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也揍你。
陳凱之心裏想着。
雖是王養信在這裏吃了大虧,可是王家人是不敢去告的,這一點,陳凱之的心裏完全可以確認。
因為連告兩位翰林,一個學子,實在風險太大,並非是靠王家的家世就可以按下來的,何況那休書的白紙黑字還在呢,被揍的地方又在師兄的宅里,家醜不可外揚,王養信科舉在即,不敢再來的。
像這種世家,緊要關頭是不敢亂來的,若是惹出事,那他前程堪憂,而王養信不就最看重這個嗎?
陳凱之吁了口氣,回頭看了一眼百感交集的劉先生,再看師兄。
只是……師兄竟是一臉要昏厥過去的樣子,想來是方才怒火攻心了,師姐見他臉色慘然,一張白淨的小臉露出了驚色,忙道:「鄧大人,鄧大人……」
她輕輕一喊,鄧健已經手腳發軟的樣子,於是一旁的劉師母茁壯的臂膀一把將他蜷住,這水桶腰敦實地成了鄧健堅實的依靠。
劉師母急忙道:「快,攙進房裏去休息,叫大夫,叫大夫。」
陳凱之來不及吐槽師兄的文弱了,忙不迭的去臨街叫了個大夫來,等大夫進了屋裏,卻見劉先生還在天井邊,喟然長嘆。
陳凱之便上前去:「先生如今已被賜為侍讀學士,前途不可限量,可喜可賀。」
劉夢遠卻是苦苦一笑:「是啊,可喜可賀,這是多少人所渴望的!當初的時候,不,不是當初,是很早很早前的時候,老夫頗有一些文名,那時候不太瞧得起這嚮往着功名利祿之人,那王養信的父親和老夫當年,其實是大被同眠過的至交,困頓時,便是只有一個蒸餅,也都會將蒸餅一分為二,那時候……我們是何等的灑脫,即便日子過得並不好,卻視功名如糞土,我們都曾立誓,要追尋聖人的足跡,桃李滿天下。」
說到這裏,劉夢遠的目光看向空間中更遙遠得地方,像是在想着那些已經遠久了的過往,眼角卻是清淚涓涓,神色黯然。
逝去的日子一去不復返,那樣美好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想到如今,真是人心已改,面目全非了。
劉夢遠的嘴角微微蠕動了一下,接着又是一聲嘆息。
「此人,本是老夫相交了數十年的朋友,等各自有了妻室之後,便各奔前程了,可即便如此,書信依舊是往來不斷的,此後老夫忝為學宮官長,而他呢,亦是官越做越大,從前他在書信里,說他在府里、縣裏做了什麼利民之事,總是興致勃勃地修書與老夫討論。」
「因順理成章的親上加親,成了親家,吾的女兒嫁給了他的兒子,我也很放心。當初的他,真是個硬骨頭啊,為了百姓,和上官爭吵,還差一點因此而獲罪;此後他成了御史,他為揚州的災民,據理力爭,又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可……」
劉夢遠的連忙浮出幾分迷茫之色,一雙眼眸里滿是不解,很是困惑地繼續道。
「可後來,他的官做得更大了,卻是越來越教老夫看不透,琢磨不透了,再之後,也知道為什麼我們明明都在京師,書信就越來越少,反而不如當年,相隔千里時那般親近了。」
他說着,一雙眼眸帶着幽幽之色凝望着陳凱之,面容隱隱抽動着,透着慍意,道:「你以為老夫真是怕事,不敢登王家的門嗎?」他頓了頓,面容微微收斂了幾分,格外堅定地說道:「不。」
話音一落,劉夢遠整個人猶如抽空了,雙眸微垂着,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噙着淚道:「錯了,大錯特錯,老夫不登門,是因為老夫無法去面對至今這個人,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遭遇了什麼,又或者是受了何等的誘惑,方才成為這樣的人啊。他怎麼就變得我不再認識了?我至今都難以相信,曾經的摯友,竟是比陌生人還陌生了。」
「今日……」劉夢遠深吸一口氣,才又道:「今日打了這王養信,算是和他王甫恩斷義絕了。」
陳凱之倒是很能體諒劉夢遠的感受,他朝劉夢遠深深一揖道:「先生,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時間在變,天下在變,人也在變,先生何必感懷呢?」
這個世上沒什麼是永恆不變的,你永遠也不會明白下一刻,誰將成了你的仇人。
陳凱之曾吃過太多的虧和太多的苦了,早深諳世間的人心,對這種事,其實早就見怪不怪了。
可是……很多時候,我們的確不能左右別人是變好還是變壞,但是我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站在什麼立場上!
因此陳凱之安慰劉夢遠道:「只要我們自己不變,保持本心,就對得起對方,先生沒錯,是王甫恩先辜負先生的心意。」
劉夢遠笑了笑道:「從前老夫的志趣,是學官,而如今,老夫倒是很期待這個侍學學士了,這些年,經歷了太多太多,這樣也好,在學宮裏懵然無知,連家人都保護不了,那就在這世俗走一遭吧。」
「可是……」他看了陳凱之一眼,接着道:「很快就是春闈了,凱之,你若是金榜題名,需記住,為人,萬萬不可失之自己的本心。」
陳凱之一臉認真地頜首道:「學生受教。」
轉眼之間,春闈已至。
第一場考,乃是文試,即是最重要的時文,而到了次日,則是武試的兵略。
至於其他各科,亦是時間犬牙交錯,而最後一場,則是壓軸的騎射。
騎射之所以成為壓軸,是因為無論文試還是武試,終究是沒有什麼觀賞性的,唯獨這騎射,反而最牽動人心,王公貴族們,難得娛樂,便將這當做一次消遣。
這一天,陳凱之大清早就起來了,雖是寒風刺骨的冬季已過,但是春分里依舊帶和寒氣。
陳凱之得身體其實不錯,倒沒有穿得太多,腳步輕盈地提着考藍帶着考號到了學宮。
等搜檢之後,便順着人流,先去了明倫堂。
明倫堂里,主考與諸位考官早已就位。
能成為考官,也是不易的事,首先就需要其人的資歷中沒有任何的污點,因而,這等人被視為清流。
只有一人可以例外,那便是作為鎮場的主考官。
今歲,乃是內閣首輔大學士姚文治親自主持文試,這頗有朝廷崇文的隱喻。
而武試,卻只是兵部尚書來主持罷了,單看這個,便可看出文武之間的差異了。
陳凱之到明倫堂拜見大宗師,見諸官都在,這時有人唱喏:「文昌院舉人陳凱之。」
堂中頓時安靜了下來,許多人都不約而同地朝陳凱之看來。
陳凱之抱手,深深一揖,朝向姚文治行禮道:「學生見過大宗師。」
這只是一個程序罷了,所謂尊師貴道,歷來都是如此。
姚文治鬚髮皆白,身子有些佝僂,跪坐在首案之後,也不禁打量了陳凱之一眼,便淡笑着對左右道:「我大陳才子來了,諸公,且來看看。」
陳凱之略顯尷尬,心說,這是捧殺啊。什麼大陳才子,別有用心的人聽了去,還不知如何呢?
姚文治說着,便似笑非笑地看着陳凱之。
似他這樣的人,對於才子之流,是歷來嗤之以鼻的。
倒不是說他不在乎,而是他為官多年,深諳官場,更知道絕大多數所謂才子做官之後眼高手低,目中無人,最後的結果卻是,除了將他們養在御史台或是翰林院,也沒什麼用。
偏偏這些人還自視甚高,讓他們真正去辦事,他們不屑為之,若將他們束之高閣,他們又不免要抱怨。
姚文治對於這樣的人,歷來是敬而遠之的。
方才這句話,不過是句調侃罷了。
理論上,此時陳凱之該喜滋滋說一句大人謬讚。
誰料陳凱之心裏卻警惕了,他轉念一想,接着不徐不慢地道:「學生素來久仰大宗師之名,心裏甚是傾慕。」
他接着又含笑道:「可是學生聽說,姚公當年科舉屢試不第,可見並非是靠文名而馳名天下,姚公文名不彰,卻得以位列三公……」
說到這裏,許多人的臉色變了。
臥槽,你一個考生,居然公然揭姚公的傷疤?你這……是作死啊。
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這樣的糗事,你也敢提出來?
姚文治臉色也有些陰沉,雖是他現在已身在高位,這都是些陳年舊事了,可說出去,終究不太好聽,一時他竟是深深的眯着眼,越發認真地審視陳凱之。
陳凱之自然感受到姚文治的目光,此刻他沒有像其他人一般的慌張,而是不急不慢地徐徐道:「姚公非才子,而今卻位列宰輔,可這數十年來,學生不曾聽說過有才子能經世濟民的,學生既有心參與科舉,求取功名,上為聖君分憂,下為黎民解難,才子之名,與其說是褒獎,不如說是學生的負擔。」
說着,他竟是陡然繃着一張俊臉,一臉肅然地道:「若是姚公當真愛護學生,這才子二字,懇請休再提了,學生愧不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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