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粘稠的液體順着河灘邊上的小溝,一滴一滴的落入河水中,蘊紅色順着滴落的液體擴散開。
「這……這……」
沈光祚那張蒼老的也隨着這血珠子的滴落而不住地抽搐着,一念之間,五十二具屍體堆疊在沙灘上,至於傷者多少,他沒這個心思去關注,二十一個毛珏親兵全倒在這了,毛珏本人更是生死不知,他可是毛文龍唯一的骨血!
「這是怎麼回事?」
足足半分鐘,沈光祚的咆哮方才猶如遲來的風沙爆那樣,迴蕩在了這個桃花渡口,然而聽着他的怒吼,除了陳贊化面露尷尬外,吳荇,洛縝幾個卻是毫不在乎那樣,照樣在那兒提着弩擺着造型。
「沈老大人,你聽我解釋,吳家賢侄女與老夫孫女是閨中密友,這聽聞嬌兒要相親出嫁,就想特意設下個局,試探下毛珏的品行,誰知……」
「他品行不端,為人輕薄,是個十足的齷齪小人,我們就殺了他!」
拎着弩,吳荇是一副正人翩翩的樣子抱拳作了個揖,接上了他的話。
他沈光祚又不是白痴,這兒又是弩又是伏兵的,檢驗人品?這是早有預謀,暗藏殺機吧?仔細想想,傳聞毛珏強搶民女,逼死良人的消息,似乎也是從松江那兒傳來了,吳家族堂就在松江!
和一番話就仿佛熱油澆在了火上,冷森森的話語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沈光祚咬牙切齒的哼了出來。
「試探人品,你們就謀殺了朝廷二品大將?」
「不就是個武官嗎?朝廷這樣的狗多的是,至於這麼大驚小怪的?」
似乎還沉浸在剛剛的「英勇」中,洛縝是毫不在乎的接着話,不過這次沒等他繼續開口,吳荇卻是攔住了他。
「小縝住口!」
剛剛摟着的那個秦淮艷女早已經不知道塞到了哪裏去,吳荇彬彬有禮的微笑着走到了沈光祚面前,大袖合攏,上去就是深深的一鞠躬。
「老大人,毛將軍的事兒我們的確是遺憾,可是當初魏忠賢荼毒江南,他毛氏父子依附魏忠賢,江南熱血士子按耐不住憤慨,您也可以理解吧!」
「咱們還是需要向前看吧,京選在即,沈世叔他在南京任官也十幾年了,這次也該北去,大展拳腳了,小侄回去與我家家祖通個氣,最近張溥張先生那面…………」
「夠了!」
江南士族的生存方式就是如此,此起彼伏,相互抬舉,利用江南那發達的工商業供養出最傑出的人才,要不是明成祖看準了不能讓江南世家把持整個天下,定下了南六北四的規矩,真懷疑蘇湖長加個紹興,或許就能將整個朝廷的官職給把持了。
沈光祚自己的長子沈傳在南京六部充任南京刑部員外郎已經十幾年了,這位置是真沒多大實權,而且像他這樣的南京官也不少,要是不早點升上去,以後就更沒機會了。
可沈光祚卻是想都沒想就開口拒絕了,滿是不屑,他終於不是那麼出離憤怒的怒吼了,而是僅僅陰沉的一甩衣袖子。
「老夫不是崔呈秀,倪文煥這些狗,任你給塊骨頭就搖尾乞憐?今天的事兒,老夫一定會向朝廷如實匯報,為毛家討回公道!」
甩着衣袖,老傢伙是憤怒的直接返回了他的車子,隨着一聲怒吼,車夫慌張抽着馬匹,轉身就向杭州城方向跑去。萬事都有遊戲規則,殺毛珏不怕,可是看到沈光祚這滿面陰沉,洛縝這書生是漏了怯,下意識在吳荇背後拍了拍,頗為緊張的。
「吳大哥,怎麼辦啊?這沈老頭不肯鬆口,萬一他把事情鬧大了,畢竟可是個二品武官啊!」
「怕什麼?不過是個過氣的老頭子,真當自己還是布政使?」
臉色也是陰沉了下來,吳荇冷笑着看着馬車越跑越遠,不屑的哼哼道。
「有張溥先生的支持,他那幾個門生故吏算什麼?這幾天讓同年們幫着散步下,把這毛珏的罪行散佈出去,弄得人情洶洶,就算鬧到京里,朝廷也得是下旨安撫士人!更何況,還有我家叔爺,三叔保着!而且為天下除此奸邪,你我當名揚海內,下次恩科,就是你我兄弟的了,哈哈!」
這個年頭的士子言官,最大的愛好就是折騰,甭管你鬧得事兒有多荒唐,動靜越大越好就行,就跟後世想做網紅的似得,萬人誇你也紅,萬人罵照樣也紅就像某鳳姨似得,這洛縝估計也是想紅想瘋了,當即跟着得意而囂張的吳荇就是深深一鞠躬。
「吳大哥提攜小弟完成如此義舉,小弟銘感於內,此生此世不敢忘!」
「好說!好說!」
大笑着拍着洛縝的肩膀,吳荇是豪氣的指點江山狀,大笑着說着場面話。
「你我兄弟,情同手足,有了事情,當大哥的能不想到你?」
可沒等洛縝的感激之色全都流露出來,這傢伙忽然又是猥瑣的壓低了聲音,忽然貼近了洛縝這小青年的耳旁。
「對了,令姐最近可好?上個月我送她的鴛鴦棲霞圖,她可說什麼了?」
「這個,家姐……」
還真是把吃裏扒外進行到底了,那張奶油小生臉上明顯是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味道,然而沒等他解釋完,卻是被另一聲大叫給打斷了。
「公子,還抓到了幾個姓毛的,該如何處理?」
「哦!還有毛珏逆黨的餘孽?」
提到這個,剛殺過人的幾個書生一下子全都來了興趣,正好岔開那段令他有點尷尬的話題,隨手還把弩給提了起來,洛縝是頭一個走在前面。
江南世家還真和後世黑社會差不多,或者說強了不知道多少,今個埋伏的二百多人,都是幾個書生家裏的家奴,甚至收留的江湖亡命徒,帶頭的那個還算是毛珏老熟人,在松江,被他幾手槍給嚇跑了的北方漢,此時這人像極了十足的土匪,單刀斜斜着,踢打着幾個人就過了來。
最前面那個是毛家長房老大毛清遠,跟着毛珏來看熱鬧,誰知道遇到這麼血腥一件事兒,幾個年輕的跑的快,幾個老的沒來得及跑,就讓追出去的家丁豪奴給按下了。
「跪下,聽候公子發落!」
上去一腳踹到屁股上,幾個毛家人全都被踹倒在了地上,眼看着這幾個本地人打扮裝束,還有哆嗦猶如慫包的模樣,吳荇是立馬失去了興趣,可歷史就是這麼黑幽默,沒等他說什麼,毛清遠已經是恐懼的把腦袋狠狠磕在地上。
「公子饒命!小的和那逆賊也不熟悉!對,小的家裏,那逆賊還藏了兩個家屬,小的願意把她們都獻給公子!」
「毛逆還有家屬在這兒?」
吳荇那張奶油公子哥臉上,又是露出了陰暗的笑容來。
太平鎮,吳家莊園。
毛珏臨走時候說下午準備回鄉,素衣是正在忙忙碌碌的打包裝箱子,另一頭,琴娘亦是跟着幫着忙,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這些天下來,生活似乎讓這個女孩漸漸走出了昔日的陰霾。
可就在這功夫,猛地,門被踹了開,錯愕的把手頭杯子都摔在了地上,看着忽然衝進來的幾個青衣家奴,素衣是立馬憤怒的呵斥着。
「你們是什麼人?敢在鐵義副將門前放肆?」
不過為首那個青袍北方漢子卻是絲毫沒把她放在眼裏,瞄了素衣一眼之後,旋即目光落到後頭已經俏臉慘白的琴娘身上,緊接着,他那張滿是橫肉的塊兒臉上當即露出一股子邪笑來。
「哼,小刁奴,逃得了一時,你照樣落在了爺爺手裏!」
「綁了!帶走!」
…………
雖然少,可是真有古道熱腸之人,起碼沈光祚沈老爺子就是其中一個。
毛珏死在江邊的親兵,老爺子掏錢把他們都收斂了,就葬在錢塘江邊,而且老頭子還真是義憤填膺,說一不二,當天就向朝廷上書,同時把狀子也遞到了杭州府,控告吳荇幾個謀逆謀害朝廷從二品將官。
可惜,這個時代的遊戲規則還真是如此黑暗,公理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家族勢力還有在朝廷的關係,曾經有致仕大學士返鄉,因為廟會上一點小衝突,反被同鄉豪族攆的家都不敢回的先例,沈光祚這個前山東布政使,順天府尹早就人走茶涼,吳荇事先在杭州知府那兒打過招呼,狀子竟然直接被以查無此事給退了回來。
而且沒等沈光祚的狀子到京師,在江浙,毛珏的名聲又是掀起新一輪的臭不可聞,人人都傳他是如何如何欺行霸市,欺男霸女,橫行不法,什麼毛珏入室搶劫,毛珏盜竊官銀,毛珏偷窺女浴室,被傳的有鼻子有眼的,尤其是那天在桃花渡口,毛珏如何調戲陳家大小姐,吳荇,洛縝幾個又是如何見義勇為,提三尺劍與這個腦袋裏長肌肉的惡魔搏鬥傳揚的更是廣闊,劇情都快成玄幻小說了,幾個書生之名也真是名滿江湖。
就在紛紛擾擾中,時間流逝,一個月就這樣輕易的過了去。
「老爺,就在前面!」
海寧,錢塘入海口之一。
一條破舊的舢板船擱淺在江灘上,跟着一堆爛木頭擺放一起,在家人的攙扶下,沈光祚是顫顫巍巍的走了過去。船不知被遺棄多久了,不少地方居然都爛了,可是一股子腥臭味道卻是撲鼻而來,船底下,觸目驚心的鮮血上聚攏了大量的蛆蟲,船邊上,一塊衣服布料還掛在斷茬上,看着這一幕,蒼老了不知道多少歲的沈光祚是再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在了江灘上,旋即拍着腿大哭起來。
「家姐啊!老夫還有何顏面下九泉去見你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