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自從邁入文明社會以後,在絕大多數地區,女性的地位就逐步下降,到了這時代的中國,已然是絕對的男權社會啦——自然,比起南宋以降,理學盛行的年代,還是要強不少的。
這時代的女性,基本上被認為只是傳宗接代的生育工具,好一點兒也是嗣子的保姆加第一任教育者而已。所以對女性的審美,也是圍繞着生育來展開的。因為骨盆較大的女性比較不容易難產,所以臀部重寬而不重翹;至於胸部,雖說乳腺豐富便於哺乳,但真正貴家婦人,哪有幾個是親自餵奶的?一般都會僱幾個保姆來代工嘛,所以逐漸的,飛機場反倒變成了貴族的風範。
雖說不是人人都能夠天生a罩杯,但是可以裹嘛。所以這年月貴族女性(起碼江東地區)的審美標準就是削肩、細腰、寬臀加貧乳——前兩者猶可,對於後兩點,裴該可實在不能忍。再加上這些閨閣小姐一個個的都面塗白粉,化了濃妝,基本上瞧不出本來面貌,要讓裴該從裏面找出一個勉強對眼兒的,那真比登天還難啊……
所以他覺得,自己這趟來完全是浪費時間嘛……算了,就當普通散心吧。
僕役端上酒水和開胃的蔬果,紀友當仁不讓,首先端起酒杯來致詞,裴該抿了一口,不禁讚嘆:「確實是好酒,溫柔醇厚,回味悠長。」紀友得意地賣弄道:「此皆我家今春的新釀,裴君若是喜歡,便遣人送幾車去府上好了。」
裴該擺手說不必了——「去歲多處不熟,加之南來者眾,據說建鄴城中已有餓殍,不想貴家倒還有餘糧釀酒啊。」
他本來是瞧這些南方貴族四體不勤,登個山——不過是沿着山路優哉游哉走上來的——都呼哧帶喘,難免有些鄙視之意,所以想要諷刺紀友一句,誰想對方卻毫不在意,反倒笑起來了:「敝家良田正多,即便歉年,餘糧亦足夠釀酒。」說着話翹起大拇指來朝身後一指:「即這一城之人盡皆餓死,我家也是不愁吃的。」
裴該聽聞此言,這怒火不由「噌」的就躥起來了。
正待拍案喝罵,就聽顧治笑着接口道:「我家存糧少,拜託救濟一些呀。」餘眾也往往附和。裴該氣極了,反倒嘴角一撇,把心火給壓了下來——你說我一個當面咒罵過石勒的人,跑江南來跟一群史書上都留不下名字的紈絝小輩置氣,那不是太跌份了麼?算了,算了,這酒不錯,我多喝幾杯便下山去吧——如此無心肝者,遲早會有遭報應的一天!
於是低頭飲酒,也不去摻和旁人的交談。說着說着,以賀隰為首,眾人都慫恿衛玠談談玄學,衛玠正是得其所哉——論家世,除了裴該外,他比在座之人都要高,但問題僑居江南,即便談不上寄人籬下,也總有憋屈之感,加上很明顯的家財比不怕全城人餓死的顧治要差得多了……唯一的長處,就在談玄。
當下平穩一下心情,就開始侃侃而論。他的聲音不高,導致旁邊兒席上很多女性也都湊到近前來,以袖子掩着半張面孔,聽得是如醉如痴——也說不定是瞧衛叔寶的俊容瞧得如醉如痴。江南本多文學大家,比如說「二陸」,但是玄學較差——清談之源的「正始之音」,本來就出自於曹魏啊——所以不但無人能夠駁難衛玠,就算插得上一兩句話的都少。衛叔寶簡直就是在唱獨腳戲。
衛玠為此也非常得意,越說越歡,雖然面泛潮紅,氣息也有些不順,但精神卻絕對亢奮。說着說着,他隨意瞟一眼旁邊兒的裴該,就見裴文約一隻手端着酒杯,另一手探出食指,貌似想要蘸去酒水上沾着的浮塵或者是飛蟲,面沉似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於是他喘一口氣,便即轉過頭去問道:「文約以為,我所言如何啊?」
連問兩聲,裴該這才反應過來,很禮貌地笑一笑:「佳言,佳言。」很明顯剛才壓根兒就沒有在聽。衛玠有些不大高興了,便即問道:「令先尊曾作《崇有論》,貴有而輕無,與世流主旨不同,亦與我適才所言大相徑庭,文約以為孰是,孰非啊?」
裴該斜瞥他一眼,那意思:有病啊?我招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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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該來到覆舟山上,本來還以為這票江南世家子弟將會談論詩文,雖然他知道自己沒有什麼文學才能,但我後世的詩歌記得不少啊,拿來改頭換面,即便剩不下三分精髓,總不至於跌份吧?這兒又沒有陸機、陸雲(都已經掛了),也沒有陶淵明(應該還沒出生),其他不入流的詩人,又有啥可怕的?
所以他坦坦地就跟着衛玠來了,可沒想到說不上三句話,衛玠竟然開始談玄……別看裴該家學淵源,終究還在沖齡老爹就掛了啊,老爹的《崇有論》雖然打小就被逼着背過,內中玄旨,可該向誰去討教?他詩文是缺乏靈性,至於玄學,根本就沒入門哪。
所以衛玠的長篇大論,他基本上是有聽沒有懂——估計旁人也未必好得到哪兒去——後來乾脆不聽了,自己想心事。沒料到衛叔寶竟然開口問他,你覺得崇有和崇無,「孰是,孰非啊」?裴該當場就怒了,心說我不搭腔就證明對此沒興趣啊,你幹嘛偏要問?其它事兒我都能夠隨口敷衍,順着你的話頭說,只有這一點,那是斷然不可能讓步的——老爹寫《崇有論》,兒子總不好站在對立面上崇無吧?除非真有足夠的研究成果。那我一說主張崇有,跟你反着,你肯定得問理由吧?我又哪兒回答得上來?!
衛叔寶我沒什麼對你不起啊,你幹嘛要害我?
其實他想多了,衛玠雖然學問高深,終究年紀還輕,年輕人就難免有好勝之心,恨不能起裴頠於地下,跟這位前輩好好辯論辯論有無的問題。好在裴頠雖然掛了,他兒子不就在我面前呢嗎?總能得其父三分真傳吧。
至於裴頠死的時候,裴該才多大,衛玠壓根兒就沒考慮過……或許考慮了也不在意——我就是七八歲開始研究玄學的呀,我還沒你那麼一個好爹呢,再加父祖遇害的時候,我才只有六歲……
所以他雖然有些惱恨裴該不認真聽講,但還真不是想要為難裴該,而是覺得:你是對我所說的不以為然,但礙於禮貌,不便駁斥吧?沒關係,我給你機會講,難得有這樣合適的場所,道理不辯不明嘛。
裴該雖然光火,但在這大庭廣眾之下,他又勢不能飽衛玠一頓老拳完事兒——再說了,衛叔寶瞧上去根本就不禁打,即便裴該武力值不高,估計三兩拳也能打出人命來——愣了一愣,只得敷衍着回答道:「該不願改先父之志。」你聽明白哦,我說的是「不願」,純出孝道理由,你可以別再問啦。
誰想俏眉眼做給瞎子看,衛玠根本就沒能領會他話語中隱含的意思,還在追問,不僅如此,旁邊兒顧治、紀友等人也跟着起鬨,說願聆聽「崇有之高論」。裴該被逼得沒辦法,只好放下了手裏的酒杯,沉吟少頃,然後先問衛玠:「請問,何得謂無?」
衛玠說我剛才已經講了大半天的「無」啦,好吧,既然你問起來,那我就再總結一下——「無者,天地之大道也。故老子云:『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乃知無在有先,故無貴而有賤,無崇而有輕也。」
裴該心說很好,你要不豎個靶子出來,我還無的放矢,這靶子既然立起來了,胡攪蠻纏一通我最拿手啦。當即笑一笑:「《史記·始皇本紀》云:『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君何所知後者必不如先者乎?」我承認先有的無,再有的有,但你不能拿先後來判定貴賤吧。
衛玠聞言,不禁微微一愕,但他反應很快,當即反駁道:「玄學之旨,在深究天人之理,何者為其根本,即不論貴賤,但無在有先,欲反其本源,本當崇無而輕有也。」
裴該反駁道:「老子云有無『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未言崇此而輕彼。且既有所出,當在有無之前尚有其本,若論玄旨,不及其本,而空談有無,可乎?」
他跟這兒妄揪文意,倒確實鑽了一個空檔,此前從來就沒人研究過,有無何所出?最早的宇宙是怎麼樣的?無之前是否還別有什麼花樣?所以衛玠當時就傻了,愣了好半天,才終於拱手請問道:「受教。然則文約以為,有無之先為何者耶?」
他確實是誠心請教,可誰想到裴該掉一個花槍,又跑遠去了——「我亦不知也,但知不能因無在有先,即崇無而輕有。以是乃知,叔寶所云貴無賤有、崇無輕有,皆空中樓閣,難以成理。」不等衛玠反駁,他就繼續侃侃而談:「且返其本,何以先父崇有?為有可知也,而無不可知,不可知之物,何以名之,何以言之?故唯能崇有,不可崇無。」
衛玠一撇嘴:「孰言無不可知?」雙手攤開:「無即自然之道也,有是萬物之理也,有無而斯有有生,有道而斯有理存……」
裴該打斷他的話:「哦,原來叔寶已然窮研自然之道了麼?那倒要請問——」伸手朝天上一指:「日者何物,因何光耀不墮?月者何物,因何無太陽之光?大地何物,以何能厚載自然?卿何以為卿,我又何以為我?」
他提的這些問題,這時代頂尖的學者那也是回答不清楚的,但即便答不上來,也總會有種種玄之又玄的譬喻拿出來——不要以為自然科學就是玄學的軟肋,人自能拿出勉強可以自圓其說的歪理來。所以他才開始發問,衛玠就躍躍欲試,打算逐一解答,可是等聽到「卿何以為卿,我又何以為我」之問,衛叔寶一下子就呆住了。
「我是誰」,這是個千古難題,牽扯到太多的哲學命題,這年月很難有人能給出貌似圓融的解答來。而且衛玠從前就只琢磨「天地之大道」了,而忽視了人本身,更重要的是忽視了自我本身,所以一下子就鑽進了牛角尖去。
「卿何以為卿,我又何以為我?」他不禁重複了一遍裴該的問話,然後就緊鎖雙眉,沉吟不語。眾人鴉雀無聲,都在等着衛玠反駁裴該呢,可是左等不聞衛叔寶發言,右等不見衛叔寶開口,那邊裴該酒都喝了三杯了……
賀循還以為衛玠是在論玄上被難倒了,只是找不到台階下,於是站起來打圓場:「天地之道,恢弘深遠,非我等所能管窺也。今日良辰,請諸君勝飲幾杯。」
大伙兒都把酒杯舉起來了,只有衛玠維持着冥思苦想的姿勢,遲遲不動。紀友低聲提醒他:「叔寶兄,請勝飲。」連說三遍,衛玠才反應過來,但他並沒有去碰酒杯,而是目光茫然地望望紀友,又轉過來瞧瞧裴該,然後猛然「哇」的一聲,噴出了一口血沫子!
這下子大傢伙兒全都傻了,就連裴該也吃驚不小——唉,我竟然把衛玠給說吐血了,我有那麼大威力嗎?趕緊伸手輕撫他的後背。衛家兩名童子原本侍奉於後,見狀手足無措,其中一個當場就哭出了聲,好在還有幾名老成的僕役就在附近,趕緊衝上來扶起衛玠,然後連聲告罪:「我家郎君體弱,想是受不得山上的風……我等這便攙扶他回府,去請醫者診脈。」
一場歡會,就此中途而散——衛玠是主賓,他吐血而遁了,別人還好意思繼續喝酒流連嗎?而且衛玠一走,裴該也不想多呆了,同樣藉故離席,這剩下的都是江東熟人,何必繼續留在山上呢?也便紛紛告退。
衛玠是被僕役背下山的,裴該則是自己遛躂下去的,才走到半山腰,那個衛循又追上來了,拱手恭維道:「今日聆聽裴……文約兄的玄旨,不勝欣悅。仆是傾向於崇有的,無有的空無又有何用?」裴該隨便笑笑,明知道對方在說瞎話,卻也懶得戳穿。
下山之後,他就登上牛車,衛循反覆說了好幾遍:「改日當往府上拜訪。」裴該點點頭,也不便直接回絕。等牛車起步,行不多遠,就見衛玠的車還在前面慢慢晃蕩呢。裴該打開車廂門大叫道:「既然有病,何不早歸府中,延醫診治?這般迂緩,耽擱了病情,如何是好?」下令,咱們超車,隨即又喊:「我來為叔寶開道,可緊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