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5月24日,這天是周五。
對劉堅來說,這是一個值得在生命歷程中永遠緬懷的日子。
這天晚上下着暴雨,九點多時雨勢減弱,被暴雨截在半路上趕着回家的人也就多了起來。
喝了幾杯酒從飯館出來的劉堅,也晃悠着回家。
但是很不幸的是,他在走過一片有積水的馬路時,掉進了下水道,迅速沒頂之後,就再沒有上來。
人生的悲劇莫過於此,就這樣消失的靈魂是不甘心的。
當劉堅的意識再一次清醒過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在地獄。
睜開眼的時候,感覺到有朦朧的燈光。
視力漸漸轉為正常的時候,耳畔聽到一聲雷響,窗外的下雨聲清晰可聞。
劉堅躺在一張單人床上,腳的方向衝着窗戶。
窗簾沒有拉,剛巧看到窗外夜空中消逝的那道閃電。
還是在雨夜,不是掉進下水道了嗎?難道給救了起來?
但是入眼的這個環境讓劉堅心裏詫異,既陌生而又熟悉的環境,似曾相識,但又感覺悠遠。
這不是以前住的老房子嗎?
當他扭頭打量房間的景況時,曾經的記憶如潮水般涌至。
對着單人床的牆上,掛着一個老式的紅木箱體鐘錶,是九十代左右比較流行的那種。
時鐘的指針正指向九點多。
這個時間不正是自己走出小飯館要回家,然後掉進下水道的時間嗎?
那麼自己怎麼可能躺在床上?
劉堅攥着拳頭,在自己腦門上磕了幾下,劍眉擰成一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還活着?
在那個掛鐘的右下方,是一幅那時代也比較流行的明星掛曆。
看着這幅掛曆,更能勾起劉堅埋在心底里的那些陳舊回憶,九十年代那時,他也是眾多港台明星的忠實擁躉。
在只有七八個平的小臥室里,劉堅艱難的吞咽着唾沫,這個家太熟悉了,自己『曾』在這張床上睡了N年,那是九幾年的時候,自己還在上初中。
可是,此時此刻的劉堅,掉入下水道之前的所有記憶都在,而且異常清晰。
那麼,自己怎麼會在九幾年時的舊家裏?
外面的大屋裏,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老四,現在雨小了點,你回去吧,小堅應該沒什麼事。」
女人嘴裏說的小堅,應該就是自己了。
老四?難道是四叔劉弘盛?
老爸他們兄弟姊妹五個,除了姑姑最大,大伯是劉弘德、爸爸叫劉弘義、三叔叫劉弘昌、四叔就是劉弘盛。
劉堅此時驚疑不定,無聲無息下了床,朝着幽暗屋裏的那副掛曆走過去。
掛曆的年月日讓劉堅的心狠狠抽了一下,1999年5月。
居然會是1999年5月?
就在劉堅震驚時,大屋那邊傳來一個渾厚的男人聲音。
「二嫂,我看堅子也沒啥事,你別太擔心,在醫院檢查後,醫生不也說沒事嗎?就是有點輕微腦震盪,過幾天就能恢復過來的。」
不錯,這個聲音是四叔劉弘盛的,劉堅聽的出來。
腦震盪?還在醫院檢查過?到底是怎麼回事?
直到此刻,劉堅還不確定自己是在夢裏,還是在現實中?
想到這,劉堅伸手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擰了一記。
劇烈的疼痛讓他張大了嘴,險些沒叫出來。
呃,還沒有醒嗎?
「孩子這個樣子,你二哥也沒回來看看,這一去就是三兩個月,家也不顧了。」
大屋又傳來老媽埋怨的聲音。
劉堅繼續側耳傾聽。
「二嫂,我哥不也是為了這個家嗎?你以為他想出去?誰不想在家守着老婆孩子熱炕頭?」
老媽道:「我現在都後悔讓我二哥給他安排到那個黑窯溝里去,這兩年煤都臭的沒人要了,你說還守着那塊兒做什麼呀?」
「二嫂,這你就不懂了吧?那個窯溝子裏再臭,二哥他不比市裏面普通家庭的收入強幾倍啊?現在煤炭市場不景氣,只是一時,這也是受兩年前的亞洲金融危機影響,聽說過了年要回暖,你家再窮還比我家窮啊?」
「老四,看你這話說的,你二哥家好富嗎?你好歹也是派出所的副所長了,沒人找你辦事嫂子也不信,誰辦事空着手去呀?」
這人情世故誰都懂,誰辦事不給人家點好處?
在老媽看來,四叔這個副所長還是能撈到油水的。
四叔也不完全否認這一點,但他不認為自己比二哥守着那個出烏金的窯溝更好過。
聽着大屋老媽和四叔的談話,劉堅的腦海中划過一道閃電。
窯,是指的煤窯,記憶中老爸是99年初在二舅陸興國的安排下去了西瓦窯的。
西瓦窯是大西區的一個鎮子,它位於大西黑崖溝的最裏面,建國初期,黑崖溝礦的第一個煤井就是西瓦窯,它是揭開黑崖溝礦輝煌歷史的第一口井。
多年以來,隨着時間的推移和煤礦採掘技術和設備的進步完善,黑崖溝礦不得不放棄老井,而選擇在地勢更平坦和煤層更厚更適合大型採掘設備的其它地方建起現代化的新井。
西瓦窯漸漸被遺忘遺棄,曾經的輝煌也被塵封。
到了九十年代初,大西區的『窯主』一個個冒出頭來,這些人都是腰纏萬貫的暴發戶。
這些人怎麼富起來的?誰都知道是從承包小煤窯開始的。
窯主是對小煤窯承包者的一個統稱,也是一個地方性的土癟稱謂,但凡被稱為窯主的那都是溝里的暴發戶。
老爸到了西瓦窯之後,也被鎮子上的人稱為了『窯主』,因為他成了西瓦窯老井的實際管理者。
西瓦窯這口井不是普通小窯子堪比的,畢竟它曾是黑崖溝礦的第一口井,所以後來即便被遺棄,它仍保留着『國井』之名,因為它是國營大礦的第一口井。
而且,這種『國井』是不可能承包給私人的,只會交給主礦的三產『勞動服務公司』去管理。
99年2月底,老爸劉弘義在二舅的安排下,進入了黑崖溝礦『勞動服務公司』當副經理,分管西瓦窯這一片的舊井,這是老爸被當地人稱為『窯主』的原因。
但實際上,老爸是最窮的『窯主』,這一點劉堅很清楚,因為他不是承包者身份,最大的利潤不可能流入個人的腰包。
另外,他初來乍到,還沒有進入狀態,沒摸清具體的情況,不窮才怪呢。
也就是這年的5月末,在暴雨連綿的四天後,西瓦窯溝暴發了建國以來最大的一次山洪,整個黑崖溝從最高處的西瓦窯開始,到最低處的永興窯,統統遭山洪肆虐,沿溝而下的洪水灌耗子洞似的灌了十多個小窯井,據不完全統計,這一次山洪暴泄,光是黑崖溝失蹤的人口就達幾十個。
在後來的調查中表明,部分失蹤的人都給灌死在小窯井裏,另外,山洪下來時,黑崖溝兩邊依溝而建的民房民戶被淹掉的幾十餘家。
事件暴發後,震驚福寧市,震驚西梁省。
這起重大的山洪事件造成的各種損失不計其數,黑崖溝礦的黨委班子被集體拿下,無一倖免。
而最大的責任人是黑崖溝礦主管安全的副礦長陸興國,也就是劉堅的二舅。
當時的二舅已經是副處級的副礦長,他是主管安全與生產的副職,手握的權柄不容小覷。
在自然災害面前,人力渺小的可以被忽略不計,但重大事故後的責任還是要找個人來承擔的。
在事件後的調查中表明,沿溝而建的幾百戶民房都違規,乾枯的溝里更停放着許多跑運輸的個體戶的車輛,還有許多欄在溝里的水泥梁子和墩子,除了這些就是沿溝而下的一堆堆如小山般的垃圾,所有這些都是與安全相關的隱患問題,它們把泄洪的溝填的彎彎曲曲狹窄無比,這都成了令山洪上溢的主要原因。
數十年來,黑崖溝沒有高過一米的山洪,所以人們已經把它做為泄洪的主要功用給遺忘了。
而在這次事件中,老爸劉弘義也被突然暴發的山洪沖走。
事後二舅陸興國也背負了最大的責任,從他人生輝煌的頂點跌進深淵,黑崖溝小有名氣的陸家也從此一蹶不振。
一場災難造成了數十個幸福家庭支離破碎,讓他們痛失親人至愛。
這些久違的記憶在掠過劉堅的腦海時,他驚出一身的冷汗,對『曾經』才十五虛歲就失去父親的自己來說,那是一道刻在心板上永遠都不能抹平的傷痕。
劉堅拉開小屋的門,從臥室里衝出來。
「媽,今天幾號?」
此時此刻的他,已經不認為自己是做夢了,重生回到1999年的這個時候,自己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改變父親和二舅的悲催命運,拯救那數十條即將被洪流捲走的生命。
只是,不知今天是幾號,劉堅心吊在嗓子眼兒。
被突然從房裏衝出來的兒子嚇了一跳的母親陸秀華嚇了一跳。
妹妹劉唯卻歡呼一聲,「哥,你醒過來了?」
外大屋有一條炕,這是以前人們住那些平房最基本的設置,『炕』還存在於千家萬戶。
比劉堅小4歲的妹妹,清純可愛,繼承了母親的優良素質,已初露小美人胚子的雛形。
母親陸秀華果然不是劉堅記憶中已經五六十歲的模樣,現在的她正步入中年,實際上才三十七八歲。
四叔劉弘盛要比母親小几歲,也就是三十出頭的樣子,留着小鬍子,很有男人的硬朗氣息,尤其一身警服穿在他身上更顯得剛健英武。
「小堅,你醒了啊?」
老媽陸秀華一臉驚喜,忙過來拉着劉堅的手,關切的看他的神情。
劉堅頭上有細密的汗珠,他是急的冒汗,但老媽還以為他身子虛的呢。
「你這孩子,冒冒失失的跑出來,看這一頭虛汗。」
「媽,快告訴我,今天幾號?」
四叔劉弘盛接口道:「你小子不是真的腦震盪後遺症了吧?連今天幾號也不知道?」
至於怎麼就腦震盪了,劉堅也懶得去關心這些。
倒是妹妹說,「哥,今天5月24號呀。」
5月24號?
劉堅就怔在那裏,自己從2019年的5月24號,回到了1999年的5月24號,整整跨越了二十年啊。
5月24號,好象距離黑崖溝山洪暴發還有兩天多,也就是50多個小時。
「四叔,你開着車來的嗎?」
「是啊,一直下着雨,我不開車咋來?」
「走,四叔你送我去趟醫院,我有點不舒服。」
老媽一聽就急了,「哪不舒服?媽也和你們去。」
劉堅給四叔打了個眼色。
四叔一看就明白了,心說這小子在搗什麼鬼?
但他嘴上卻道:「二嫂,你就別去了,小唯一個人在家也不行,有我和小堅去你還不放心?」
老媽想想也是,看劉堅也不是有太大問題,就同意了。
外面雨勢小了許多,但絲毫沒有放晴的跡象,劉堅心裏更知道,這雨還要下兩天。
上了四叔那輛白藍相間的桑塔納,四叔才問,「你搞什麼鬼?」
「四叔,不要多問,你要你二哥的命,立刻跟我去大西黑崖溝找我二舅。」
「你小子說些什麼?這麼大雨。」
「不要問了,趕緊走,成不成?」
劉堅兩個眼珠子都紅了,衝着四叔吼起來。
從沒見過這孩子如此失態,神情都有些猙獰可怖。
劉弘盛啟動桑塔納,迅速駛出坤武新城,上了隆慶街向西而去。
「小子,你和四叔說,到底怎麼回事?」
「四叔,我的心很亂,一時跟你說不清,你往黑崖溝走,先去找我二舅。」
看劉堅的神情不象是假的,劉弘盛心裏越發壓抑,這小子說事關二哥劉弘義的生命,這是不是有點玄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又怎麼知道?他不是在床上躺了兩天了嗎?
但這小子說的太嚴重,劉弘盛蹬油門的腳就更狠了些,桑塔納在雨霧中一路向西。
劉堅是真沒心情向四叔解釋什麼,跟他說沒用。
現在他在琢磨怎麼說服二舅,怎麼能叫二舅相信自己說的一切,去拯救即將在災難中破碎的幾十個家庭和挽回巨大的損失。
是的,說服二舅是最大的問題,說服不了,什麼都改變不了。
但最壞的結果是把老爸救出來,如果二舅不信自己說的,就讓四叔去西瓦窯接老爸,哄他說自己『病重』,讓他離開那個要命的危險之地。
一路上,劉堅只是盯着雨幕,一句話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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