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桂重陽十分意外,卻沒有梅氏的擔憂。
有梅童生父子算計在前,梅氏防範之心過重,見到族親先是戒備,然後想得最糟糕的可能,才會有這樣猜測,也是關心則亂了。
「姑姑,梅晟不是傻子,要是真的惦記報復桂家,蟄伏起來就是,犯不着送上門來打草驚蛇!」桂重陽想了想道:「要是所料不差,他應該是來結盟來了。就算不結盟,也是示好。」
人死如燈滅,要是桂遠還活着,說不得在梅晟眼中桂遠與杜里正、梅秀才一樣都是仇人;可是桂遠已經死了,兩家的仇怨還到不了讓人「斬草除根」的地步。
同為失父失母的孤兒,梅晟可沒有桂重陽的幸運,有親人如同無親人,孤身作戰,察覺到桂家的不尋常,生出結盟的念頭不無可能。
梅氏卻是有些想不明白:「就算是不記仇,也不會往來自在,作甚結盟?這個…不太可能吧?」
桂重陽沉吟道:「梅晟今年十四,杜六姐還要大一歲,兩家已經訂下親事,頂多能拖到後年鄉試後。以梅晟對杜家與其叔的怨恨,怎麼會真的與杜六姐成親?可要是等到鄉試後悔婚,不管因什麼緣故,都有背信棄義、另攀高枝之嫌,在士林中容易為人詬病。只有在鄉試前杜家有變故,兩家婚事作罷影響才最小。」
梅氏聞言,不由皺眉道:「若是他不願意這門親事,早日反對就是,作甚還訂了又悔婚?男人不怕這個,杜六姐何其無辜!」
桂重陽道:「背着婚約有背着婚約的好處,梅晟在縣裏風頭正盛,惦記着嫁的人家不是一個兩個,可自從他中秀才至今也一年多了,也沒有訂下來,顯然沒有入眼的人家,可這樣拖着也得罪人,被長輩訂了親事『無奈』應下則顯得無辜多了。」
不管對杜家多厭惡,同為女子,梅氏對於梅晟的做法都無法苟同,對桂重陽正色道:「婚姻大事,不是兒戲,以後你可不能與梅晟學。沒人逼着你定親,以後想要娶個什麼樣的妻子隨你心意,只是要曉得疼人,要有做丈夫的擔當!」
桂重陽素來老成,可眼下也帶了幾分小羞澀,擠了擠鼻子道:「還好幾年呢,姑姑說這沒影兒的事作甚?」
梅氏搖搖頭道:「你今年十二,後年出孝,也該差不多了。」
桂重陽擺擺手,道:「不急,不急,侄兒先立業在成家!」
梅氏皺眉道:「重陽,你之前不是還說要做桂家族長麼?可長房一脈,還等着你繁衍血脈,這才是最重要之事。」
桂重陽不以為然道:「血脈繁衍這塊,不是還有春大哥與秋二哥嗎?」
至於是長房、二房又是什麼關係?大家是同曾祖的兄弟,也是一脈相承。
梅氏紅了眼圈道:「那怎麼能一樣?你不只要供奉你父親、你祖父的香火,還有你大伯與三伯,都是絕嗣的小支,沒有香火供奉。其實,咱們家現在的狀況,最好你就是兼祧三房,娶三房妻室,只是那樣嫡庶難分,家裏少不得鬧得一團亂,還不若等你以後兒子多了,就過到你大伯、三伯名下一個,也使得兩位後繼有人。」
桂重陽張了張嘴,卻是說不出拒絕的話。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桂重陽還小,牽扯不到孝不孝的話,可是想想以後家裏要生一堆兒子,桂重陽不由想起父親生前之事。
自己生母死於產關,父親做了十幾年鰥夫,文翰林先前幾次有意做媒,想要幫父親續弦,照料他們父子生活起居,卻是被父親婉拒。
父親說不放心自己,怕被後母欺凌,也怕自己以後有了其他兒女疏忽了桂重陽。
就是在桂重陽面前,桂遠也從不遮遮掩掩,說了許多駭人聽聞的後母欺凌繼子的故事,有養廢捧殺的,有非打即罵的,還有直接要命的。
桂遠當時道:「女子孱弱,可為母則強,自然是都護着自己生的崽兒。尋常百姓人家,兄弟爭奪,爭的是幾畝地,多分就飽腹、少分就挨惡;富賈士紳人家,爭的是名利;勛貴人家,就要爭爵了。人與動物無差,天性都樂意佔地盤、搶地盤,後母進門晚,產子晚,後邊生出的兒子與繼子少則差兩、三歲,多則差七、八歲十幾歲乃至幾十歲都是有的,不管是名分還是年歲上,小的爭不過大的,自然後母跟着上了。再好的婦人,日日算計,心性也壞了。咱們家是尋常百姓人家,家中主要產業都是你娘帶來的嫁妝,自然都是你的。拉個外人進來,吃穿嚼用你的不說,說不得還要惦記你的產業,何苦來哉?」
桂重陽打小與父親相依為命,心裏自然也不樂意後母進門,多少有些埋怨文翰林多事。
沒想到過了兩年,徐師兄也提及此事,還說什麼不娶妻也當納妾收個通房,同樣被父親拒了。
現在想想,文翰林與徐師兄兩個都不是多管閒事的性格,可是都不約而同的提及續弦生子之事,在父親開口拒絕後也不贊成的模樣,當是為了子嗣了。
自己身體孱弱,吃藥長大的,當時能不能養成都艱難。父親最還的選擇,就是另外生健康的子嗣傳承血脈。
文翰林與徐師兄確實拿父親當自己人,當年才會操心這個。
桂重陽明白這個道理,可到底心裏有些發堵,自己是差點被放棄的一個。是父親,沒有放棄自己。
桂重陽握着拳頭,終於有了成親生子的念頭。
父親選擇了自己,自己不能讓父親失望,要將桂家的血脈傳承下去。
「姑姑,侄兒會好好想想,到底要娶個什麼樣的媳婦進門,到時候少不得勞煩姑姑費心。」桂重陽一本正經道。
梅氏帶了幾分期待道:「好,姑姑等着!」
梅朵正好進門,聽到姑侄兩個對話,不由笑道:「還沒斷奶呢,就惦記起娶媳婦了?」
前幾日桂重陽不舒坦,張量就托人從京里弄了兩匣子奶疙瘩回來。這個用熱水化開,就是一杯牛乳,是蒙元時宮廷傳出來的,主要是調理身體用。
桂重陽喝了幾日,身上帶了奶香味兒,梅朵才這些打趣。
桂重陽輕哼道:「又沒有個小閨女與我青梅竹馬一道長大,長大後要死要活的嫁給我,我自然要好好琢磨琢磨了!」
梅朵使勁錘了桂重陽一下,嗔怪道:「混說什麼?讓人聽了當真了看我饒不饒了你!」
*
杜家,書房。
「老爺……」李氏帶了幾分侷促,站在書桌前。
雖然是自己家中,可夫妻兩人素來分室而居的時候多,這書房就是杜老爺日常起居所在,李氏鮮少踏足。
今日杜里正叫李氏來書房,李氏並不覺得受寵若驚,反而帶來了不安。
「坐!」杜里正指了指書桌前的凳子,道。
李氏聽話坐了:「老爺叫妾身來,可是有什麼吩咐?」
杜里正從書桌下拿出來一個匣子,推到李氏跟前:「這些,你先收起來,是我留給老七的。」
李氏不喜反驚,說話都帶了顫音:「老爺要走了?」
杜里正搖搖頭,道:「不走,就是最近覺得有些不對頭,又有人去鋪子那邊查了,以防萬一罷了。你生了老七,是杜家的功臣,只是老七還小,少不得你這當親娘的再替他操心幾年。」
李氏依舊不敢收,遲疑道:「大娘、四娘還罷了,嫁的遠,六娘卻是還沒成親,就算嫁了也是在村里,還有二娘那邊……」
杜里正有六個女兒,可只有四人站住。杜二娘嫁到梅家,大娘、四娘都遠嫁給杜里正的故友處,並不在通州。
杜里正搖頭道:「嫁出去的女兒潑不去的水,拉扯她們長大,還給她們預備一份體面嫁妝,我也算對得起她們了。老七既繼承杜家香火,這些也都是她當得的。」
李氏卻是落下淚來:「不管如何,還請老爺保重自身為要。實在不行,就出去躲躲,老七不能沒有爹,奴家也不想再做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