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際在於晨,一年之際在於春」,春天是播種的季節,對於農業生產來說非常重要。固然「春播,秋種,夏收,冬藏」,哪一個季節出了問題,民生都會受到影響,但若在春天開上一個好頭,往往就是成功的一半。
故此裴該實在不放心陶侃和熊遠,打算前往下邳、彭城去轉上一圈,巡查農業生產狀況。陶侃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但當日前來拜謁,他發現老頭子心情極糟,會不會因此而喪失了動力,影響他治理下邳的成效,那真是保不齊的事情。至於熊遠,志如其名,確實高遠,問題具體政務能力高低,還需要打個大大的問號啊。
對於臨淮國,裴該倒不怎麼擔心,虞胤前來拜會之時,他也如同後來對陶侃和熊遠那樣,詢問過對方的施政綱領,虞保文果然張口結舌,說不出什麼完整的話來。裴該微微而笑,當即恐嚇他說:「臨淮不比江左郡縣,為御胡寇及北來流人,各縣民風甚為剽悍,我此前率軍鎮定,只怕殺得還不夠多,倘若保文勒逼太急,怕會鋌而走險……」
虞胤聞言,不禁略略打了一個冷戰。裴該話鋒一轉,趁機安慰他:「臨淮初定,如人染沉苛,針藥才始生效,此際動不如靜,當以安養為上。是以治理之道,應秉持老子『無為』之意,使民自治,如此則必風平浪靜,保文可得安居。」
虞胤這才舒一口氣,趕緊回答說:「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使君之政,絕不輕易變更,亦當與使君所署各縣令長好生溝通,專以平穩為要。」
所以就理論上而言,虞胤不敢在臨淮國內搞什麼大動作。臨淮國很大,一半兒在淮河以南,一半兒在淮河以北,而郡治是在淮南的盱眙縣,估計虞保文呆在盱眙,也不敢輕易跑淮北去。裴該對待廣陵南方幾個縣,基本上由其自治,並不插手政事,只管收稅——因為距離長江太近,怕是強勢介入,或會和江左政權發生齟齬,還不如劃出來當一片緩衝區呢——他希望,同時也相信,虞胤對待臨淮國淮南六縣,應該也會是差不多的管理手法。
說白了,就是放任自流,基本上不管。
至於臨淮國北方幾個縣,裴該此去下邳、彭城,必然途經,也可以順便巡查一番。
臨行之前,他特意又下了幾道命令。此前初到徐州,為了鼓舞士氣,裴文約可是開出去不少空頭支票的,也該是到兌現的時候啦,否則必致人心散亂。不過他手下那些貨色,門第都實在太低——或者家門尚可,但本身屬於遠支或庶出——不可能直接署為一縣之令長,只能暫攝縣事。為此裴該和卞壼事先打過了招呼,套用一個後世的名詞,提前發明了「知某縣事」的職務,算是州署的外派官吏。
使衛循衛因之知鹽瀆縣事兼淮海從事,媯昇媯伯潛知射陽縣事兼田曹從事,周鑄周子鋒知臨淮縣事兼士曹從事。
就理論上來說,即便原本出身再低,能為一州從事三五年,或攝縣事三五年,也都能夠轉正成為正牌的縣令長了,這年月世家、寒門的區隔還不如東晉南朝時代那麼嚴密,玻璃天花板要薄一些——不然你瞧那個熊孝文?
因為想起熊孝文,裴該返回內室後,便即召喚裴寂、裴度過來,對他們說:「我有言在先,汝等只要竭誠效忠,一旦立功,必然釋為平民,且還要與汝等官做……」
二人聞言,當即跪下,拍着胸脯表忠心,說我等只願生生世世侍奉主人,為奴為婢,並沒有想要做什麼官的野心。話說得挺感人,但兩個人四隻眼睛裏噴射出來的興奮的火焰,卻徹底出賣了他們心底真實的想法。
裴該微微而笑,故意把話往回一收:「只是即便釋為平民,汝等出身太低,恐也做不成官……」
眼瞧着兩人的目光黯淡了下去,裴該繼續說道:「曩日前來拜謁之彭城熊相,汝等也都見到了,可知他祖父即曾與人為奴麼?」
裴度和裴寂聞言都不禁發愣,隨即相互間悄悄地遞了個眼神——主人的意思,是不是咱們也要等到下一代甚至下兩代,才有擺脫平民身份,躋身士人行列,進而做上官的可能性呢?
裴該看二人患得患失的神情,不禁捻着鬍鬚,仰天大笑。等笑完了,他才掀開底牌:「我聞喜裴氏,天下高門,可惜祖籍淪於胡賊之手,眷屬星散,恐怕人丁將日益單薄……倘若汝等願意捨棄舊姓,與我聯宗,入我裴氏家門,便有做官之望了。」
裴寂首先反應過來,趕緊又是一個響頭磕下去:「小人從前哪來的什么姓?小人便是姓裴,生生世世,永遠姓裴!」
裴該說好,那你們就算是我的族侄吧,以後不要叫我「主人」了,改稱「叔父」。裴度當即改口:「叔父在上,請受小侄一拜!」裴寂卻獨出心裁,說我都沒見過自家老爹,他怎麼有資格與主人為兄呢?「伯父在上,小侄拜見!」
裴該當即取來二人的奴契,當面焚毀,還給兩人各起了字:裴寂字靜之,裴度字衡之——後來唐朝的裴寂、裴度究竟字什麼,他壓根兒想不起來了,只好現擬——並且都授錄事之職。
隨即裴該就帶着這兩名新授錄事,再加上裴甲、裴乙兩名奴僕,以及四名部曲、五十戰兵,騎馬離開淮陰城,渡過淮水,沿泗水北上,前去巡視下邳、彭城二郡國。
——————————
「八王之亂」的連番惡戰,基本上是圍繞三個點——即西京長安、首都洛陽,以及東都鄴城——展開的,而「永嘉之亂」前後戰鬥最激烈的地方,也同樣是這三個點——胡漢軍先焚洛陽,再攻長安,石勒則渡河北上,攻臨漳(鄴),屯襄國——所以中國被禍之慘,即以這三個點為中心,逐漸向外部擴散。
換言之,距離三都越近,民生越是凋敝,甚至百里都難見人煙;而距離三都越遠,很多地方老百姓都還在踏實種地,甚至不知世道之變更。
因為中原戰亂,大批百姓扶老攜幼,離鄉背井,成為流民,逐漸注入到四個區域:幽州、巴蜀、江左和江右,一定程度上反而使這些地方變得更為繁盛。後來東晉、南朝得以次第而立,巴氐李氏佔據蜀中近五十載,前燕據幽州而進取中原,便都是拜這些流民所賜。
相對而言,裴該名義上統轄的青、徐二州,此前兵燹並不甚烈,但因為晉朝官府的主動放棄,導致管理混亂,對於災荒的承受能力降到最低,因此也無從挽留流民。距離江左越近的郡縣,情況要略好一些,遠一點兒的,比方說淮河以南,則相比中州的人間地獄來說,也有若煉獄一般。
之前他率軍鎮定泗水以西的兩個郡國——下邳和彭城——大致統計了一下戶口,估計都不過一兩千而已,大概是晉武帝太康年間記錄的三分之一。其實說起來,廣陵郡的戶口數倒已經超過了太康年間的記錄,這一是因為臨淮數縣被劃歸了廣陵,二是此後三十年間的自然增長,三是大量中原流民南下,不可能全都窩在長江岸邊等着吃救濟,也有不少被郡內各塢堡武裝接收所致。
相比廣陵,下邳和彭城實在是太過殘破了,這也是裴該不願意直接管理,寧可使各縣自治,再從江東要幾個人過來擔任內史的重要原因。
不過此番再入二郡國,卻又有不同的感受。一則此前他是冬天來的,但見城池破敗、田地荒蕪、村落毀棄,百姓大多圍繞着幾家塢堡而居,貌似毫無生氣;裴該破壞塢堡,修繕中心城市,導致不少老百姓大着膽子返回了世代所有的田地、村莊,人口分佈相對平衡一些;再加上正當春播之期,百姓們于田間操勞,農業生產隱隱已有復甦之象。
但是老百姓自然耕種,和有規劃、有組織的耕種,裴該還是可以一眼便分辨得出來的——終究他在淮陰也種了兩年的地啦。先入下邳,沿路而行,可以見到不少穿着長衣的小吏在田間逡巡,指導農業生產。他召了幾名小吏過來詢問,都說郡中才下公文,對於如何組織春播,詳細開列了二十多條建議,並且規定了額度——各縣各鄉,今春應當開墾多少畝田地,種植多少穀物、桑麻、菜蔬,都有明確的數字——規定若是春末驗收不過,暫攝縣事者將會受到申斥,具體負責的小吏則一律罰銅。
不革職,但罰你錢,試問你怕不怕了?
裴該見狀、聞言,不禁心中暗喜——不管陶士行是不是帶着情緒上任的,終究還是在認真辦事,而並沒有敷衍之意,這就很好啊。等來到下邳國治下邳城外,陶侃親自出城相迎,裴該遠遠望見,便即下馬,快速奔近,拉着陶侃的手,讚嘆道:「陶君履任不到一個月,便能使百姓安居,勤勞田畝,真大才也!」
陶侃仍然面無表情,只是淡淡地回復道:「初來乍到,不識下情,向隅而為,倒讓使君見笑了……」這才哪兒到哪兒啊,你以為我就這麼點兒本事?不過才剛開始而已——「只為春播緊要,一刻也耽擱不得,是以倉促下令,也不知江南之政,是否可以施用於淮北?我只識種稻,不識種麥,恐怕疏漏不少。」
讓入郡署,裴該就又問了:「以陶君看來,下邳多久方可大治?」
陶侃搖搖頭:「戶口離散,地多人少,何言大治?若能三歲不罹兵燹,也無天災,百姓始可心安,如此而已。」
裴該試探地問道:「若我欲北進,盡取全徐,未知以何時為宜啊?」
陶侃想了一想:「期以三歲,使君率精兵五千來過敝邑,勉強可資供一月之食用。」我得積累三年,才可能在糧秣供給上給你幫上點兒忙,而至於徵兵出人……你想也別想!
其實下邳未必沒有餘糧,老百姓固然吃不飽,原本各家地主和塢堡之中,還是有不少積蓄的;問題裴該此前鎮定下邳,該征的,該搶的,全都不留手地拉到淮河以南去了——當然啦,為了安頓原塢堡依附民,使他們可以順利越冬,自然也散了不少賑濟出去——所以陶侃還真是拿不出多少特殊手段來儘快恢復生產,只能按部就班地來。
裴該無奈之下,只得跟陶侃反覆爭論,最終商定了秋收後上貢州府的稅數——陶侃只答應出錢糧,而絕不肯應允應兵役、勞役——便即離開下邳,繼續上路,前赴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