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正蹲在河邊舀着水,可是他伸手下去舀了水,卻遲遲不站起身。
我看他蹲在那裏,低着頭,一動不動的看着被夕陽照的通紅的河面。
許久之後,猴子終於是僵硬的緩緩抬起頭來,呆呆的看着面前的紅霞,咧了咧嘴,似乎是想笑,但仔細看去又像是在哭。
不知是不是看錯了,我似乎看見他流淚了。
我心裏忽然莫名有些難受,卻不知道為什麼。
他就那樣呆呆看着河那頭的紅霞,我就這樣呆呆的看着他,一動不動過了許久。
最終,我揉着臉嘆了口氣,輕聲咳嗽一聲,向他走去。
猴子聽到身後有聲音,猛地回過頭來,伸手一揚,金箍棒握在手中。
但是看到我的時候,卻呆在了那裏,眼中的驚慌變成了迷茫。
最終,他也緩緩走了過來,面無表情,雙眼中卻是苦澀。
河邊倒映着夕陽,滿天紅霞下,我和猴子兩人靜靜地站在那裏。
一模一樣,卻又絲毫不同。
他的頭上,多了根金箍。
我的身後,血色披風。
他手上的棍子,隱隱泛着佛光。
而我身上,卻帶着一絲邪氣。
沉默許久,猴子微微頷首,喃喃低語,「你是誰?」
我看着他的雙眼,面色平靜。
齊天大聖。
他聽了後呆住片刻,接着嘆了口氣,似乎懂了什麼,兩眼看着我,嘴角掛上一絲苦笑,雙手合十,對我做了個佛揖。
「鬥戰勝佛。」
就這樣,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兩人呆了許久。
他看我,如同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我看他,卻也如同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一個逆天為魔,一個一心向佛。
一個是齊天大聖,一個是鬥戰勝佛。
逆天為魔的也曾一心向佛,一心向佛的也曾逆天為魔。。
我有些想笑。
我想起燭九陰說,若不是我改了天命,如今,他就是我。
猴子看着我,呆呆的也不知想些什麼。
最終,他打破了沉默,嘴唇微動:「你來做什麼?」
聲音沙啞。
我說,我有幾句話想問你。
一臉平靜。
他面無表情的點點頭,示意我繼續。
我看着他手裏的棍子,上面佛氣氤氳。
我抬頭看着他說,殺妖,好嗎?
他並沒有理我,反而是沉默着,許久,終於很是艱難的搖了搖頭,咬着嘴唇,一聲不吭。
我見他握着棍子的手狠狠用力,握的指節發白。
我抬頭,視線透過他的身體,看向他背後的天邊,那裏有這一片紅霞,掛在天際,如同潮水一般鋪展開來。
血紅血紅的,很是晃眼。
我微眯着眼,看着紅霞,接着問他。
做佛,好嗎?
我剛說完,他卻是忽然一反常態,臉上的平靜瞬間崩潰,嘴唇張了半天,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看他流下淚水。
許久,他拄着棍子,抬頭看着我慘笑。
「做佛……好。」
沙啞乾澀,半天才擠出這三個字。
「可你是妖。」我盯着他,聲音冰冷。
可是看着他,我的臉上,卻分明流露出不忍。
猴子嘴角的慘笑漸漸放大,最終變成滿天的大笑聲,還有他那一臉模糊的淚水。
「你不懂,你不懂,我必須是佛。」他朝我語無倫次的喃喃自語。
「等我成了佛,便能娶了她。」
「等我成了佛,我就不再是妖怪,世人便不會再冷眼看我。」
「等我成了佛,我……」
說到最後,猴子卻是說不下去了。
我看着他,咧咧嘴,朝他露出一個有些難看的笑容。
這卻是我盡力才勉強擠出的一個笑容。
他說,他是佛。臉上卻是愁容。我說他是妖,他卻怕了。
我本來還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他,為什麼要去做佛。
然而此時我卻覺得,我不用問了,也不需要再問了。
我已經知道了答案。
「紫霞要嫁人了吧。」我朝他呵呵笑笑。
他呆在那裏,許久,臉上慘笑更甚,朝我點了點頭。
「你何必騙自己,你明明知道,你即便是成了佛,也娶不了她。」我呵呵笑着說着,鼻子卻也有些發酸。
猴子沉默下來,雙眼中死一般的平靜。
平靜的沒有一絲波動,我看着那平靜,想起一個詞。
心如死灰。
我看着他,嘆了口氣,接着開口:「你以為,你成了佛,便不再是妖怪,便能與滿天大佛,平起平坐。」
語氣輕淡。
「但是,你永遠是個妖怪。」
話音落下,猴子臉上的平靜不再,整個人渾身顫抖起來,臉上的慘笑,終於是笑出了聲。
我站在那裏,靜靜地看着他。
心裏卻也莫名發疼。
當時,和尚也曾對我這麼說過。
我記得自己當時,好像也是大聲慘笑。
也可能是我記錯了。
我站在那裏,看着猴子在滿天夕陽下,哈哈大笑。
笑出了眼淚。
他身後那一片夕陽,將他一身金黃色的猴毛映成了紅色。
許久,笑聲漸漸停了下來,可他的淚水卻依舊緩緩流下。
他笑着看着我,拄着棍子,仿佛全身無力一般,聲音微弱:「可是,我已沒了歸處,再也回不了頭了。」
「這一路上,我……那些兄弟……」
他停了下來,低頭看着握在手中的金箍棒。
那根金箍棒,金色佛氣氤氳,金閃閃的,在滿天夕陽的照射下,閃出了金色的紅光。
紅的像血,鮮艷欲滴。
我知道,這一路上,他殺了不知多少妖怪。
曾經與他一起喝酒,一起作戰的兄弟。
就死在這棒子之下。
「花果山呢?那裏,不是你的家嗎?」我看着他這樣子,心裏有些難受,出聲提醒道。
猴子抬頭看了看我的背後,那裏是一片白色的雲彩。
那裏,是東方。
那裏,是花果山的方向。
我看他眼中,出現一絲渴望,卻又帶着絕望。
還有一絲認命。
他就那麼呆呆看着,許久,低聲喃喃。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回去。」
「我已經不再是當年的美猴王了,我已經不再是那沖天而起的齊天大聖了。」
他低下頭來,看了看自己的手。
我看他的臉上,滿是痛苦。
「現在的我,是鬥戰勝佛。」
「我不能回去,我想讓他們永遠記住的是,是我當年身為齊天大聖的樣子。」
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麼那本《西遊記》上的孫悟空,成佛之後選擇去了峨眉山,從此足不出戶。
他,想讓猴子們記住的,只是齊天大聖。
他抬起頭看了看天空,拿滿是猴毛的手背擦了擦臉,然後看着我苦笑。
「等我取完經,就去尋一處遠離一切的小山峰,一個人在那兒開個洞府,安心當佛。」
一字一頓,很是艱難。
說完,他轉過身去,抬頭看着那片夕陽,向着空中緩緩伸出右手,仿佛要摸一摸那片紫紅紫紅的雲彩一般。
我隱約聽到他喃喃自語,卻又像是說給我聽的。
「你知道麼,你來之前,我本以為自己斷了七情六慾。」
「現在看來,我還是六根不淨。」
「可是,無所謂了。明天,我便要去那雷音寺了。」
聲音乾澀,帶着沙啞。
說到這裏,他又緩緩轉回身來,兩眼直直看着我。
「明天,我便是佛了。」
夕陽下,我看他這樣子,嘆了口氣,擠出一絲笑容:「恭喜。」
「謝謝。」他面無表情。
一陣沉默。
微風颳過,我抬頭看着他背後的夕陽。
我想起來,我好久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夕陽了。
我輕呼口氣,朝他笑笑:「今天夕陽不錯。」
他點點頭。
我看了他一眼,語氣輕鬆的轉移話題:「你還記得那桃園子裏的夕陽嗎?」
他頓在那裏,許久之後抬頭看着我,點了點頭,張了張嘴:「紫霞……」
「在我身邊,還活着,只是丟了記憶。」我想起那失蹤的妖鳳,強笑着回道。
猴子像是沒聽見一樣,一臉平靜的站在那裏,許久之後才回了個哦。
要不是我見他眼角流下淚水,我還真以為他斷了七情。
我倆也都沉默下來,他拄着金箍棒,靜靜站在那裏,一聲不吭,只是看着天上的雲彩。
眼角的淚倒是沒停下。
我就靜靜地看着他,還有他身後的雲彩。
感覺有點像照鏡子。
許久之後,我聽聞身後一陣響動,回頭看去,卻是一個鏡子一般的裂縫憑空出現。
裂縫裏,燭九陰朝我揮手。
「行了,我走了,估計以後咱倆再也見不到了。」我一邊說着,一邊轉過身去,朝着那裂縫走去。
猴子哦了一聲,聲音平淡。然而,片刻後卻又低頭嘆了口氣。
「猴子,算我求你,千萬不要成佛。」猴子直直看着我。
「還有,千萬不要去看玉帝的三界大印和如來的靈山座次……那種手握天下、號令三界的滔天權勢,那種笑看眾生、一言生死的無邊權力,哪怕是你,也抵擋不了那些誘惑,就如當初的我一樣。」
「你若看了,便會像我一樣,一心成佛,再無回頭。」
猴子低聲嘀咕,如同自言自語,語氣中卻帶着濃濃的囑託。
我點點頭,有些莫名其妙。
遠處,傳來和尚的催促聲,喊着悟空快點。
就在即將進入裂縫的時候,我回頭看去。只見滿天夕陽之下,一隻猴子迎着那金紅色的光芒,踉蹌的拄着棍子,一步一晃向着河邊走去,那裏放着一個金缽。
頭上金箍反射着光芒。
我看着夕陽下他的背影,嘆了口氣,轉身踏入。
踏入的一瞬間,我隱約聽見身後傳來一道大笑聲。
笑聲驚天。
……………………
一步之後,我回到了老頭面前。
老頭似是有些擔心的看着我,皺眉問我:「你,沒改變什麼吧?」
我笑笑,我說我就聊了個天,能改變啥,那猴子說他明天就成佛了。
老頭這才放心下來,點點頭,哦了一聲。
「如果一切正常,那個世界,便會消失。畢竟你已經改了天命,改了這東勝神州。」老頭兒鬆了口氣一樣,朝我絮叨。
我點點頭,心裏想起那個猴子的背影。莫名有些難過。
我嘆了口氣,露出苦笑:「消失了……也好。」
老頭似乎看我有些難過,伸手揉了揉我的猴毛,笑道:「這三千世界,神奇無比,日後你若是有了能力,自然會接觸到這方面。」
我撇撇嘴,心說那估計得等個幾萬年。
老頭看我不言語,呵呵笑笑,解釋道:「現在,你只需要知道,三千世界裏,有四個世界,名為四大部洲,是這三千世界中樞紐一般的存在。分別名曰東勝神州,西牛賀州,南瞻部洲,北俱蘆洲。剩下的,你現在接觸不到。」
我撓撓頭:「也就是說,這四大部洲最大唄。」
「非也非也。這三千世界,無大小之分,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這三千世界中,最小也是最大,最大也是最小,最大含着最小,最小包括最大。」老頭一邊伸手比劃着,一邊對我解釋,「就如我這萬魔窟在東勝神州,僅僅是一處洞穴。而那東勝神州在我萬魔窟,也僅僅是一處洞穴。」
「就如那菩提界,在東勝神州僅僅是一片葉子。而東勝神州在菩提界,也僅僅只是一片樹葉。」
老頭說完,一臉期待的抬頭看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深情:「悟空,你懂了麼?」
我一臉懵逼的搖了搖頭:「不懂。」
老頭哦了一聲,面無表情,訥訥的坐下。
我心說你丫講的跟謎語一樣,什麼最大最小,誰能聽懂。
我正想着,一旁的窮奇卻是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大人,我懂了。」
丫的,這貨真沒眼力。
老頭轉頭看向窮奇,滿是欣慰。
「哈哈,不愧是我看好的接班人,悟性不錯。對了,你過來,咱倆現在說說你的事。」老頭一邊說着,一邊揮手示意窮奇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