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州已無風雪。
位於城中的苑家今日氣氛緊張,原因簡單,大抵是老祖宗昨日晚飯後精神狀態便不算是很好,等到了今日清晨,等到下人服侍老祖宗穿衣的時候,卻是破天荒發現老祖宗精氣神十足,不僅在早飯時分喝了三大碗粥,近一斤牛肉,而且還喝了半壺酒。這樣子看起來比一般無病無災的漢子吃的都要多,雖說這看起來是件好事,可事出反常必有妖,現如今這苑家上下,最怕的就是迴光返照四個字。
老祖宗是苑家主心骨,這一點不差,況且這位老祖宗前些時日,從陵安回到慶州時,還雷厲風行的處死了兩位家族的年輕子弟,讓無數苑家子孫都明白,現如今的苑家,依然是老祖宗說了算,可老祖宗這反常舉動,總讓人覺得擔心。
早飯過後,老大人獨自一人來到苑家東院,在一顆大樹下站立許久,然後才走上台階,瞥過一個抱着孩子的苑家婦人,一向不苟言笑的老祖宗破天荒走過去逗弄了幾下孩子,這才問起那婦人,「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婦人不敢怠慢,既然老祖宗親自問話,她低着頭回答:「回老祖宗的話,孩子叫庭芳,是家主取的名字。」
老大人冷哼一聲,看來就是不太滿意,他笑道:「小莊哪裏是會取名字的人,這名字不好聽,這樣,老夫今兒再給她取個新名字便極好。」
婦人大喜過望,抬頭看向這位苑家主心骨,在苑家,哪裏有孩子出生敢動勞老祖宗取名的,這些年了,老祖宗也不曾說替那個孩子取過名字,在苑家,無論是長房還是偏房,好似對於老祖宗來看,都沒什麼意義,他一直對其是冷眼相待,從不插手,若是做出了什麼出格的事情,非要到老祖宗出面裁決的時候,他到底也不會因為長房偏房來偏袒誰,反正老祖宗心中自有一桿秤,考量的東西旁人不得而知。現如今老祖宗這破天荒要替孩子改名,不管是願不願意,都無人敢質疑反對,更何況在苑家,不會有人不願意,不願意那幾位,現如今已經去與黃土為伴了。
老大人沉默片刻,喃喃道:「那本前賢編著的詩集裏有一首詩叫新台,老夫一直覺得不錯,那這女娃叫新台就是了。」
說到新台兩字,老大人臉上有些笑意,他笑道:「就叫新台,這兩字極好。」
婦人琢磨不出新台兩字的意思,但既然是老祖宗賜名,她也沒什麼多說的,只是輕聲道:「多謝老祖宗賜名,改日咱們就去到掌管族譜的族老哪裏去把名字改了。」
老祖宗有些不高興的擺擺手,「哪裏用得着改日,就今日,你現在就去。」
婦人動了動嘴唇,行過禮,當真是抱着孩子匆匆離去,老祖宗在苑家一言九鼎,無人膽敢違背他的意志。
看着婦人遠去之後,老大人這才招手要丫鬟下人抬了一把竹椅,放在屋檐下,外要了一壺酒,一碟花生米。
老大人坐在屋檐下,喝着酒,嚼着花生米,回味無窮。
他在思索自己的一生,是否真當得住無愧於心四個字,其實這位老大人抓着神龍年間的尾巴出仕,從一部侍郎做起,很快就輾轉過三省六部,成為陵安朝堂說話最管用的那一批官員,老大人這一輩子,除去一朝中樞的疏諫閣自始至終都沒能走進去過,其餘的三省六部,幾乎都有這老大人的痕跡留下,先皇在點評神龍年間那批名臣的時候,毫無疑問都以大材相喻,可說起這苑老大人的時候,除去大材兩字,還多說了幾句,說是老大人要是早生十年,趕在和那一批名臣一同進入朝堂,說不定就連宰輔之位都能坐上一坐,江湖中人大抵有崇古貶今的惡習,就拿劍仙李青蓮來講,這位劍仙照耀一時江湖不假,可等葉長亭崛起之後,卻還是有不少江湖武夫覺得這後面一位劍仙還是不如前面一位劍仙,若不是葉長亭成就了驚世駭俗的第七境,又一劍開過天門,說不定現如今的江湖關於這兩位的高下,還一直爭論不休。朝堂相比較於江湖,也是大抵如此,當世文人一論廟堂的棟樑之才,便大抵會提起神龍年間那些大人,總覺着這現如今的朝堂不及那時那座朝堂,可現如今有這樣一位宰輔大人坐鎮中樞,前些年又有為大楚保駕護航的孫老爺子,加上並不算是庸碌之輩的六部尚書,就算是不及神龍年間那批名臣,可孫老爺子和宰輔大人如何及不上那些名臣?市井坊間對此爭論不休,難有定數。而老大人作為這神龍年間出仕而又是現如今存世的唯一一位,所說的話本來就極其有分量,只不過老大人對此類事情並不關心,也不願意去說這到底是古好還是今好,可既然老大人不願意去點評旁人,那在世之人,有資格點評老大人的估計也不算多,只不過或許在新政官員來看,老大人在最後的時光出山打擊新政,本來便是一件有損一世英明的事情。可惜老大人一意孤行,讓不少人覺得惋惜。
新舊之爭都是個未定之數,誰又說得出到底老大人此舉是有錯還是無錯。
看着遠方天色,老大人低聲念了一首小詩。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念完之後,老大人自嘲道:「你白樂天為官的時間沒我長,對於廟堂天下的形勢看得也沒我透,就是比老夫先出仕幾年,便博了個好名頭,最後在那本冊子上的時候,你又因為先死,名字註定會寫在老夫前面,原本老夫以為這輩子沒機會把名字寫上去了,可這身體不爭氣,倒是因禍得福了。」
老大人在屋檐下獨坐半日,吃盡一碟花生米,這才有一個腰間懸刀的中年文士緩步而來,他站在屋檐下,看着老大人,神情複雜。
片刻之後,這一位現如今的天下第四,世上唯一的一位刀道刀宗師輕聲道:「生死大事,其實放在誰身上都是這樣,你這老傢伙活了這麼些年,也不能說就看淡生死了,這要死的時候該難過,也別憋着。」
老大人聽到這樣一番說辭,沒好氣的說道:「老夫要是有你這修為,倒是一點都不難過。」
幾十年了,面容一直如此的晉南衣淡然一笑:「你練武資質不夠,就算是練個兩百年也沒我厲害。」
老大人無言苦笑。
晉南衣蹲在台階上,任由佩刀靠在地上,他感慨道:「幾十年了,我一直在想你有一日死的時候該是什麼光景,是大笑而死,還是氣急敗壞的遺憾而死,可真等到這一天的時候,我才發現,你無論什麼死,都會是極為難看的。」
老大人辯駁道:「死相有許多種,你怎知老夫不會安詳閉眼而死?」
晉南衣搖搖頭,「我哪兒知道。」
兩人相視一笑。
老大人側過身子,喝了口酒,呵呵笑道:「南衣,死之前老夫到底不想和你說些什麼天下大勢這些大道理,就想聽你說上一說這江湖上的事情,一輩子都沒關心過,這死到臨頭了,有些想聽聽。」
晉南衣氣笑道:「你當我是說書先生了?老傢伙,我可是現如今的用刀第一人,首榜第四的大宗師,給你想個說書先生一樣說江湖,你不覺得害臊,我還覺得害臊。」
老大人笑着望着晉南衣。
這位青衫帶刀文士開口說道:「江湖上的事情大約也不多,要是風流人物就更不多了,現如今我身處的江湖,風流人物除去那位劍仙的侄子,現如今穩坐大楚劍林第一把交椅的葉如晦,其餘的,無論是天下第一畫孤心,還是夏秋,都不夠風流啊。」
老大人吐槽道:「南衣,你這第一把交椅,我怎麼聽着像是山上的土匪山賊論資排輩一般?」
晉南衣無奈擺手,「這個江湖一直對用刀的不上心,無論是之前的湯槐安和樓知寒的兩位刀客並肩,還是之後的我和樓知寒站在的刀道鰲頭,都不如那用劍的風流,李青蓮被人念叨了幾十年,之後葉長亭肯定也要被人念叨幾十年上百年,現如今這個葉如晦,就算是不被念叨幾十年,怎麼來看,十年二十年都是有的,再說了,有葉長亭的一劍開天門之後,現在的武夫肯定不會止步現如今這個境界,不去說畫孤心,就連我隱約都要摸到了那第七境門檻了,只是我輩武夫登山,絕不會像葉長亭那般有這麼大的動靜,畢竟開山之人和登山之人,有所區別倒也正常的很。」
老大人笑道:「那葉如晦本該是高深留下的後手,卻是一腳踏進了江湖,恐怕這是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的事情。」
晉南衣安靜不語。
片刻之後,他繼續開口,說起那江湖之高,說起了之前許多不甚出名的江湖高手,說起了那場春秋之前的江湖,這位一輩子都沒這麼多話的晉先生,好似是想把自己知道的東西盡數吐出,盡數讓這老人聽去。
他一直說到日落時分,天色漸漸暗去的時候,老大人露出些疲態。
老大人喝盡酒壺裏的酒,之後長嘆一口氣,緩緩說道:「南衣,苑家之事,之後十年你不必插手,就算是要沒落也是正常,不必多想,只不過若是真有一天遭受滅頂之災的時候,你將那個叫新台的女娃帶走便是,算是留個香火,其餘的事情,就不用管了。苑家有文庭在,約莫再差都差不到哪裏去,只是之後該何去何從,老夫這一博之後,也管不着了,」
晉南衣點點頭,輕聲問道:「其餘人等,就沒要交代的了?」
老大人擺擺手,艱難說道:「陵安那邊傳來的消息,說是這之後年號要改為靈運,此刻高深肯定是在等着老夫逝世的消息了,等我死後,也不用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將消息傳出去,我之後的謀劃已經做的差不多了,就等高深和我開始在棋局上較量了,老夫怎麼說也是神龍年間的名臣,哪裏會不如他,就算是他是能比肩咱們,可老夫也一點不信,這個大楚他真是什麼都能壓得下去。」
老大人想爭一口氣,只不過卻不是非要活着爭,死了也行。
晉南衣安靜無言。
老大人抬頭望天,天色陰沉,他微微閉眼,呢喃道:「這一次,老夫真的去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