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璽在天牢關了四天。從他第一天被關進來, 他就一直在等那道斬的命令。
他不怕死, 只是臨死的時候回顧自己這一生,覺得有種虛度光陰的悔恨。
他這一輩子,得到過什麼呢?
權利、地位?父親的愛?
都沒有。
那他這些年究竟又得到了什麼?
慕容璽坐在牆頭下,一束陽光從窗口的方向照射下來。他閉上眼睛,腦海放空, 眼前忽然浮現出和明心大婚那晚的場景。
她穿着大紅嫁衣, 蓋着大紅的蓋頭。
他推門進去的時候, 她規矩的坐在床邊, 頭微垂着,雙手緊張地攥緊了裙子。
他還記得他挑開蓋頭的那一剎那, 她滿臉通紅, 羞答答地對他笑,聲音柔柔地喊了一聲,「夫君。」
明心是美的,甚至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女子。可當時誤以為明心喜歡的人是慕容恆,對她心生怨恨。那一晚, 他對她並不好。以至於之後好長時間,她見着他就害怕。
再睜開眼時,慕容璽眼裏閃着水光,他飛快地眨了下眼,眼睛頓時又恢復清明。
他不怕死, 但他捨不得明心, 還有他們倆的孩子。
「太子妃, 您進去一會兒就出來,可別讓我們為難啊。」
「放心吧,我很快就出來。」
慕容璽正想着明心,突然便聽見外面傳來明心的聲音。
他眼睛驀地亮了起來,下意識地側了下耳朵,仔細聽外頭的聲音。
有腳步聲慢慢靠近,再過了一會兒,當他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時,便真的看見明心從外頭走進來。
慕容璽整個人都楞住了,下意識地掐緊了掌心。掌心傳來的刺痛將他拉回現實。不是夢。
他剛剛還想着在死前能夠再見明心一面,沒想到她真的來了。
明心一見着他,飛快地跑到牢門前,「殿下!」
她一看見慕容璽,眼淚就克制不住地涌了出來。
慕容璽從地上站起來,走到門口。目光深深地看着明心,聲音輕輕地道:「你怎麼來了?父皇知道嗎?」
明心搖搖頭,眼淚流得更凶。
一名獄卒走過來,將牢房門打開,「太子妃,您長話短說,奴才在外面給您守着。」
「多謝。」明心塞給對方一錠銀子,對方忙將錢收起來,將所有人都帶了出去。
牢房裏就還剩下明心和慕容璽兩個。
明心彎身進了牢裏,她握着慕容璽的手,看着他蒼白的臉色,心疼得眼淚不停地掉,道:「這才幾天啊,就瘦成這樣了。」
慕容璽目光深深地看着她,道:「你也是。」
明心搖搖頭,扶着慕容璽在石板床上坐下。剛一坐下眉心就蹙了起來,「這石板也太硬了,他們都不給鋪張床的嗎?」
慕容璽看着她,失笑道:「我可是犯人,你當還是在東宮呢。」
明心不大高興地道:「待會兒我就讓人給你送被子過來,別在這兒待幾天,把身體給糟蹋了。」
慕容璽道:「別忙活了,我在這裏估計也待不了幾天了。」
明心想了想,也跟着點點頭,道:「是啊,這些天應該就能出去了。」
「出去?」慕容璽愣怔地看了明心一眼,隨後輕笑聲,道:「明心,你覺得我還可能出去嗎?我犯的罪……是死罪。」
慕容璽眼裏沒有害怕,只是看向明心的時候,眼裏有着不舍。他忍不住將她抱進懷裏,輕聲道:「明心,我慕容璽這輩子沒做過什麼對的事,唯一做對的,就是娶了你。」
「殿下……」
「你先聽我說完。」
明心從慕容璽懷裏抬起頭來,望着他。
慕容璽續道:「我以前老誤會你和老四,把對老四的恨全都泄在你身上。你嫁給我這麼多年,我從來沒好好對過你……」
慕容璽說着,聲音忽然有幾分哽咽。他停了半晌,才又道:「明心,這些年來,你受委屈了。今生我怕是無法再彌補你,若有來生,來生我一定來找你,一定好好愛你,我……」
「殿下你別說了!」明心再也忍不住,目光緊緊地看着他,「殿下,我不要你的來生。你要彌補我,就用你的下半輩子來彌補。」
「我也想,可……」
明心搖搖頭,道:「殿下,事情真的沒有你想的這麼嚴重。我前兩天去找過四王爺,他答應我的,會幫你跟父皇求情的。」
慕容璽眉心蹙了下,「老四?」他楞了片刻,隨即苦澀地笑一聲,「怎麼可能呢?我害死了他心愛的女人和他尚未出生的孩子,他怎麼可能會放過我?」
「四王妃沒有死!」
空氣中有片刻的凝固。
慕容璽渾身僵住,難以置信地看着明心,「你說什麼?」
明心握緊慕容璽的手,看着他道:「四王妃沒有死,那天你派人下毒的湯她沒有喝。所以你即便是有罪,也罪不至死。」
慕容璽怔怔地看着明心,半晌,喉嚨里卻不出聲音來。
明心見慕容璽不說話,輕輕拉了下他的手指,緊張地看着他,「殿下,你沒事吧?」
「她真的沒有死?」
明心點點頭,「是的,四王爺親口告訴我的。」
慕容璽半晌沒開口,目光茫然地看着空氣。
明心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擔心地問他,「殿下,你在想什麼?」
慕容璽微垂下眼,嘴唇輕輕顫了一下。
他沒有出聲音,但明心還是清楚地看見他說了兩個字。
他說:「幸好。」
三日後,慕容璽終於被放出來。只是來接他的人,令他意想不到。
天牢外,慕容恆一身月白長衫,長身而立。
慕容璽看見他,腳步微頓了半晌。片刻後,才終於朝着慕容恆走過去。
兩人相對而立,良久,終於還是慕容恆開口,喊了一聲,「大哥。」
「四弟。」
這心平氣和的一聲四弟,將慕容璽心中多少年的誤會和怨恨都化作了雲煙。
他看着慕容恆,問道:「四弟妹呢,她沒事吧?」
慕容恆搖搖頭,「沒事。」
「那就好,那就好……」慕容璽看着慕容恆,嘆氣道:「老四,這些年來,是我對不起你。」
慕容恆拍拍他肩膀,道:「無妨,只要大哥你能夠想明白,你還是我的大哥。」
慕容璽輕點下頭。
想明白。他現在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
身份地位又有什麼重要的?做不做太子做不做皇帝又有什麼重要的?經歷這一次的事情,他算是徹底想通了。
在他以為自己即將死了的時候,他心裏沒有對權勢富貴的不舍、不是對慕容恆的仇恨、不是對父皇的怨,只有不舍和遺憾。
捨不得明心和孩子,遺憾到死都沒有好好待過明心。
現在老天爺憐憫,留他一條性命。往後的人生,他希望只能過些平平淡淡的小日子。至於權勢富貴,虛無縹緲的東西,怎及得上和妻子孩子一起來得幸福?
……
慕容璽被釋放的當晚,被父皇傳喚。
他過去時,皇帝躺在窗前的躺椅上,月光從窗外灑落進來,他眼睛閉着,神色分外疲倦,鬢間頭花白。
這是慕容璽第一次現,那個曾經威風凜凜的父皇,竟然已經這樣蒼老了。
他走過去,輕喚了一聲,「父皇。」
老皇帝睜開了眼睛,看着他,「來了。坐吧。」
他指了下旁邊的椅子。
「多謝父皇。」慕容璽道了聲謝,走到椅子上坐下。
老皇帝坐起身來,他看着慕容璽,卻是遲遲沒有開口。
空氣一度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老皇帝才終於開了口,道:「朕記得,你小時候是個很善良的孩子,即便是文韜武略和老四比起來還是略遜一綢,但朕那時候從未想過要廢除你的太子之位。可後來不知怎麼的,你就變了,變得爭強好勝,脾氣也是陰晴不定。無論做什麼,你都想做第一,甚至為了爭第一,你一次又一次地使手段對付老四。可你知道嗎,老四從來沒有想過要搶你的太子之位。你可又知道,他是為了什麼才這麼多年獨自守在邊疆?」
慕容璽抬起頭來,眼裏充滿了疑惑。
老皇帝閉了閉眼,才又繼續道:「你以為他守在邊關是為了建功立業,卻不知他就是為了打消你對他的顧慮,自願去那苦寒之地。你可知,他當年走之前,跟朕說過一句什麼話嗎?」
慕容璽的心已經緊緊地揪了起來,喉嚨酸脹得厲害,道:「兒臣……不知。」
老皇帝嘆了口氣,望着窗外的月亮,幽幽道:「他跟朕說,大哥登基之日,便是兒臣回京之時。」
慕容璽聽言,渾身猛地一震,眼眶不自覺地紅。
老皇帝看着他,眼裏閃過幾分哀痛,道:「老四他是用心良苦啊。若非你害得他失去雙腿,他現在還一個人守在邊關,不會回來……」
慕容璽再也無法聽下去。他閉上眼睛,眼淚順着眼角滑落下來,頃刻即逝。
良久,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跪在地上,聲音顫抖着道:」父皇,兒臣知錯了。」
老皇帝擺擺手,道:「這些話,你自己去跟老四說吧。我作為父親,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們兄弟幾個相親相愛,冰釋前嫌。」
「兒臣明白。」
「去吧,朕有些累,想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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