所用,但在這些年裏,這些人卻是已經為你做了許多事。光是這些年,南天院出去的修行者,戰死在北方邊境的便不知有多少。」
「你和我說你能夠師從何修行,是沈約的安排,你想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蕭衍根本不想聽林意的這些話語,他的目光落回到林意身上,問道。
「我是想說,到了真正英雄遲暮時,再回過頭來看自己所做的事情,所做的選擇,恐怕也會後悔,也會心懷愧疚。」林意的面色嚴肅了起來。
他抬起頭,回想着當年見到沈約的情景,慢慢的說道:「以何修行的修為,他豈會不知他當年和沈約約戰是獲勝的機會很小,我接管了劍閣,自然很清楚,劍閣之中的人雖然驕傲,但絕對不傻。何修行當年為什麼被迫和沈約一戰,然後自囚荒園,你難道心中沒有判斷?恐怕和你們想以石憧或是蕭淑菲的命來逼我和魔宗大戰沒有什麼兩樣。」
「當年的事情,我當然沒有你清楚,我當然也不會對沈約不敬,只是就事論事,我想當年他應該就是以劍閣那些人和其它追隨何修行的那些人的命來逼迫。」
林意看着夜空之中顯得越來越明亮的星辰,道:「當年沈約已經是最強的修行者,只要他想,他可以逐一殺死何修行身邊的那些修行者,何修行也不可能阻止得了他殺人。何修行若是和魔宗一樣,只需要自己想要的結果,他自然也可以不惜手段不惜代價。只是他不是魔宗,你說的不錯,他恐怕和我一樣,也會被人用這樣的事情逼迫。」
蕭衍沉默了片刻。
他當然很清楚當年的事情。
他沒有反駁。
他也不屑反駁。
他點了點頭,道:「你認為未必公平,這算是逼迫,但在我看來,當年的沈約已經做得足夠好。若是我母親當年和他聯手,要殺死何修行和劍閣之中所有人也並非難事,只是沈約顧及他的看法,以我母親也自囚湖心靜院為條件,和何修行一戰,也讓何修行自囚荒園。而我這麼多年也始終尊重沈約和他的約定,也不去對付劍閣中人。劍閣中人能夠活下來,天下能夠安定,這便是最好的結果。」
「話當然可以說得光明堂皇,但手段卻並不見得光明。何修行若是不受脅迫,他自然可以讓自己和劍閣中人都隱匿起來,暗中破壞,這些年來,南朝便未必能隨你心意。」
林意微諷一笑,道:「至於後來,我之所以說沈約讓何修行教導我修行,恐怕在他將要離世之前,他也開始看得明白了…你母親靜修無用,而你,卻不堪他的期望。所以他在那時,恐怕很失望。」
「你…!」
蕭衍勃然大怒,但和林意的口無遮攔相比,他的確不擅長和人爭辯。
「就如何修行將我師兄放在外面一樣,他知道自己無法戰勝沈約,但卻不覺得自己的弟子無法戰勝沈約的弟子,在他看來,我師兄便已經有着改變一切的可能。」
林意也不給他辯駁的機會,已經接着說了下去,「而對於沈約而言,他覺得我恐怕也是他留在世間的另一顆種子,可能也能給後世帶來許多可能。他恐怕無法也沒有時間去糾正自己所犯的錯誤,只是我說這些,對你而言,我覺得你應該好好反思,而不是覺得你做什麼都是為了南朝,都是理所當然。」
「難道按你的說法,我應該痛定思痛,好好的反省自己的錯誤?」
蕭衍深吸了一口氣,他看着林意,慢慢的說道:「在你害死了太子之後,你再對我說這樣的話,還有意義嗎?」
林意搖了搖頭,他嘲諷的看着蕭衍,說道:「蕭淑菲一直說我幼稚,在我看來,你又何嘗不是。我現在儘可能的去考慮後果,但你考慮沒有?我不知道你一開始所想的和沈約和何修行一樣解決問題,是如何個解決法子?若是一切就由我和你一場公平對決,以勝負來論。我和你一戰,若是我勝出,你準備如何做,若是你勝出,你想我如何?」
蕭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若是不斷的出離憤怒,便反而真的顯得自己太過幼稚。
「條件自然是兩個人定的。」
他微微垂下眼瞼,對着林意說道。
林意又忍不住搖了搖頭。
他知道蕭衍是強大的修行者,但他現在心中想着的卻是,你就確定你能戰勝我?
「如果你直接死在這裏,南朝瞬間大亂。」
他看出蕭衍的決心已經不可更改,他也不想再和蕭衍說道理,便直接道:「我不想直接殺了你,你若是敗在我手中,我想你也和我師尊一樣,自囚荒園。」
「很好。」
蕭衍緩緩的點了點頭,道:「若是你敗在我手中,我也可以不殺死你,你便自囚於我母親修行的湖心靜院。」
「聽上去倒是公平。」
林意冷笑起來,「不過如此說來,無論我們兩人之戰如何勝負,魔宗倒是恐怕做夢都要笑醒了。」
「你難道還心存僥倖,還認為我們有聯手對付魔宗的可能?」
蕭衍說到魔宗二字,他的嘴角都有些抽搐,面孔都略微猙獰起來,「你和魔宗,在我眼中又有何區別?」
「所以你還是幼稚,你也不怕你母親託夢來罵你。」
林意忍不住想嘲諷他這麼一句,但想着這種鬥嘴也沒有什麼意義,他便沒有將嘴邊的這句話出口。
他認真的想了想,說道:「你不要忘記你雖然想和沈約一樣簡單的解決問題,但你現在依舊是南朝的皇帝,沈約解決了何修行,便能讓南朝安寧,但你解決了我,有魔宗在,南朝還能安寧?」
「不要說你已經豁出去了,什麼都不管了這種屁話,若是當年沈約和何修行也是這種屁話,何修行也不會理會沈約。」在蕭衍開口之前,他便已經接着說了下去,「和北魏可以和談,但魔宗一定要滅。」
「魔宗….有那麼容易可以滅嗎?」蕭衍的面容更加扭曲了些,「你根本不知道,他現在有多強大。」
「原來你已經失去了對付魔宗的信心,你只想殺了我泄憤而已。」
林意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他毫不留情的嘲弄冷笑起來,「很簡單,若是你敗在我的手裏,你便安心的呆在你的荒園,但忠於你的那些人,不要跳出來和我為敵,北方那些邊軍,你也可以交到我手中,我對你的皇位沒有什麼興趣,但我可以保證,竭盡我所能殺死魔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