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甲喃喃的念道:「相忘於江湖......相忘於江湖......相忘於江湖......」
他連番重複着這句話,到最後以至於聲淚俱下。
忽的,他大吼一聲,狀如瘋癲:「狗屁的相忘於江湖......不是我的.....必須毀滅!」
話音方落,他毫無徵兆的出手了。
黃影一閃,離甲身形如箭一般射出,與此同時,指縮成爪,瞬息之間抓向毫無防備,一臉悲慟的秭鳶。
秭鳶兀自沉浸在悲痛之中,更沒想到前一刻看起來還冷漠若冰的離甲,下一刻便已突然暴起,朝自己抓來,想要躲避,勢必登天。
只是,就算她想躲避,渾身也沒有絲毫的力氣,她如今幾近油盡燈枯,便是離甲不突然襲擊,她也絕活不兩日。
索性秭鳶連反抗都未曾反抗,只將眼一閉,等着離甲。
事出突然,眾人若想出手,已是來不及了。
就在眾人以為秭鳶必死無疑之時,原本離甲快如閃電的手指,在離着秭鳶不到兩寸的雪頸前直直的停了下去。
原本一擊便要致秭鳶死地的堅決,在停下的那一剎那,灰飛煙滅。
那手,沒有絲毫的掩飾,劇烈的顫抖起來。
「離甲......休得傷人!」林逸之提劍便想上前,卻被葉瓔璃攔了下來。
原本滿眼殺氣的離甲,現在殺氣盡褪,儘是破碎的憂傷。
他聲音低沉,還有些乾澀:「你......跟我回去罷......」
聲音雖低,卻可以聽得出,他所有的驕傲在這句話話中,化為了泡影,他在乞求,就如一個餓瘋了的乞丐。乞求着秭鳶能夠給他哪怕一點的希望。
秭鳶悽然一笑道:「若是你我初見之時,或許我就隨你走了,可是如今,我跟你回去還有什麼意義?」
「有......有天大的意義......」離甲的語速極快,充滿了熱切的瘋狂,「你跟我回去......你的千羽國還是你的千羽國......你的子民還是你的子民......」
「我的千羽國.....?」秭鳶慘然苦笑:「我的千羽國有愛我的父王,有那些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善良勤勞的子民,可是如今,他們在哪裏?在哪裏?」
「我......是不該殺你父王......可是秭鳶你要相信我......你父王其實也是一直在利用我.....他從未看得起我......你要是跟我回去......子民會有的.....都會回來的......一切都會回到最初......」離甲有些語無倫次。
「你殺了我吧......現在說這些......有用麼?」秭鳶緩緩的轉回頭,看着在冰床上躺着的薛十七。
薛十七如今的狀況比方才更慘,全身上下全部被暗黃色的鱗甲覆蓋,若不是眉心處還有三寸未覆蓋鱗片,已然與穿山甲精沒有任何區別。
他的前胸之處,已是一大灘的墨綠色嘔吐物,沾染了冰床的表面。
秭鳶聲音淒絕:「你殺了我......我還能與十七死在一處......千羽國......殘月鏡都是你的......」
離甲眼中最後的一絲希望終於熄滅。他緩緩的垂下手臂,忽的仰天發出絕望的狂笑。
「殘,月,鏡,千,羽,國!......我要他還有何用!」
離甲一字一頓。
忽的身形一閃,下一刻已然消失在蒼穹之中。
一陣冰冷的話音從半空中傳來:「你們這些修者......祈求秭鳶多活一時......她死之時便是你們陪葬之時!」
林逸之三人相互望了一眼,「追——」
三人剛想飛身去追,身後卻傳來秭鳶的悲呼:「十七.....十七——」
眾人扭頭看去,但見薛十七唯一沒有鱗甲的眉心處,忽的閃現出微弱的暗黃色光芒,光芒之中,一片鱗甲時隱時現。
「不好!必須想辦法阻止眉心長出鱗甲,否則薛十七將永遠成為一隻穿山甲妖獸,那他將喪失人性,只知道嗜血屠殺,直到被人殺死......」
南宮一金不知何時從十數丈的大石後躥了回來,眉頭緊皺的說道。
說罷,擠到最前面對哭成淚人的秭鳶道:「秭鳶,你且退後,我來看看。」
林逸之疑惑道:「老道,你會解血甲王毒?萬一......」
南宮一金眼皮都未抬,一面將手扣在薛十七長滿鱗甲的腕上,一面道:「沒有萬一,最壞的結果也就是死了,他這樣子,跟死有區別麼?」
事從緊急,眾人雖然對南宮一金到底會不會解這血甲王毒有所疑慮,但也沒有良策。
南宮一金診了一會兒脈,又站起身來,來到薛十七頭前,用二指在他眉心處點了幾下,這才搖頭嘆息道:「秭鳶姑娘,十七開始長鱗可是在三個月前?」
秭鳶點了點頭道:「不錯,若不是他手心處長了鱗甲,我還不知道他中了血甲王毒。」
南宮一金聞言,更是嘆息不已:「時也!命也!運也!薛十七中毒已然太深,如今血甲王毒竟血液流遍了他的整個七經八脈,他現在身體血管內早已沒有半點人血,有的只是毒液,若是一個月前......唉!為時晚矣!」
林逸之三人聞聽也是扼腕嘆息。
秭鳶聞言,伏在薛十七身上痛哭不已。
哭罷多時,秭鳶緩緩的直起身子,臉上雖然悲傷亦然,然而眼神之中卻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堅定。
那種堅定是一種無法直視的必死信念。
「十七不會死的......十七會好好的活着!」秭鳶喃喃的說着,緩緩的朝洞口走去。
林逸之三人還以為秭鳶一時接受不了打擊,剛想說話,南宮一金卻當先嘆了口氣,意味深長的道:「難道......你要......」
秭鳶悽然一笑:「他活着便好.....我別無選擇。」
南宮一金面露不忍:「可是......可是你知道會有多麼大的代價麼?」
秭鳶緩緩點了點頭,沒有說話,眼中神色更加堅毅。
「你真的想好了?他便是醒來,也再不會記得你,再不會記得你與他的一切!你可後悔?」
「無悔。」
南宮一金不再多言,仰天長嘆不已。
林逸之聽他兩人這番對話,卻是一頭霧水,轉頭去問南宮一金,南宮一金只是搖頭嘆息,神情黯然。
一身紅衣的秭鳶緩緩的走出洞去,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直還那樣走着,山谷的冷風吹來,紅衣飄蕩,盛開如蓮。
她依舊那樣走在風裏,風的力量似乎有些大,不過十幾丈遠的路,她竟走的有些艱難。
似乎到了路的盡頭,向前一步便是這幽冥淵山谷下的萬丈深淵。
她這才停住腳步,緩緩的回過頭來,朝着洞裏的人看去。
然後,她竟朝着每一個人,笑了。
林逸之剛想說話,事情突然發生了變化。
那紅如一團火焰的秭鳶,忽的轉回頭去,面對着萬丈深淵,沒有絲毫猶豫的、決絕的縱身跳了下去。
她的身影只留下了最後一抹紅色,卻從未有過得驚艷。
「秭鳶......」林逸之和葉瓔璃同時喊道。
兩道身影瞬息來到懸崖旁,只是哪裏還有秭鳶的身影,他們的腳下只有無盡的黑暗。
「阿彌陀佛......」玄雨雙眼微閉,口誦佛號。
林逸之難以相信眼前的變化,剛想回頭問南宮一金。
「啾——」一聲渺遠而又空靈的鳴叫聲從那無盡的黑暗深淵直直的傳了出來。
緊接着,又是接連不斷的三聲,三升鳴叫,迴蕩在整個山谷之中,彌久不散。
林逸之三人一怔,眼前的景象讓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那是什麼!」林逸之用手指着萬丈深淵,喃喃的道。
深淵之下,黑暗翻湧。
驀地,那亘古不變得黑暗之中騰起一道如血的紅芒。
那紅芒從未有過得亮,就如這世間最閃耀的光芒,僅僅是那唯一的一道,卻讓人難以直視。
那道紅芒騰起之後,仿佛將深淵之下的黑暗瞬息之間分成兩半。
帶着一往無前的氣勢,渾如天地初開。那紅芒一躍而起,直插蒼穹!
夜色已經降臨多時,點點星空,浩瀚茫茫。一輪巨大的圓月佇立在天之巔。
而那道閃耀的紅芒極速的向星空之中攀升,從深淵之下貫穿了整個天際。
紅芒熠熠,在蒼穹之上轟然崩裂,分化出七道紅色烈焰,熊熊的燃燒着。
那輪圓月,就那樣被七道燃燒的烈焰捧着,猶如負手的仙人,昂然而立。
緊接着,原本黑暗的萬丈深淵,被頃刻之間點亮,萬道紅芒將亘古不變的黑暗轟的粉碎。
那深淵之處,竟成了茫茫的紅色。
「轟隆——」大地在震顫,山谷在震顫。林逸之三人的腳下同時震顫起來。
「怎麼回事?」林逸之眼神中有絲絲的慌亂。
可是,原本最為膽小的南宮一金,卻面色平靜,沒有一絲的波瀾。
「轟——隆——」聲震欲聾,可是每當這轟隆聲強上一份,那迴蕩在天地之間的鳴叫聲卻更強上三分。
「啾——」隨着一聲宛如天地初開般的長鳴,在深淵之中,一隻紅色的巨鳥,爪踏紅芒,身披流光,振翅而上。
那巨鳥太過龐大,一隻鮮紅色的羽翼便覆蓋了半個深淵。
還離着地面有十丈之遙,那紅色巨鳥雙翅轟然展開,將整個深淵完全掩蓋在巨翼之下。
此時此刻,哪裏還有什麼深淵,林逸之眼前,就是一條流動的紅色長河。
紅,是巨鳥身上無法逼視的唯一顏色,長河,是它是不斷扇動的巨翅羽毛。
那巨鳥滿身的紅色羽翼,仿佛有生命一般,每一根,每一束都在如火的跳動。
三聲嘶鳴,巨鳥振翅沖天,仿佛掛起了一道與天地一樣遼闊的火焰帷帳。
那紅色巨鳥在遼闊的天空之中盤旋不止,在剎那之間,遮擋了這世間所有的光芒。
星河隱退,那負手的圓月也黯然迴避。
仿佛,這天地原本就什麼都不存在,唯有這跳動如火的紅,主宰滄海桑田。
那紅色巨鳥盤旋許久,鳴叫聲聲,卻一聲比一聲淒涼,似乎這聲音中的淒涼可以直透入每個人的神魂,讓所有人都淒絕哀婉。
那鳴叫,似乎像是一個悽然悲傷的女子不斷在吟唱、在呼喚:「魂兮歸來......歸來!」
終於,那紅色巨鳥緩緩的停在那輪圓月之上,巨大的爪子正嵌在月芒之中。
借着月色,所有人的眼中,這隻巨鳥美的無以倫比。
高貴而聖潔的羽毛,如鋒利劍鋒一般的鳥喙那美,驚心動魄。
「這是......」林逸之喃喃道。
南宮一金緩緩道:「那是秭鳶的本體......只是......世間有四大神鳥,分為九火金烏、赤羽血鳳、烏羽離魂、朱羽子規。萬萬沒有想到,這秭鳶的本體竟然也是一隻朱羽子規......」
話音方落,蒼穹之上又是一聲嘹亮的鳴叫,那巨大朱羽子規火紅色的頭忽的昂然高聳,緊接着一道幽紫色的光芒噴薄而出。
那幽紫色的光芒就如這朱羽子規頭頂的一輪大日,普一出現,便綻放出無盡幽幽紫芒。
蒼穹之上,早已失去了應有的顏色,只剩下朱羽子規跳動的紅與這如大日而現的紫。紅紫交相輝映,成了天地不滅的色彩。
眾人都想看清楚這突然出現的幽紫光芒究竟是什麼,無奈那紫光實在過於強烈,無法直視。
終於,待那紫光稍霽,眾人這才看清,哪裏是什麼紫色的大日,那分明是天上那輪巨大的圓月一般大小的殘月鏡。
只是,此時看到的殘月鏡,早已與方才的殘月鏡不可同日而語。方才的殘月鏡黯淡無光,只有微微的紫色,靈力幾乎遺失殆盡,而且鏡面之上還有一道淺淺的裂紋。
此時的殘月鏡掛在蒼穹之上,竟給人一種錯覺,仿佛又多了一輪圓月。那殘月鏡紫光傾瀉,宛如天河滔滔,鏡面之上更隱隱有兩隻若有若現的紫色鳳凰,時而振翅,時而昂首。
「啾——」
又是一聲清鳴,天空上的那輪真正的巨大圓月之上忽的一道巨大的陰影一掠而過,將整個圓月完全遮擋住了。
天地也隨即暗了一下,隨着這陰影頃刻掠過,復又光芒如初。
然而就在這極快的明亮轉換之間,眾人再找原本橫亘在蒼穹之上的巨大朱羽子規卻沒有了絲毫的蹤影。
只有仿佛另一輪圓月的紫色殘月巨鏡掛在天上,與真正的圓月交相輝映,雙月耀空。
然而不過片刻,圓月之上竟緩緩的映出了一隻巨大的鳥首虛像。從那鳥首虛像的輪廓來看,正是朱羽子規無疑。
原來,隨着方才那一聲嘹亮清鳴,朱羽子規振翅而起,左翼頃刻從圓月上掠過。
由於那左翼太過巨大,將圓月完全覆蓋,所以天地驀地一暗,隨着朱羽子規的划過,圓月再度顯出,月芒如初,天地才再次明亮起來。
秭鳶的聲音從那映着巨大虛像的圓月上傳來:
「殘月淒淒,浮生茫茫;
灑我精血,碧落黃泉;
白骨重生,輪迴不墜;
魂飛湮滅,六道淒涼;
何惜百死,以鑒蒼天。」
葉瓔璃聽秭鳶的聲音悲壯而決然,不由得心中激盪無比。雖然不懂這些真言之意,卻在心中默默的全數記下。
「轟——」
隨着秭鳶的吟唱緩緩消失,那天空之中再次出現了巨大的朱羽子規。
幾聲清鳴,振翅沖天,義無反顧的攀升、攀升......
這種極速的攀升仿佛永無止境,遠離地面千丈,萬丈之遙。
就在這時,不知為何,那巨大的朱羽子規的紅色羽毛頃刻之間燃燒起來,隨之,整個朱羽子規巨大的身體完全燃燒成火海。
火海在蒼穹之中翻滾,卻依舊極速的向上攀升。
終於,那火海形成一道火柱,從蒼穹之上極速直衝而下。
「轟——」不過一息,那直衝而下的火海劇烈的撞擊在巨大殘月鏡上,聲若雷霆。
殘月鏡轟然若陀螺一般飛速旋轉,將那如火海一般燃燒的朱羽子規緩緩的吸收進去。
隨着殘月鏡的旋轉,那火海一翻從殘月鏡的另一面傾瀉而出。
蒼穹之上,一道有如火海,又如最璀璨煙火的紅色光柱,從蒼穹之巔射入殘月鏡,經殘月鏡反射,直直的投向山谷的山洞之內。
然後悄然無聲的注入到冰床上昏死的薛十七體內。
天地之間,所有的景象全部都消失了,只有這連接天、地、月的萬丈火焰星河,無聲流動,耀然熠熠。
「這......這是幹什麼?」林逸之完全被眼前的壯觀景色震撼了,喃喃道。
南宮一金卻似乎並未有所異樣:「唉,秭鳶乃朱羽子規,世間至陽精血,除了朱雀之外,便可屬得上朱羽子規了,那薛十七所種血甲王毒,乃至陰之毒,所以他的體內血液已然全部壞掉了,只有用世間至陽精血,將他體內血脈之中的至陰血甲之毒完全轉化成為正常的血液,才能解了他的血甲之毒。這是秭鳶將她體內所有的血液全部強行逼出,以天地之力強行輸送到薛十七的經脈之中。只是她畢竟為妖,妖之精血與人有別,所以她才借用殘月鏡將妖血轉化為人血。」
南宮一金緩緩嘆道:「可憐秭鳶,卻是痴情女子,這樣做來精血耗盡之時,便是她的死期......」
林逸之三人聞言,無不動容。心頭沉重不已。
連接天、地、月的萬丈火焰星河,經過殘月鏡的轉化,無聲無息的注入薛十七的體內。
隨着時間的推移,所有人都清晰的看到,那冰床之上的薛十七渾身的鱗甲開始逐漸的消失,先是四肢,接着是五官......
時光從未有過得漫長,那從天而降的秭鳶血液不知疲倦的流淌着,緩緩的注入薛十七的體內,似乎沒有枯竭之時。
終於,薛十七身上所有的鱗甲消失的無影無蹤。
那橫亘天地的血色星河也在薛十七最後一片鱗甲消失後,戛然而止。
「湫——」一聲劃破天空的悲鳴。
巨大的殘月鏡在蒼穹上震顫不止。頃刻之間,鏡身上裂紋無數。
「轟隆——」殘月鏡完全破碎,如屑一般的幽紫色碎片自天空緩緩灑落,宛如散落的星光。
終於,那碎片完全沒入深淵之中,無影無蹤。
隨着殘月鏡的碎裂,天上原本壯觀的異象和光芒毫無徵兆的完全消失。
整片天空依舊是深黑如墨,那輪月光依舊清冷皎潔。
恍惚之間,猶如一場夢。
如果不是那冰床上一襲青衣的薛十七還躺在那裏,林逸之都會覺得這些都不是真的。
就在眾人嘆息之時,一道暗淡的紅芒閃過。
離着薛十七冰床處大約有十丈左右的距離,秭鳶的身影重新出現。
秭鳶生機斷絕,氣若遊絲。
若不是見她還在緩緩的伸出手,朝着薛十七的冰床前爬去,恐怕此時此刻眾人早已為她死了。
十丈左右的距離,在她看來,仿佛萬水千山。
她就那樣掙扎着爬着,喃喃的說着:「十七,現在你體內流着我的血液,我們總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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