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逖在洛陽,日夕營建宮室,同時鞏固河防、督課農桑,每天忙得足不點地,整個人都累瘦了一圈兒。直等到李矩、魏該、馮龍等將在大荔城下摧破胡軍,復帶着裴該賞賜的大批繳獲物資返回河南,祖逖親往郊外迎之,笑逐顏開地對諸將說:「前慮大荔有失,卿等難救,又恐劉粲趁機渡河,呼應劉曜,我將兩月不得安眠,且不敢飲酒矣。今幸大勝,胡運將息,我心稍安,乃可與諸卿痛飲!」
於是盛擺酒宴,款待歸人。可是諸將吏對着酒盞直流口水,卻偏偏不見荀邃、荀闓二人到來,這人不齊,可怎麼開宴啊?
荀邃、荀闓本是前司空荀藩之子,奉其叔父荀組之命,在祖逖北伐時於家鄉潁陰召聚了族人、部曲、鄉黨千餘人前來相投,被祖士稚署為參軍。這二人平素忠勤耿介,隨傳隨到,怎麼今天通知已經下達半天了,始終不見人影呢?
祖逖已經派人去催了兩次,一開始回報說二荀不知何故,突然出城去了,再派人前往城門附近訪查,卻不見二荀蹤影。祖逖正在納悶,琢磨着是不是不管他們了,咱先開宴啊……然而二荀高門世家,他向來禮敬有加,又實在是不敢輕慢。
正在煩躁,忽聽門上傳報,說荀邃終於過來了。祖逖趕緊說了聲「請」,然後等荀邃一進門,他就問:「道玄因何遲至?令弟何在啊?」荀邃儀態端莊地深深一揖:「既奉鈞命,不能即來,明公恕罪。其實是忽得消息,家叔父北歸河南,故此我兄弟前往城外迎候……」
祖逖話才聽到一半兒,就「忽」地跳了起來,連聲叫道:「什麼,荀公返洛了,見在何處?」
「舍弟奉之在衙外……」
祖逖說怎麼能讓荀公跟門外呆着呢,趕緊請進來啊……不,我當親迎才是。於是急忙整頓衣冠,率領眾將吏迎出大門之外,將荀闓攙扶着的一名白須老者恭請進了衙署,讓至首座。
這位老者,自然便是二荀的叔父、當朝太尉荀組荀泰章了。祖逖率先向荀組敬酒,同時請問,說太尉您不是跟着東海大王返回江東去了麼,怎麼又返回河南來了?荀組笑一笑,回答說:「吾方從駕至於江上,因感風疾,病臥不得協行,只得寄居將養——終究老邁,已不堪遠涉江河了。忽忽三月,既得病癒,因思二侄,便來叨擾祖君……」
他在席上是這麼說的,但其實剛才跟兩個侄子見面之時,卻是另外一番說辭。荀組道:「今卿等留輔於祖士稚,景猷(荀崧)與裴文約結姻,我本欲前往建業,投效琅琊大王,如此狡兔三窟,斯可使我荀氏善保家業,紹繼綿長。奈何……才至江北,便感瘴息迫人,老骨不舒,因思江南卑濕,蠻夷所居,我終究年邁,豈能埋骨於江湖之上、禽獸之所呢?故乃藉病滯留,待聞裴、祖已收河南,光復洛陽,而胡寇退去,暫無警訊,便北返來會卿等。」
他不是真有病,是實在不願意拋棄故土,跑去江南那種蠻荒落後的所在啊。在原本的歷史上,荀組確實是在後年(公元318年)因形勢所迫,率領家眷南渡了,被晉元帝司馬睿授予錄尚書事的要職,又數年,復任太尉,然後就埋骨在了建康。
不過歷史已經改變了,老頭兒走到半道兒,一聽說啥,北伐打得挺成功,洛陽都已經克復了,那我還跑什麼呀?於是稱病臥床,再不肯走啦。隨即遣人密探河南消息,等知道局勢基本已經穩定了下來,他就乾脆原路折返。
祖逖接到了荀組,真是不勝之喜。要知道荀氏數百年的中原望族,根基深厚,門生故吏不說遍佈天下,就這司、兗兩州,那也是滿坑滿谷啊。祖逖不是河南人,本身家世也不高,威望不足以遍邀轄區內士人相輔,故此才深深禮敬二荀。但這要是有了荀組做號召,那不比荀邃倆兄弟更強上百倍嗎?
荀組是什麼人?其亡兄荀藩曾為司空,他本人仍是當朝太尉,他老爹荀勖是開國司徒,這不是「四世三公」了,三世就已三公;更別說往上論到荀爽,在漢季就做司空,下一代還有荀彧,然後荀攸,等等。可以說當世顯族,無過荀氏,就連裴氏家底都沒荀氏那麼厚,再加上人丁相對單薄,還散在各處……
而且荀組還是當今天子司馬鄴的舅父,身份如此高貴,若能為他祖士稚的施政背書,河南還怎麼可能穩定不了?
祖逖為此極為尊敬荀組,特地為他獨起廣廈高邸,在洛陽安居,還硬塞了不少僕役乃至婢妾給老頭兒。在這條時間線上,可以說荀組對於祖逖鞏固在河南的勢力,出力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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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荀組的數日之後,某日祖逖正在聚眾議事——當然沒有荀組,老頭兒若來,那得他召集開會,就沒祖士稚什麼事兒啦——忽然有巡將來報,說可能是抓着了一個奸細。
祖逖就疑惑地問啦,怎麼叫可能?是否奸細,你們沒有先拷問清楚了再稟報嗎?巡將回答說:「有人夜闖關卡,我等追捕將及,他卻悍然自盡了,搜其身上,得到一封密書,其上竟有裴侍中的印鑑,因此不敢確定……」
祖逖更奇怪了,既是裴該的送信人,不管他送給誰的,為啥要硬闖我的關啊,更為啥眼看逃不了就自盡呢?便命將書信呈遞上來。展開來一瞧,只見上面寫着:
「石將軍閣下:
「前得將軍奉書,內情知悉,吾昔日違命,情非得已,實感慕將軍龍鳳之表、英邁之姿、活命之德及重用之恩也。今將軍鷹揚河北,該不幸而受任徐方,忝為敵國,然實不敢當將軍之鋒銳,因此避至西隅。
「今將軍當慮者,幽州王彭祖、并州劉越石,及青州曹嶷,而非該也。為將軍計,可先定幽,而後收並,復滅嶷而揚威淮上,該必奉土以歸將軍。該在關中,自在經營,牽絆胡寇,西事不必慮,將軍乃可全力以謀關東。
「後日若將軍許,可劃地而治,如楚漢故事;若將軍不許,該必束手,豈止退避三舍而已?曩昔若非將軍抬愛,該已埋於土壁下,墓木拱矣,豈敢背活命之德而逆於將軍乎?衷心耿耿,將軍明鑑。」
祖逖讀了,不禁連連冷笑,便將書信遞於書記,命交於眾將吏傳看。在座除了馮龍等幾個文盲、半文盲外,超過半數覽閱後都不禁大吃一驚。魏該搶先問道:「得非是裴公寫與羯奴石勒的書信麼?」
雖然最終沒有落款,但行文中多處以「該」自稱啊,而且據說還用了裴該的侍中封印。開篇就稱「石將軍足下」,說此人方經營河北,當面大敵有王浚、劉琨等……除了石勒還可能有誰?再說了,裴該在寧平被俘,同僚都被殺盡,石勒唯獨饒恕他一個,使得他有機會逃歸江東,這事兒如今可謂盡人皆知啊——尤其是跟他打交道最多的祖逖陣營。
可是信中的言辭,卻實在卑恭屈膝,不象是裴該慣常的為人……當然啦,人都是有多張面孔的,裴、石之間終究相處過一段時間,交情究竟有多深厚,誰都說不清楚。而且說不定就是在胡營中那段時間,裴該被石勒給折服了甚至是嚇怕了呢?
倘若此信是真,則裴該與石勒之間分明暗通款曲,其心叵測哪!
祖逖就問眾人:「就卿等看來,此信是真是偽啊?」諸將吏都回答說:「我等莫辯。」瞧着不象真的,可誰都不敢擔保。李矩則猜測道:「此或裴公身在關中,恐石勒揮師南下,動搖其徐方基業,故此卑辭以羈縻之……」但這終究不是光彩的手段,所以送信人才要夜闖關卡,然後着急自殺吧?
祖逖輕輕嘆了口氣,說:「不想我麾下竟無一智謀之士,可以得見此書之偽!」旁邊書記聞言,起身拱一拱手:「末吏僭越,實已知其為偽,唯官卑職輕,不敢坦言耳。」
祖逖饒有興趣地瞥了他一眼,說:「哦,元恆能見其偽?則其偽在何處,可說與諸君聽。」
他這名書記也就才過弱冠之齡,姓孔名浚字元恆,是聖人苗裔,本籍曲阜。因為曹嶷肆虐青州,他被迫離鄉逃至兗州,得人推薦入了祖逖幕府。這小伙兒平常寡言少語,也不見有什麼能為,只有一筆字還寫得不錯,故此被祖逖命為書記。
孔浚得到了祖逖的允准,便即轉向在座眾人,先深深一揖,然後才說:「末吏日常為明公打理文書,裴公往來信函,見之甚多,此並非裴公親筆。」他是懂書法的,是某個人親筆寫就,還是別人模仿的,大略都能辨識得出來。
魏該反駁道:「既與羯奴暗通,便不敢親筆行文,恐是他人代筆,也不出奇啊。」
孔浚微微一笑,回答說:「此事必然隱秘,豈可由他人代筆?如裴公日常公文,皆出書記之手,唯與明公往來書信,必然親筆,以示敬也。則此書言辭,如此謙恭,為定石勒之心,又豈敢不親書?且若恐怕為人所發,不敢親書,又何以獨加印信呢?」
他怕被人發覺了隱秘奸謀,不敢親筆寫信,那為什麼又蓋上了自己的大印呢?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且如書中所言,石勒在河北,當面之敵首在王幽州與劉并州,豈敢遽下徐方,而使裴公憂慮至此?便下徐方,明公與裴公相交莫逆,又當鄰州,豈有不救之理?何以裴公來書,無一字言及徐州懸危,請加援護啊?」他若怕徐州有失,與其去卑躬屈膝地跟石勒拉關係,幹嘛不要求我司、兗相救呢?
「其三,若裴公致書石勒,請勿攻徐,言至『將軍乃可全力以謀關東』可止,何必再畫蛇添足,說要共分天下?且以楚漢為例,其漢在西而楚在東,最終誰勝誰負,正不必多言,如此譬喻,不反啟石勒之疑而激其之怒麼?」你舉什麼例子不好,舉楚、漢之爭,這是自居人下的腔調嗎?
「若裴公只為羈縻石勒,大可不必言及日後之事,『束手』云云,誰人肯信?如裴公果與石勒有何密約,欲石勒叛胡而裴公叛晉,形勢尚遠,何得妄言?」石勒有統一關東的跡象嗎?你有總領關西的實力嗎?還隔着十萬八千年呢,就這麼承諾真的有意義嗎?
「是以此必偽書,是胡人慾間明公與裴公也。」
孔浚所言既有條理,又有道理,眾人聞言,這才恍然大悟。祖逖也說:「卿所見甚明,我不及也。我唯見此非裴文約素常語氣……」別說他跟裴該共處了好幾年,對方習慣怎麼說話,怎麼行文,都大致明戲;就算裴該倩人代筆,這身為高官顯宦,總制一方,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捉來當槍手的,裴該手底下那幾個慣常代表的書吏——比方說遊子遠——其行文習慣,祖逖也多少有點兒了解了。這篇文章,不象!
「……且非親筆手書,而與施印之間,自相矛盾。此外,我亦不若元恆所見之細也。」
朝孔浚點點頭,以示嘉勉,隨即注目眾將,正色道:「我素知裴文約,知其必與石勒無苟且。且若人有萬貫家產可繼,又何必與人做奴?即盜寇囂張勢大,然未經一戰,豈有束手就擒之理啊?裴文約非怯懦之輩,否則不必從我北伐。」就算建康點了將了,他也可以隨便派一隊人馬來應付差事,不必要跟着我一起殺到河南來,繼而又入關去了吧。
「今將此書遍示卿等,一則為釋卿等之疑,明裴文約必無叛意,二則也是警示卿等。我方破胡,劉粲退歸平陽,不敢再來,然胡人非止兇殘,而且詭詐,必欲以詐謀亂我心志,使我自相攻伐。非止我與裴文約也,即卿等之間,或世家、或寒門,或司、兗,或徐、豫,來源不一,偶有心結,亦當以國事為重,不可因一時憤懣,而為胡寇趁虛而入。我等唯戮力同心,始可重造社稷,迎天子歸於舊都。待胡寇盡滅,天下太平,卿等亦各得富貴,子孫永繼,豈不是好?」
眾將吏齊齊俯首:「明公教訓得是,我等敢不同仇敵愾,以滅胡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