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常說心寬病自去,大約真是這個理兒,沒了前世被留下這一茬,孔顏覺得一切都敞亮了起來,待到出發那一日,風寒竟好了個七七八八。眾人見了不免都鬆了口氣,只是念及要靜養半個月的話,個別心頭難免有些想法。孔顏身邊的人卻是實打實高興,馮嬤嬤又見孔顏性子回來了,只當是醒來那日病糊塗了,便生怕孔顏在路上又不好,不用王氏關切的囑咐上,已在馬車裏鋪了一層又一層的軟綿褥子,儘量減少馬車在路上的顛簸。
交河館是入河西的第一個館驛,他們住進館裏頭的第一天,館驛史就差人往下一個館驛傳信,這樣一個一個的館驛傳下,又聽聞是衍聖公孔家的老爺,還是才學最好的三老爺,沿途的館驛史是絲毫不敢怠慢,不說館內一早做了恭候的安排,路險的地方甚至還差人提前候着引路。河西地廣人稀,六十乃至百里一個驛,這樣州館、縣館的過了十二三個,總算在臘月二十四趕到了涼州地界。
此時天色還早,剛進午正時分。
按行程看,若一直馬不停蹄地趕路,今夜子時便能到達涼州城。
不過官員沒得大晚上偷偷摸摸上任的,再說每天趕早地出發,顛簸了一個上午,人和馬都要歇息一段。
正瞅前方三十里地有一個館驛,他們在這裏打尖歇上個把時辰,正好天黑前到館驛投宿一晚,再明兒一早光明正大的上任。
於是馬車停後不久,就聽王氏身邊的管事嬤嬤在馬車外請示道:「今日中飯擺在外頭,夫人讓奴婢來請大小姐過去。」
孔顏正支頸躺着看書,聞言詫異的打開車窗,寒氣立時一股腦兒的鑽進來,盤腿坐在車尾的寶珠馬上應景的哆嗦了一下。
孔顏咦道:「中飯擺在外頭?」
那管事嬤嬤姓張,她把後面的行程說了一遍,向孔顏笑道:「這不是在馬車上待得難受麼?夫人見這會兒雪難得停了,便想着讓走動一下。」聲音高興,隱隱地透着一股子松活的雀躍。
一行百來個人趕了一個多月的路,特別是她們這些女眷一直被拘在車上,眼看就要到了,大伙兒能不鬆快幾分?
孔顏推開窗往外一看,果然就見前方一左一右相隔三四丈的地方,用玄色的粗布在樹幹上圍了兩塊地兒,朝廷派的侍衛都在左邊的地兒,孔府的家僕則在右邊忙活。
「知道了,張嬤嬤先去回母親吧!」孔顏打發了王氏身邊的嬤嬤,就叫了寶珠道:「拿上風氅,我們走!」
聲音里的歡喜聽得馮嬤嬤都忍不住側目,寶珠最是嘴快,又得了可以下馬車的話,心頭早活發得不行,笑嘻嘻地就張嘴道:「小姐這是怎麼了,比寶珠撿了錢還高興!」
孔顏笑而不語,披了風氅,又把上面的帽子戴上,這才回頂了寶珠的打趣,揚眉一笑道:「你不懂!」
說完,不等寶珠回應,搭着英子的手就利落下車。
甫一落地,入目的就是一片白茫茫地蕭瑟,只有幾株光禿禿的枯樹在那,透着大西北特有蒼涼荒蕪。
可此時此刻她的心卻像要飛起來了一樣。
到涼州了!
已經進入涼州地界了!
天知道她現在有多麼興奮!
如果沒被留下來是改變前世軌跡的一個開始,那麼現在就是徹底改變了前世的軌跡!
前一世,她就是在要入涼州的時候被魏光雄的兒子救入懷中!
時間太久遠了,她已經忘了魏光雄兒子的面容,可是她還深深記得當時被魏光雄的兒子抱在馬上,看着駿馬飛馳中從她眼前閃過的那塊石碑——涼州!
放眼四望,全然不見刻有「涼州」的石碑,試問有什麼比這還讓人高興的!?
孔顏深吸口氣,任冷空氣鑽入口鼻,她需要讓興奮得有些發昏的神經鎮定下來。
「大姐,怎麼不過去?」嘴角微翹,正心不由己的揚起微笑,就見孔欣從身後走來。
笑容一滯,看來並不是萬事順心,至少不想見的人還時常出現在眼前。
她一心撲在如何避免前世的那場禍上,還沒有旁念想好如何對待孔欣。
即使現在的孔欣無罪,她也做不到大度的原諒。
孔顏斂神回身,睇了眼大半張臉都掩在風氅帽沿下的孔欣,她扯了扯嘴角道:「現在就過去。」說罷轉身就走進了圍地里,態度冷淡。
孔欣咬了咬唇,有什麼了不起的!
瞪着孔顏離開的背影,不由又一次想到今年入秋時名震京城的《曉生恨》,心頭頓時滋味莫名,再念及母親每次幫着打理那十里紅妝時,總是不厭其煩對她一陣說教,她一時再是忍不住地狠狠一跺腳。
什麼叫她嫁妝比不上,就更應該學着打理!她那一點比不上了!?不就是晚出生了兩年麼!
越想越氣,又到底年紀還小,口頭已是不甘的抱怨道:「就是有什麼了不起的!」
話音剛落,就聽身後的乳母叫道:「小姐……」
孔欣最近慣不耐聽人說教,卻知自己方才是有不妥,她吁了一吁氣,就打斷乳母的話,儘量心平氣和道:「嬤嬤知道了,我們走吧。」
孔顏離群索居了十二年,身邊之人皆是僕從一流,性子不免耿直了一些,少了幾分面子上的遷就,又是對當下居於下峰之人,自是不覺欠缺了一些周全,見孔欣沒有立即跟上,她也不多想,自認為面上已過得去了,加上天寒地凍,人也餓得快,倒是加快了步子往圍地走。
圍地在官道一旁的樹叢頭,依着樹的方向圍了一個圈,只在兩株有小半丈寬的樹間留了人進出。
馬車停下不久,圍地也剛圍出來,幾個五大三粗的婆子還在裏面搬弄着桌子,王氏人也沒到,估計還在馬車上,到底是當家夫人,不比她早早地就出來活動身骨。
馮嬤嬤看了一眼圍地里,皺眉道:「來早了!再外等會吧,免得受衝撞。」
孔顏無所謂地退出圍地,一回身就見孔欣往過走來,她實在不耐去應付,當下收回目光往前走,卻也不敢多走,走到圍地的另一頭,見與孔欣拉開了大半丈距離便是停下。
無事四望,卻見圍地後頭竟是一條路,一塊佈滿積雪的石碑穩穩地立在路旁。
孔顏心頭沒來由地一緊,指着前路就問:「為什麼有兩條平行的路!?」聲音里有着她也不知道的顫抖。
馮嬤嬤見多識廣,聽孔顏問得緊張,她納罕地看了一眼孔顏,仔細道:「這兩條路中間隔着一個小樹林,再看這林子的大小樣子,估摸着再往前走一些,這兩條就交匯成一條。」說着見孔顏一直指着前面的石碑不由一笑,「到涼州的路只有一條,看那石碑估摸着就是涼州的地標吧。」
什麼!?
那石碑是刻着「涼州」的石碑!?
孔顏驚不住退後一步,怎麼可能?不是已進入涼州境內了麼!?
「小姐怎麼了?可是有哪沒對?」見孔顏一下白了臉,一臉的不可置信,馮嬤嬤一驚,這又是怎麼了?
聞聲一回頭望進馮嬤嬤擔心的眼睛,孔顏強制鎮定了一下,她不能這麼草木皆兵。
孔顏搖了搖頭,正要對馮嬤嬤說沒事,只聽一個粗噶的聲音叫道:「那邊有富戶!?」聲音有些遠,不待聽個清楚,就見烏壓壓的人群向過跑來
——那是一群穿着破棉襖的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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