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一口濁氣吐出,陳凱之才回頭去看宋押司:「恩公,見笑!」
宋押司卻像釘子一樣,釘在地上一動不動,面上僵硬,雙目死死地落在這一行行書上,竟是啞口無言。
好字,好字啊。
這行書,宋押司居然是從所未見,似乎博採了眾家所長,自成一體,筆法姿媚,字勢豪健,痛快沉着,這………這需有什麼樣的名師教導,方才能年輕輕的練出這樣的好字。
若說這行書還有什麼缺點,那麼就是火候差了一些了,可是這小子年輕,欠缺火候,乃是理所應當的事。
真正重要的是,這人的來歷很不簡單啊。
單靠這自己從所未見的字體,便可看出他自幼有名師教導,而能成為名師的弟子,哪一個不是非富即貴的人物,尋常人家出身的人,莫說讀書寫字,就算是殷實的人家,也是自小用棍棒在沙里練字,一年到頭,也未必敢買這麼多紙張,浪費這麼多筆墨來練習書法的。
可是這小子呢,字寫得很雄健,字體之間間隔不小,這不是缺點,這說明這小子自小就是這樣糟踐紙張的,而且……這行文,這水平……
宋押司心裏咯噔了一下,立即道:「好,好,好字。」
這是由衷的感嘆,等他再看陳凱之,目光就不同了,此人不是一般人,非富即貴。至於他師傅到底是誰,歲月流逝,記不記得起,其實都不打緊,最重要的是,不能開罪此人。
定了定神,宋押司道:「賢侄……」
這兩個字,真真是發自肺腑,巴不得真將陳凱之當自己世交了:「賢侄的字,令人大開眼界,倒是老夫班門弄斧,實在可笑,這幅墨寶就贈我吧,我裝裱起來。」
陳凱之忍不住在心裏道,果然在這個時代,學問絕不是普通人才能擁有的,單看宋押司的態度就知道。
不過他賣弄了一個關子,卻是道:「這行書我寫得不好,不太滿意,不如這樣,若是有閒,我用心寫一幅字來,到時再登門奉上,只要恩公不嫌棄就好。」
「好,好得很。」宋押司紅光滿面,心裏就算有疑竇,也曉得不能再問了,人家既不是來求你幫助,而且顯然是個非凡人物,開罪了極有可能有麻煩,反不如將錯就錯,和他交個朋友。
於是熱絡道:「賢侄,前幾日有個朋友來,贈了我幾兩好茶,我讓人沖泡,給賢侄嘗嘗,賢侄稍坐。」
陳凱之卻是覺得差不多了,搖頭道:「恩公有心,只是時候不早,我該告辭了,過幾日再來拜訪。」
宋押司瞪大眼睛,顯出惋惜的樣子:「來都來了,怎的就要走?」
陳凱之卻是執意要走,倒是真正讓宋押司慚愧起來,細細想來,可能是陳凱之嫌自己方才有些怠慢,此人不凡,莫不是方才的試探,引起了他的不快吧。
他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那行書,心裏火熱,想要再挽留,偏偏也沒什麼藉口,只好道:「那好,老夫送一送你。」
他站起來,與陳凱之並肩而行,面上和顏悅色地道:「賢侄現今下榻何處?」
陳凱之道:「暫時還沒有安頓。」
宋押司精於世故,他當然不信陳凱之還沒有安頓好,只是認為自己疑心他想登門辦事,所以不肯告訴自己的住址,省得自己又疑心他別有所圖,便含笑道:「那好,儘早安頓下來。有閒呢,來這裏走動走動,我看你是青年俊彥,談吐與風度與人不同,既是故舊,將來卻不可生疏了。
說着,二人就到了門口。
陳凱之很認真地道:「多謝恩公,若是有閒,學生一定會來拜望。」
宋押司更加慚愧,對門房道:「去拿幾尾醃魚來。」
門房頷首,忙不迭地去取魚。
宋押司笑道:「這是荊州的朋友送來的醃魚,別有一番風味,賢侄既然來了,不可空手回去。」
這一次,卻是宋押司想要交這個朋友了。
陳凱之欣然接受道:「若是恩公要給我辦事,我倒是不敢,可若是恩公要送我魚,學生卻非要收下不可,多謝。」
這話聽着很有趣,宋押司聽後哈哈笑起來。
那門房拿了魚來,陳凱之大方地接過,又是作揖道:「學生告辭。」
說罷,他再沒有停留,提着草繩綁的幾條鹹魚,消失在黃昏的街上。
「老爺,這人是誰?」門房禁不住問。
宋押司捋須,眼睛半張半闔,尋覓那人群中已是消失不見的蹤影,淡淡道:「是個故舊的門生,往後若再來,殷勤一些,不要怠慢了。」
「是。」
在這長街對面,那幫閒早將這一幕看在眼裏,眼裏已寫滿了震驚。
這人……真是宋押司的親友啊,宋押司居然親自將這小子送出來,這個關係可不一般,噢,還送了魚給他,送魚是親朋好友之間常有的交際行為,更重要的是,這個小子居然很不客氣地接受了。
若是關係生疏一些,會如此不客氣地接受嗎?
哎呀,幸好我家周差役今日沒有刁難這個小子,否則……
他左右看了一眼,便一溜煙的,行色匆匆地走了。
…………
陳凱之當然不是找宋押司辦事,戶籍這樣的小事,怎麼能讓縣令的心腹親自辦呢?他提着鹹魚,輕鬆愉快地尋了個客棧,現在身上還有一兩銀子,先解決戶籍問題,接着就得努力地在這個世界安身立命了。
在客棧里打尖住下,本以為自己會很灑脫,人躺在塌上,便有一股思緒湧上心頭,那平時沒心沒肺的俊俏臉龐,卻忍不住升騰上一絲落寞。
次日起來,很生疏地用店伙送來的柳枝刷了牙,到了這裏,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洗漱之後,便匆匆出門,路上隨手買了個蒸餅吃,這蒸餅硬邦邦的,入口難化,陳凱之心裏不由想:「要出人頭地啊,蒸餅再吃下去,凱哥的腸胃怎麼受得了。」
他在路上打聽了之後,尋覓到了縣衙,縣衙倒是顯得很樸素,頗有些像土地廟,只是門臉顯得莊嚴了一些,途徑的路人到了這裏,大多行色匆匆,顯然不願和公門打什麼交道。
只有陳凱之很大方地走上前去,便有一個皂隸呵斥道:「什麼人?」
陳凱之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道:「我尋周差役。」
顯然這位周差役比這皂隸在衙里身份要高,皂隸的臉色馬上緩和起來,道:「你叫什麼,我去通報。」
「陳凱之。」
陳凱之含蓄的說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深信,那姓周的差役,一定會對這個名字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