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早已立過了春,可天氣絲毫沒有回暖的意思。接連幾場大雨都是時下時停,難辨晴日。到底三月天了,輕曉就焰騰騰一輪紅日,蒸騰着地皮上的水汽,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青草香與泥土的芬芳,使人格外的氣爽。京兆府大興縣坐落在長安城八十里外,回城離縣百步之地有一座庵堂,本是極清幽的地方,但此刻上午巳時初,就有好些商販在沿途搭起了小攤子、茅草棚,往來之人絡繹不絕。這些人大都操京城口音,多是有幾分見聞,靠庵堂山腳下的茅草棚里,三四個遊客坐在棚頭吃茶擺龍門陣。
「哎,這什麼事呢!」一個着茜紅羅衫的女子一手拿着巾子拭汗,另一手端着一個黑黃黃的土碗把弄着,口中抱怨道:「好不容易盼到放晴,就等着去慈恩寺看牡丹,偏被趕到這窮鄉僻壤來!呸!還好意思叫眾生平等!?」說着,忍不住口渴只好就着碗邊嘖了一口。
時人愛花,牡丹尤甚,故每到陽春三月,牡丹怒放時,世人皆趨之若騖。其中,牡丹以京師為貴,京師又以慈恩寺牡丹最負盛名。慈恩寺元果院牡丹,先於諸牡丹半月開,太真院牡丹,後諸牡丹半月開,京師人都以搶先賞之為傲。
一直默聲瞅着那襲茜紅羅衫的布衣女子聽得冷聲一笑,說道:「眾生平等不過好聽罷了!誰不知道士農工商,這商戶最是低賤!」
着茜紅羅衫的女子一看就是商戶出身,一身簇新的羅質衫子,脖子上一根小指粗的金項圈,身邊只跟着個十一二歲的小婢,便敢隻身來此,也只有行止大膽的商家女了。不過又說回來,時下風氣開放,說不準真有大家女子這般,不過今兒不比平常,若真是有些出身的,早去了虢國夫人在慈恩寺的賞花會,又豈會來這山間小廟看牡丹?
茶棚老闆大半輩子都在底層討生活,旁的不說,識人的本事倒是練就了幾分,一聽布衣女子話中機鋒,便知布衣農家女嫉妒商家女衣飾奢華,遂心下略一嘀咕,就一副老神在在地打岔道:「這慈恩寺牡丹是好,可年年看有甚意思!?依老漢看,還是這裏庵頭的牡丹有看頭喲!」
棚頭的幾人一聽便豎起了耳朵。
十二年前,此地的庵堂本是一間鄉里野廟,一老尼並兩稚女,三人貧無巡門乞,得谷相共餐,堪與乞兒無異。不想忽而撞大運,一有恆產的女尼投奔,置地修廟,取名茅坪庵。日子久了,十里八鄉的婦人也偶有來之,可到底偏僻無名,原以為就不溫不火下去,哪知又撞大運,兩年前庵頭開出牡丹。要知京畿之地,種植牡丹成風,宮廷、府邸、官署、旅店、寺觀等無處不種牡丹,可沒哪處牡丹能先於慈恩寺牡丹開,這寂寂無名的茅坪庵當然也無法逾越,但也只僅僅晚了三天,卻比旁處的牡丹早開了整整旬日!
這事如何不驚奇?如何不引得達官顯貴一探究竟?
可就奇了怪了,算上今年,都第三年了,愣是沒見到茅坪庵受達官顯貴們的半點青睞,倒是在民間有了幾分名氣。要說這事不怪,卻是沒人相信,可平頭老百姓一個,哪去找個中隱晦?
此時聽茶棚老闆這一番說來,倒像是知道一些內幕般,當下便不約而同的等茶棚老闆說下去。
茜紅羅衫女轉怒為奇,率先問道:「有甚看頭!?難道還能比虢國夫人的賞花會還厲害?」
茶棚老闆見商家女息了怒火,對家棚里的人也投了注意,心中得意,嘖嘖兩聲,故弄玄虛道:「別說,這茅坪庵的牡丹倒真和虢國夫人有幾分關係呢!」
對面的草棚子也是一家茶棚,俗話說同行相忌,可對面棚子與其說是茶棚,還不如說是一家民間「驛站」,也就是小馬站,專供馬料和馬夫的茶水、吃食,與做遊人精細生意的茶棚自是無甚相忌。既無利害,又是相熟,小馬店老闆說起話來也不忌個葷素,把三個大胡餅往棚頭的桌上一送,抬頭就吆呼道:「你個腌臢老貨,少賣關子!」
茶棚老闆被呼哧了也不着惱,笑眯眯的三角眼裏精光一閃,眼睛就向對面棚頭吃胡餅的一行人睃去。
只見棚頭桌前坐着個人,約莫三十出頭,頭戴長腳羅幞頭,身穿青布圓領袍衫,腳蹬短皂靴,穿着與常人無二,長得也只是端正。他此時眉目微斂,看不見神情,不過坐姿筆直,許是身材清瘦,這樣一看很有幾分文氣。
着青袍,人文氣,印象中不就是低品文吏的樣子?
再看一旁跟着的四個人,都當壯年,個個膀寬腰圓,虎氣生生,就是坐在這簡陋的草棚子裏,也透着一身似千錘百鍊的殺伐之氣,加之身上皂衣抹額,一看就是行伍出身,又對青袍男子極為恭敬,哪還琢磨不出這五人關係?
茶棚老闆心頭得意,只道是外地的官宦子弟,外聘了四個傭兵出遊,這類人官位雖不顯,手頭卻最是鬆散,歇腳時若聽到趣聞,覺得可聽必有打賞。就是這次看差是個吝嗇的,可無傷大雅的賣弄一番,不是也可添些茶棚人氣?茶棚老闆這頭算盤撥得啪啪響,嘴裏也繪聲繪色的擺起來。
「衍聖公孔家,不用我多說吧,那可是天下文人心中的聖地!京城第一美人虢國夫人就是孔家的嫡出小姐!」茶棚老闆說着一陣唏噓,「哎!說起這位虢國夫人真是沒話說,出身清貴,姿容絕色,不但知書達理,為人也最是和善,堪為天下女子表率!若不是孔家組訓,不與皇家結親,這虢國夫人就是做太子妃也使得!不過虢國夫人如今的夫婿,那也是一等一的!當今皇后娘娘的嫡親外甥,定國公府的世子爺,真真的天之驕子啊!他五歲就被請封為世子,十七歲中狀元,十八歲與虢國夫人成婚。」說着拍了下腦袋,「對了,十六歲那年,還有一首《曉生恨》名震京師,讓多少文士棄筆從戎!這樣的豪門貴子理當坐擁美人,可這位世子爺對虢國夫人卻是極為衷情,夫妻二人夫唱婦隨可是羨煞旁人,要知——」
「要知虢國夫人這個封號,就是世子爺以自身封賞為他夫人換來的!」茶棚老闆話剛說到一半,小馬店老闆立馬搶過話頭,不耐煩道:「得了,定國公世子和虢國夫人琴瑟和鳴,這滿京師的人誰不知道?還是快說這茅坪庵的牡丹和虢國夫人有甚關係!?」
被硬生搶了話頭,茶棚老闆心頭一陣惱怒,他這不是為讓外地的公子爺聽個明白麼?又眼見這一主四仆歇的差不多了,而他說了這一陣都沒見青袍男子抬頭看一眼,心裏着急,也顧不得惱怒,連忙吆喝一聲「這不是就要說了!」,便道:「世人都道,定國公世子和虢國夫人從小定親,本是青梅竹馬,又是才子佳人,可說是天作之合!可……唉!」正說着重重嘆了口氣,又似做賊般四下張望了一番,這才繼續說道:「……其實據傳,和定國公世子從小定親的人,並不是虢國夫人,而是虢國夫人的嫡長姐,孔大小姐!」
話音剛落,就聽一在此遊玩的白衣庶人接口道:「孔大小姐,我倒是知道些。十多年前,剛滿十四的孔大小姐,就有京城第一美人的美譽,又是孔家嫡出的千金小姐,那時候不知多少男兒為之傾倒,可惜孔大小姐自出生就定了親,眾人也只有感嘆一番罷了,至於當時與孔大小姐訂婚的可是定國公世子?我就不得而知了。還有那時我可根本沒聽過什麼孔二小姐,也就是如今的虢國夫人一點兒姝名!」
「既然孔大小姐這樣出眾,為什麼如今就沒消息了?」布衣女子好奇道。
白衣庶人抬頭望了望遠在山頭的茅坪庵,略估摸了一下腳程,這便轉身進了茶棚,叫了一碗茶道:「紅顏薄命呀!孔大小姐隨父上任,路中遇襲被一位節度使的公子所救,孔大小姐姿容絕色,那位節度使的公子一見傾心,又因為救人有些肌膚之親,這便遣派了媒人求娶。可孔大小姐已有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如何看得上一個區區節度使的公子,自是不允婚事。又覺得受辱,不堪再嫁未婚夫,便出家做了姑子,還是女冠,我也不甚清楚!只記得孔大小姐遁入空門後在京城可是引得一片譁然,甚至有不少大家公子願不計前嫌,明媒正娶孔大小姐。可孔大小姐從小受婦德教育,和時下女子可不相同,又怎會允嫁?如此一來,我等自然再難耳聞孔大小姐了。」
時下從一而終的貞潔觀念不如前朝,且不說有一嫁再醮,人為不怪,就是今朝開國年間,都有公主與僧人苟且之事,這孔家大小姐又未被如何?就這樣自斷大好姻緣,如今銷聲匿跡豈不是活該?茜紅羅衫女撇撇嘴,不屑道:「若真是如此,這孔大小姐還真是愚笨,為了甚名聲,就讓自己清苦一生!?哼,我看她現在肯定是悔不當初!」
女子覺得愚笨,男人卻是喜歡這樣冰清玉潔的美人,自己得不到的,便也不想旁人得到。白衣庶人是個中年男子,聞言便搖了搖頭,一副不堪與之計較的模樣道:「爾等俗人,豈知孔家大小姐這等氣節?」
茜紅羅衫女氣得臉上漲紅,茶棚老闆不願再起口舌,又聽白衣庶人的話正好應證了他說的,看來他半真半假胡謅的話倒是有幾分道理,心下不覺生了底氣,開口就是一副千真萬確的口吻,道:「這位客官說得正是。這茅坪庵怎麼突然有了田地薄產,當年來此投奔的富尼十有八九就是孔家大小姐。你們看,如果不是孔家大小姐,誰能讓一間破廟起死回生,又能種出堪比慈恩寺的牡丹?」說時見眾人神色有幾分信然,當下加重話料,胡謅道:「我可好幾次看到定國公府的馬車從這往來過!」
京師人大膽,不拘言論,只要不是反朝廷之言即可,又是在這偏僻之地,且只是捕風作影之言,自是怪罪不到他的頭上。茶棚老闆說罷心下也不惴,只待看青袍男子反應,看是否再道些話料,就見青袍男子霍然起身,凝眉掃來。
青袍男子身姿峻挺如松,身上更是透着久居上位者的肅穆之氣。
茶棚老闆一驚,此人絕非普通小吏,還是少惹為妙。
計較間,正要低頭裝作不知,只見青袍男子的隨從扔來一兩碎銀,他當下見錢眼開,壓下心中懼意,忙要揚聲謝賞,就見主僕五人將馬匹留在小馬店,向茅坪庵走去。
青袍男子一行人確實出身行伍,尤其是隨從四人,必是行軍偵查好手,不過在茅坪庵打了一轉,便探出這間庵堂的構建,直接帶着青袍男子繞過眾人,行至庵堂後山的小徑處。
「顏兒!」正掩樹灌遮蔽而行,就聽一男子深情喚道。
顏兒!?
青袍男子薄唇微抿,駐足而立。
如果他沒記錯,這孔大小姐,閨名一個顏——孔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