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與廊道一牆之隔,別有洞天。
屋內宛如一座浩瀚無垠的太虛境界,陳平安閉目養神,盤腿而坐,身前懸停着一件破損嚴重的鮮紅法袍,還有兩截斷劍。
這就是陳平安跟馬苦玄一場生死戰,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那件陳平安躋身仙人境之時,「仙蛻」而成的法袍上邊,許多顏色各異且深淺不一的「篆文」,蠢蠢欲動,似想衝破牢籠。
這些昔年在牢獄被縫衣人捻芯,以秘術縫在陳平安身上的大妖真名,編織在一起,有如一大片有根之浮萍,輕輕隨水搖曳。
而這些浮萍的根?所在,便是與半座劍氣長城合道的陳平安。
妖族文字的色澤越深,扯出的法袍水文漣漪越大,不是飛升,便是仙人。
至於玉璞境妖族的真名,老老實實趴着去。任憑那些嵌入法袍的文字「水草」如何掙扎,依舊動彈不得。
陳平安已是仙人境,除非它們獲得大機緣,便破不開這層大道顯化之一的無形屏障。
這種虛無縹緲的束縛,會以類似道痕的方式,一直存在。不是說有了這種束縛,存在着這層「天門關隘」,陳平安就可以直接決定大妖在修道路上的破境與否,但是陳平安至少可以憑藉這些真名的力度,來推斷出妖族修
士當下的境界高低,修為深淺,甚至是資質的好壞。
這大概也算是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的辛苦報酬。一個雙眸粹然金色的白衣陳平安,頭戴道冠,從極遠處飄蕩而返,道冠的樣式,大概是見過了扶搖洲「新飛升」虛君王甲的那頂金冠,他頭上這頂,也從蓮花冠變
成了更為僭越的樣式,還取了個名字,「玉京山」。
陳平安給予了對方一定限度的自由,主要是負責為丁道士護道和觀道。
陳平安真身沒有睜眼,微微皺眉道:「才是剛剛斬開鴻蒙,初辟天地的起步階段,你還遠遠沒有到可以偷懶的時候吧。」
道冠陳平安蹲在那把斷劍夜遊旁邊,「萬事開頭難這句老話,在這裏又不適用。放心,論做人,我沒資格說什麼,但是要說做事,肯定比你更靠譜些。」
陳平安沒說什麼。
道冠陳平安笑道:「純粹武夫的九境十境之間,需要撞天門。同理,今日蠻荒之仙人玉璞,承載真名者,它們未來證道飛升,也需要與你通個氣,打聲招呼。」
陳平安說道:「在牢獄內,我曾問過捻芯,什麼時候才能真正發揮實質性作用,捻芯的回答是飛升境。」
那會兒,陳平安覺得自己距離飛升境,太過遙遠了。
躋身了飛升境,就可以在道路上,絆它們一跤了。
這種局面,有點類似某位鬼祟十四境,強行打斷了陳平安的三次煉劍,連幫忙護道的白景都只能幹瞪眼。
那種鬼蜮伎倆,殺不了體魄堅韌、神魂穩固的陳平安,也能噁心到好不容易閉關一次就到處碰壁的陳平安。
關鍵是陳平安還不確定,對方有無第四次。這就是必須千日防賊的膩歪了。
道冠陳平安氣惱道:「你怎麼連這種無足輕重的瑣碎記憶都給我剝離了?」
陳平安雙手疊放在腹部,呼吸綿長,每一次吐納,無垠太虛中便會添補出現一條絢爛的璀璨星河,同時又有一大片如海星辰消失殆盡,循環往復,生滅不息。道冠陳平安坐在被他臨時拼湊在一起的長劍上,「哪天躋身飛升境了,至多就是有點意思,也沒什麼大意義。最多就是偷摸下個絆子,遙遙施展手段,擾亂心神,
拖延某位妖族修士的閉關,還要擔心一個不小心,反而會成為幫助它們砥礪道心的『好事』,豈不是倒灶。」
「所以說啊,只有等你成為一位十四境,才會變得既有意思,又有意義。」「這個說法,好像也未必準確,咱們能否成為飛升境,都要先看看這場觀道的效果,需要丁道士幫着我們驗證這門飛升法的可行不可行。合道一事,猴年馬月吶,天曉得那會兒的數座天下,是怎麼個格局,百年之後,畢竟連十四境修士都不太值錢啦,數座天下,可能都被打崩啦,也可能太平無事了?可別咱們辛辛苦苦合
了道,桌上的那盤黃花菜都涼嘍。」
陳平安置若罔聞。
道冠陳平安抖了抖袖子,抬起胳膊,雙指併攏,朝那破碎法袍上邊的一個大妖真名,遙遙一指。
那位仙人境妖族的真名便被輕輕壓下,如人伏地不起,鮮紅法袍凹陷一處。
蠻荒天下那邊,一位正在自家道場觥籌交錯宴飲貴客的大妖仙君,霎時間氣悶不已,道心一震。
它立即下令開啟護山大陣,毫不猶豫祭出兩件半仙兵本命物,施展神通,以法相姿態,仔細巡視轄境。
好好一場高朋滿座的酒宴,被搞得雞飛狗跳,那位仙君都開始親自盤查有無奸細藏匿筵席中了。
道冠陳平安微笑道:「只要躋身了十四境,哪怕隔了一座天下,飛升之下,依舊點殺。」「何況有我幫忙,以後要找出飛升境的行蹤,就很簡單了。你不是很嚮往劍氣長城昔年『私劍』的風采嗎,我們當然也可以學,偷摸去了蠻荒那邊,沿途斬殺上五境
,十四境之下,連同飛升在內,一路殺穿,一殺殺一堆。」
陳平安依舊閉眼,淡然道:「不過是吃了個西瓜,就把你給吃膨脹了?」
道冠陳平安一時語噎,悶了半天,雙手抱住後腦勺,晃了晃頭頂的道冠,自嘲道:「對自己夠狠的。」
陳平安微笑道:「搞反了吧,我這個人,一向寬於待己嚴於律人。」
道冠陳平安想要回了。那部為丁道士精心編撰的一部少年書,序文和開篇,相當不錯的。
不曾想陳平安睜眼說道:「閒着也是閒着,幫忙做兩件正經事。」
心意相通,白衣道冠者自然是避無可避,逃無可逃,只得跳下那把斷劍,一揮袖子。
太虛境界中出現了一尊巍峨法相,襯托得兩個陳平安身形小如芥子。
那尊法相的頭髮,指甲,肌膚,血肉,筋脈,都被一一祛除,只餘下一架白骨和無數條經絡,以及作為銜接點的「氣府」。這類「掛像」星象天相圖,陳平安展露過兩次,一次是為關門弟子趙樹下,指點拳法,教他如何以一口純粹真氣,如火龍走水,用一種更直觀的方式,既稱武道,
那麼道路何在?為趙樹下解釋到底是怎麼一個來龍去脈。一次是在蓮藕福地的大木觀,為那些本土鍊氣士和武夫們傳道,等於是為他們雙方都打開了一幅壯麗無比的山河畫卷,再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井底境地,不管是習武還是鍊氣,可以少走許多彎路。在當時福地鍊氣士眼中,對於人身氣府的數量,是各有猜測和探索的,孫琬琰這種修道資質不錯的,也只敢往三四百個這個
數字上邊靠,但是當時陳山主抖摟出來的那幅掛像,人身氣府,星羅棋佈,氣象森嚴,竟然多達千餘個之多!
道冠陳平安仰頭望向那尊身內金光點點的法相,「人身小天地,每座氣府,既是渡口,又是道場。」
他抬起袖子,指指點點,「你也沒閒着嘛,金精銅錢還可以這麼用?每一顆金精銅錢,都是一艘拋錨停泊的泛海符舟?」
原來這幅形象圖的氣府數量,要比之前公開的兩幅掛像,明顯數量更多,至少要多出四百餘處。
而陳平安提升飛劍井中月品秩所需數量,根據鄭居中的推衍,恰好就是不多不少的一千五百顆。
扶搖洲老飛升,楊千古說他是個鬼,也怕鄭居中。確實,這種敬畏,一點都不多餘。
「鄰居王朱故意劈砍作廢品,留下來送給你的那件木人,這是你第一次接觸人身穴位。當年鑰匙是宋集薪丟的,木人卻是稚圭留的。你有兩個彆扭的好鄰居啊。」
「遊歷路上,有意購買山下市井的各類醫書,配合一路搜集而來山上道書秘籍,將自知的氣府數量,逐漸累積到七百個。」「通過翻看避暑行宮的秘檔,瀏覽文廟功德林裏邊的珍藏書籍,詳細記下那些已經被前輩鍊氣士驗證為『雞肋』的秘境,或是因為許多仙府門派視為不傳之秘,而失
傳的,又有大收穫。其實到這一步,你就已經得到了將近一千六十個氣府的準確標識。對不對?」
「陸沉暫借道法,你便開掘自身天地,分別作證和否定了那些『雞肋』,又有額外數量上的裨益。再加上與她同游天外。」
「就是這個足可自誇一番的成果了。估計就算是於玄知道了,又要一驚一乍,多說一聲陳道友。」「說好的以誠待人呢,不願與孫琬琰他們給出所有氣府所在,也就罷了,畢竟是外人,他們知道太多,反而不美,以後等到他們走出福地,在外遊歷就是個不小的
變數。只是為何連關門弟子趙樹下都騙?」
說到這裏,道冠陳平安嘆了口氣,「何必自欺,刻意遺忘,一句『我與我周旋久』,就真要分出兩個我嗎?怨不得陳清流一個旁觀者,要說你是個可憐人了。」
陳平安說道:「這麼話癆。」頭戴道冠者笑道:「你本來就是個話癆。曾經一山喃喃自語,群山不作迴響罷了。嗓音就會越來越低,心聲越老越小。相信我,若是年少時一直有人相伴,陪你走
夜路,你就是個會讓那人一定會覺得煩的話癆。」
陳平安對此一笑置之,起身仰頭望向那尊高如大岳的縹緲法相,一千五百顆熠熠生輝如星辰的金精銅錢,分鎮一座人身氣府。
其中擱放有大煉之物的五座本命氣府,景象清晰,歷歷在目。
在這之外,更有大千氣象。
不過另外一件正經事,相對比較有趣。
陳平安讓道冠者在心相天地之內,搗鼓出了一真一假兩位「陳平安」。
真的,便是此時此刻的陳平安,那個假的,則是被去掉符?手段的陳平安。
雙方對壘,捉對廝殺一場。毫無懸念,前者勝出,贏了次一等真跡。
陳平安搖搖頭,猶不滿意,打算讓雙方實力變得更加懸殊,「再去掉所有法寶外物,消除所有與之相關的術法神通記憶。」
前者以碾壓姿態,輕鬆打殺了後者,贏了那個幾如贗品的陳平安。
陳平安繼續說道:「再去掉後者的武夫身份。」
道冠者搖搖頭,無奈道:「沒意義的。」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那就各自去掉一半,只保留劍修和武夫身份,以純粹對純粹。」
道冠者笑道:「這才對嘛。」
陳平安一邊凝神觀戰,一邊從袖中摸出一件寶物,是從仙人韓玉樹手上得來的一把幽綠法刀,此物極有來歷,是萬瑤宗開山祖師得自青霞洞天。
道冠者瞥了眼那把韓玉樹都無法將其大煉的法刀,察覺到真身的某個心念,好奇問道:「不至於吧?」
陳平安說道:「至於。總要試試看才知道成與不成。」
道冠者提醒道:「一旦選擇了要走這條路作為關鍵的合道輔佐手段,耗時耗力耗錢耗神不說,沒有回頭路的。一旦不成,損失太大了。」
陳平安臉上有笑意,眉眼飛揚,「這條路上,循序漸進,不斷修正,萬一成了呢?真若不成,就當過年放了一大串爆竹!」
道冠者伸手揉了揉臉頰,「這也太奢侈了點。」
有朝一日,當合道契機來到,一座自身小天地之內。
天地人物齊鳴,人間炸響春雷。
道冠者也笑了起來,「只是想一想,就覺得十分快意。那就去他娘的成與不成,老子都不管了!」
陳平安神色恢復如常,淡然道:「道者當有此心。」當年在牢獄內,跟那會兒還喜歡自稱「霜降」的白髮童子,雙方作了一筆總價是一顆穀雨錢的買賣,只要白髮童子能憑本事從自己這邊賺到十顆小暑錢,陳平安就
願意幫忙在老大劍仙那邊緩頰一二,白髮童子就有機會恢復自由身。
從隱官老祖這邊賺走的其中一顆小暑錢,白髮童子就是幫陳平安找出與十座本命氣府大道牽引的六座儲君之山。
當時陳平安即將破境躋身洞府境,終於有機會成為一位心心念念的「中五境神仙」了。白髮童子便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趁熱打鐵,開府之際,天地靈氣倒灌人身,陳平安的一粒心神,恰好能夠以玄之又玄的「刻舟求劍」之法,確定那六座儲君山頭
的準確所在。
更早之前,跟陸台一起遊歷桐葉洲的時候,陸台就為陳平安這個門外漢,說了好些山上內幕、修行門道。
修道之人的大煉本命物,其實並不是越多越好的。有資格追求那種「多多益善」境界的,都是天才中的天才。
「地材」都沒資格說這個,只有那種「天材」才可以。
若說修道之人,都可算老天爺賞飯吃的幸運兒,那麼他陸台所謂的天材,就不是老天爺給了一隻碗,而是直接送了一口大鍋,一張飯桌。
而這種看遍天下也不多的人物,遠在天邊,中土神洲有個耍符?的,皚皚洲有個姓韋的,至於近在眼前的,巧了,就有兩位。
當時陳平安看着那個滿臉戲謔笑意的傢伙,覺得陸台是傻子說傻話,自然沒當真。
道冠者說道:「陸台他們幾個,現身劍氣長城了,人數不多,屈指可數,但是隊伍之中,就有與五彩天下元宵一樣的存在。」
陳平安笑道:「自顧不暇,不去管了。」
道冠者說道:「丁道士那本書,馬上要翻篇進入第二章節了。」陳平安說道:「一個流散在市井坊間的天潢貴胄,歷經坎坷,受盡白眼,遇到了個異人,對少年青眼相加,開始走上修道之路,你自己說說看,這個開篇,俗不俗
?」
道冠者學真身語氣唉了一聲,說道:「大俗就是大雅,我覺得這個故事的開頭,很爽啊。」
陳平安看了眼道冠者。後者堅持己見。
陳平安只得退讓一步,說道:「加入我與香童的那些山水遊歷,記得情節轉折,別太生硬了,最終顯得主人公太主人公。」
道冠者滿臉錯愕道:「連自己的書都抄?不太好吧,顯得學力不夠,才情不足啊。」
陳平安默不作聲,重新盯着那尊法相,心中有了個決斷。
道冠者只好舉起雙手,「各自忙去?」
陳平安點點頭,重新落座,閉目養神,雙手疊放,拇指相抵。
並未撤去那尊法相。
「居山修道」者,歲月悠悠,幽思萬千,不知山外日升月落天氣變遷。
按照白髮童子的說法,人身三百五十六個竅穴,就等同於三百六十五座現成的洞天福地。是一個人從娘胎帶來的。
這就是世間精怪之屬,為何都要修煉人形的根源。
所以陳平安先前在馬府,與余時務,才會有那一番發自肺腑的感慨,我輩人身難得,人身難再得。那會兒在牢獄內,讓捻芯縫製真名,陳平安境界低微,開闢府邸數量極其有限,開府只有十竅,當時五行本命物,各佔去一座,多出兩把籠中雀和井底月本命飛劍,始終無法煉製為本命物的初一和十五兩把飛劍,肯定也得有個棲息之地,再加上仿劍松針、咳雷必須共聚一府,那會兒陳平安根本沒有多餘的氣府來擱置它
們,就更別提中煉了。
當年有這個開竅規模,還要歸功於少年時得到的那三縷劍氣,早早幫忙開山建府的緣故。
否則陳平安只會更加捉襟見肘,無從下手。
至於將某些身外物的靈器法寶,大煉為本命物,陳平安想都沒想過。山上煉物,不得花錢啊。老子沒錢!何況也不是所有靈寶都適合中煉、大煉的,歷史上經常有那對着一件仙兵乾瞪眼數百年的大修士,始終不得其法,或是無法破開層層禁制,或是人與至寶大道不
相契合,只能割愛,傳給某位嫡傳或是自家徒孫。
今時不同往日。
等到道冠者這天再次趕來此地遊覽景象,嘖嘖稱奇。不愧是自己,真是大手筆。
眼中所見,既高且深。找尋出來的十座儲君之山,都被陳平安真身煉化了本命物,調兵譴將一般,坐鎮府邸,與那五行本命物剛好搭配,有「一主二從」之屬,前者對後者有賞賜之例,
後者與前者有朝貢供奉之責。
從北俱蘆洲恨劍山那邊購買而來的仿劍,都被陳平安煉製了。不是小煉,直接越過中煉一層,大煉為與大道戚戚相關的本命物!
此外還有崢嶸宗妖族劍修的一把本命飛劍「」。白髮童子送給他一把刻有「瀆」字的短劍。
氣府的數量,道場的質量,我都要。
貪多嚼不爛?在仙人一境,陳平安要反其道行之。
很野修!
陳平安沒有理會道冠者的到來,依舊道人屍坐。
如神靈在龕。
所有方寸物和咫尺物都被放在了腳邊。
顯而易見,煉物一道,真身才起了個頭。
從「背井離鄉」的包袱齋,到「見好就收」的隱官大人,再到陳劍仙,這輩子遠遊和修道生涯,還是攢下些家當的。
道冠者雙手負後,緩緩踱步,一直仰着頭看那法相。
只見那本命水府內,一枚水字印,緩緩旋轉,下有幽幽深潭,影影倬倬,似有蛟龍游曳。府內有三面牆壁,一眾水神、水仙栩栩如生。
另外一處本命氣府內,在那山祠之巔,建造有一座晶瑩剔透的仿白玉京寶塔,道氣宏大。
一處白霧茫茫的深邃氣府之中,矗立有一杆劍仙幡子,獵獵作響,寶光燦爛。
新開闢出的一座氣府內,一支浮游不定的白玉靈芝,拖曳出虹光。
一顆蘊藉雷法真意、自成雷局天地的六面印,懸在高空,電閃雷鳴,如一尊神靈同時驅使千百條金色長鞭,不斷鞭笞和夯實整座氣府大地。
還有好些品秩高低不一的法袍,也被煉製,有大如天幕的,也有覆蓋山河的,低一些品秩的,便如一片雲海作蜉蝣天地間。
楊老頭曾有一問,你陳平安,吃飽了嗎?
答案是沒有。
――――
柴蕪是魏羨的徒弟,魏羨有官癮,跟着大驪鐵騎去了蠻荒天下,積攢軍功去了,就把小姑娘留在了這邊。
由於魏海量說她的資質,跟自己的酒量一樣好,這讓柴蕪對自己的習武天賦,比較有數了。
再加上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讓柴蕪更有數了。
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陳山主,據說連自己的開山弟子都不如何教拳,更別提幫人傳道了。可就是這麼一位從不輕易出手指點他人修行的陳山主,竟然親自為她傳道解惑,結果比較出人意料,反正差不多就是雞同鴨講,對牛彈琴,柴蕪便知道自己確實
運氣不錯,可以修行仙家術法,但也僅限於「可以」!
所以等到她在密雪峰那座長春洞天裏邊,從有個留人境說法的柳筋境,一步躋身玉璞,其實柴蕪比誰都發蒙犯愣。
只是她很快就想明白了,肯定要歸功於小陌先生贈送的那把本命飛劍。況且與她道賀的,其實也就是那些同齡人,崔宗主倒是露面了一次,說了些怪話,大致意思是誇她資質好,如今又是上五境的劍修了,有無興趣喊上師父一起轉
投青萍劍宗啊。
每一艘渡船,不管是跨洲還是短途的,都需要試航。
柴蕪乘坐那艘大泉姚氏送到青衫渡的雷車渡船,跟着管事賈老神仙,一起北歸家鄉。
但是柴蕪既沒去拜劍台,實在是有點煩那個白玄。她也沒去落魄山,主要是怕那個名叫「謝狗」的次席供奉。
因為據說她與小陌先生是道侶,小姑娘就有點心虛,她便躲在渡船上邊,去落魄山或是騎龍巷,能拖幾天是幾天。
其實也不算躲,柴蕪喜歡渡船,喜歡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結果等到雷車都從北俱蘆洲返航了,柴蕪就想着不如再拖幾天,去了桐葉洲,下次再回唄。
結果掌律長命來到牛角渡,現身渡船,告訴小姑娘,謝狗喊她去一趟扶搖麓,要跟她嘮幾句。
柴蕪苦着臉,也不敢拒絕。
到了扶搖麓那處山主的私人道場,是一個風景漂亮到讓人詞窮的地方,也是一個很古怪的地兒。
柴蕪的視野中,所有景象都是光線扭曲的,不過得仔細看,才能發現那點痕跡。
就像天地萬物是由億兆條細微絲線組成,興許是被山風一吹,絲線就微微搖晃起來。
謝狗靠着廊道牆壁,眯眼打量着那個玉璞境的小姑娘。
就是這個小丫頭,得到了自家小陌剝離出來的一把本命飛劍?
長命與那位次席供奉點頭致意,小姑娘已經幫忙帶到了。
謝狗抱拳致禮,那個笑眯眯的長袍女子,掌律,官大自己一級呢。
長命摸了摸柴蕪的腦袋,柔聲道:「見到自家供奉,不必緊張。」
柴蕪縮了縮脖子。
長命從袖中掏出兩袋子,放到廊道那邊。
謝狗問道:「做啥子?」
長命笑道:「一點金精銅錢,以備不時之需。」
謝狗皺了皺眉頭。
長命解釋道:「放心,沒有動用本錢。」
謝狗這才點頭。
確實,落魄山不太喜歡那套「我覺得如何如何」、「我是為你好」之類的。
等到掌律長命離開此山,謝狗問道:「能不能喝酒?」
柴蕪紅着臉老老實實道:「有事沒事,都會喝點。」
謝狗招手道:「這敢情好,咱倆小酌幾碗,熱絡熱絡感情。」
柴蕪坐在台階上,脫了靴子,與那貂帽少女相對而坐,廊道中間放了兩壺酒,兩隻大白碗。
喝酒之前,謝狗問道:「你看得出這裏的不一樣?」
柴蕪神色拘謹道:「什麼叫不一樣?」
謝狗反問道:「你覺得呢?」
柴蕪額頭冒汗,謝狗笑了笑,伸手示意,別傻坐了,開喝。
各自倒酒,有模有樣,酒碗磕碰一下,本來想抿一口的柴蕪,見對方抬頭就是一飲而盡,小姑娘也只好照做。
謝狗抹了抹嘴,問道:「小丫頭片子,你知道什麼叫劍修嗎?」
柴蕪一臉茫然。
自己修道才幾天,如何能夠回答這種問題。
謝狗便換了個話題,將交給跳魚山花影峰那八個修道胚子的術法內容,重新說了一遍,「聽得懂嗎?」
柴蕪點頭道:「聽得懂。」
謝狗問道:「學得會嗎?」
片刻過後,柴蕪點頭道:「勉強可以。」
謝狗眼中所見,是柴蕪人身小天地內的氣象,不得不承認,這個「勉強」,很勉強。
其實是都學會了。
就說嘛,不是自己傳道有任何問題,是那些有幸聞道卻不開竅的學生們不濟事嘛。
謝狗又倒滿一碗酒,伸出大拇指,讚嘆道:「哇,竟然是個小號的白景唉。」
地材對地仙,天材對天仙,這就是遠古崢嶸歲月里,一個最質樸的計算方式。
論天資和根骨,在謝狗看來,看遍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年輕一輩當中,曹晴朗,白玄都差點意思。
謝狗如今就不知道那個叫孫春王的小姑娘,會不會給自己一點意外驚喜。
大概就如魏檗所說,在她這一小撮山巔修士眼中,飛升之下,也就那樣。
如果再高一層,老一輩十四境修士,看待當世應運而起的那撥嶄新合道者,不也如此?
謝狗笑道:「咱們山主賺大發了。難怪他教不了你道法。」
柴蕪眨了眨眼睛,好像一臉不敢置信,小姑娘趕緊低頭喝酒。
謝狗眯眼道:「小姑娘,何必每天裝傻,自欺欺人呢。你就這麼不信任這個世界嗎?都是玉璞境了,都過去這麼久了,還是沒有緩過來?」
柴蕪猶豫了一下,抬起頭,眼神明亮。
謝狗說道:「聰明反被聰明誤,騙得過白玄、米劍仙那種傻子,騙得過崔東山,我們陳山主?」
柴蕪欲言又止。
謝狗問道:「就那麼喜歡躲在渡船上邊,是不是覺得離地越遠越高越好?」由於柴蕪跟小陌有一份大道淵源,而謝狗與小陌又是「板上釘釘的天作之合,明兒就可能洞房花燭啦」的關係,所以關於柴蕪年幼時的經歷,她又是如何與魏羨認識的,陳平安與謝狗說過一個大概情況。四歲那年,身世悽慘的小姑娘,被逃難爹娘用一隻吊籃藏在了一座破敗大墓中,籃子裏有他們身上僅剩的全部食物。
柴蕪將碗中酒喝完,抬起手臂擦了擦嘴角,小姑娘抬起頭,伸手遮掩在眉間,神色平靜,點頭道:「我覺得陽間在高的地方。」
謝狗笑了笑,既無憐憫,也無驚訝,只是提起酒碗,「走一個。」
柴蕪倒了一碗酒,赧顏道:「喝得太快了,我怕等會兒說醉話,發酒瘋。」
謝狗說道:「那就隨便抿一口。」
柴蕪如獲大赦,說道:「好!」
謝狗突然問道:「不如你拜我為師吧。」
柴蕪搖搖頭,「我有師傅了。」
謝狗學自家山主唉了一聲,「喝不明白酒了不是,不懂事。」
柴蕪眼神堅定。
謝狗顯然早有腹稿,說道:「你可以認魏海量當爹啊,不是親上加親?再認我作師父嘛。」
柴蕪愣在當場,還能這麼搞?
――――
來了兩個照理說怎麼都不該出現在落魄山地界的訪客。
一冷峻青年一濃眉少年,他們都是馬苦玄的親傳弟子。
之前他們就待在折腰山之巔,山神娘娘廟附近,遠遠看着玉宣國京城裏邊的動靜。
不知從哪裏冒出個白髮童子,問他們要不要登山,如果登山,就得錄名。
青年自稱名字和道號都叫「忘祖」,今天不登山,只是找人,找你們山主,陳平安。
一旁腰挎柴刀的少年,說自己叫高明,問那個說是編譜官的矮冬瓜,自己如果不登山,可不可以也錄個名?
白髮童子說沒有這樣的規矩,再問高明當下的境界,一聽是位中五境,就沒有興致了。
若是個稀罕的下五境練氣士,說不得還能破個例。
兢兢業業的編譜官,如今手頭有正副兩冊。
正冊當然是寫正事,至於副冊嘛,啥都寫。
從山上那邊來了個穿布鞋的佝僂老人,到了山門口這邊,老人伸手示意去桌子那邊坐下慢慢聊。
見他們不挪步,朱斂笑着自我介紹道:「朱斂,落魄山管雜事的,我們山主如今在閉關,沒辦法親自待客。」
忘祖淡然道:「既然他不肯現身,那我們就走了。」
高明啊了一聲,顯然不願意就這麼走了,他對這座大名鼎鼎的落魄山,和那位如雷貫耳的陳山主,分別臥遊已久,神往已久。
還真被少年找到了一個共同點,大家都是腰挎柴刀的,估計見了面,有的聊。
別看老馬嘴巴臭,可只要聊起陳平安,還是不吝嗇幾句好話的。朱斂笑道:「不要覺得我們山主是架子大,誤會他是隨便用個閉關的由頭打發你們,說句難聽的,讓我需要親自到山門口迎接客人的次數,不多的。再與你們說句
大實話,山主的確是在閉關,若非如此,他肯定願意來這邊見你們。難聽的,好聽的,我都說了,走不走,你們自己決定。」
忘祖似乎在確定老人這番話的真假。高明是個嘴巴沒把門的,說道:「不管真假,退一萬步說,一個啥都能管的大管家,肯跑來山腳這麼糊弄人,也算給足我們面子了。書上不都說宰相門房三品官,
何況朱斂還是個大管事。師兄你一個『兩金』,在這裏又不夠看,就別矯情了。聽我的,別着急走,坐下來慢慢聊。」
所謂兩金,意指一人同時是金身境和金丹境。
上一個,就是如今在跳魚山那邊當教拳師傅的溫宗師。
如雪花般紛紛寄往霽色峰劍房的大量書信當中,其中有一封來自桐葉洲玉圭宗,邀請陳平安參加祝賀九弈峰邱植的結丹慶典。白玄的那部英雄譜,被鄭大風說成是一部生死簿,老廚子卻說是一份鐵骨錚錚的衣帶詔。榜上有名的,其中就有這位九弈峰峰主的天才劍修,先前白玄在青萍峰
與之一見投緣的同齡人邱植。還有兩位大將,北俱蘆洲太徽劍宗,翩然峰峰主白首,可以殿後。寶瓶洲靈飛宮的溫仔細,可作先鋒。
每天蘸了蘸口水翻閱這部英雄譜,白玄自己都覺得自己辛苦湊出來的這套陣容,強得可怕。
忘祖說道:「我這次是陪着師弟來這邊的。」
高明以心聲說道:「老馬告訴我一個人的名字,說是只要主動來落魄山這邊,跟陳平安說了,就會有一樁大機緣等着我,陳平安肯定不會讓我白走一趟。」朱斂點點頭,聚音成線與他們密語道:「高仙師要麼在小鎮那邊找個住處,先等着,等我們山主出關了,我會通知你。要麼是與我說了那個名字,我回頭轉告山主
,高仙師留個地址,山主自會去找你。」
忘祖疑惑道:「就不問問那個數典的去處?」
寶瓶洲知道馬苦玄身邊有一婢女兩徒弟的人,不在少數。落魄山跟北嶽披雲山關係好到穿一條褲子,沒理由不清楚這件事。
馬苦玄給了他這麼個不討喜的名字,其實她的真名是蘇清深。
她循着那道金光的大致去向,獨自一人,跑去中土神洲了。
這跟大海撈針有什麼兩樣?
也對,女人心本就是海底針。
他們如今連那道金光,到底是怎麼個東西、蘊藉着什麼都不了解。
因為師父馬苦玄親口跟他們三人說過,如果輸了,他身份特殊,是肯定不會有轉世的。
明明說着這種有遺言嫌疑的話語,他們卻從馬苦玄臉上,看到了一種輕鬆和期待。
忘祖見此很傷感。便是比「老馬」還要心寬幾分、天塌下就當被子蓋了睡一覺的柴刀少年,當時也很傷心。
可能是馬苦玄受不了這種氛圍,一腳踹在小弟子的褲襠上邊,後者嗷嗷叫,說碎了就給你炒一盤蛋炒飯。
當時蘇清深臉上也看不出什麼意味。
朱斂笑道:「我們落魄山,不會落魄到需要為難一個年輕女子。」
忘祖好像就在等這個答案,說道:「高師弟可以今天就說出那個名字,但是我想要賭一把,等我躋身元嬰境,到了瓶頸再說。」
言外之意,就是打算用這個名字來換取一個穩當的玉璞境。可如果他順遂破開瓶頸,那就再晚一些揭開謎底。
賭落魄山和陳平安既不為難蘇清深,也不會為難自己這個馬苦玄的開山大弟子。
那麼他知道的那個名字,在關鍵時刻,就有大用。
朱斂點頭笑道:「不愧是馬苦玄的首徒,敢作敢當,更敢賭。」
馬苦玄留給陳平安三個謎題。
謎底其實有兩層。即便陳平安知道了那三個名字,還要去猜他們到底是誰,他們會做什麼。
一撥來自青冥天下的不速之客,以新十四境張風海為首,站在劍氣長城南邊的平地上。
此外還有閏月峰辛苦,出身中土陸氏的陸台,呂碧霞,兩位師父柳七和曹組如今都在浩然天下的袁瀅,師行轅。
他們不約而同仰頭看那些城頭刻字。
就是這裏了,萬年以來,自古兵家必爭之地。
曾經有個穿鮮紅法袍,在此拄劍看門,是個天下眾所矚目之人。
霽色峰山路間,陪着小米粒一起巡山的白髮童子,突然停下腳步,她伸手捂住額頭,搖搖晃晃,喝醉酒似的。
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破開天幕,既不與一團糟的白玉京打招呼,也不與浩然文廟報備,直接來到落魄山。
好巧不巧,有個青衣小童正一隻腳踩在板凳上,跟仙尉道長侃大山呢。
瞧見了那個身材雄偉的老道士,見機不妙,一縮脖子,就要跑路。跟那位道法通天的老前輩,以前有過一點小誤會。
卻被老道士伸手扯住後領,高高提起,「想跑?」
雙腳懸空的陳靈均開始裝死。
謝狗雙手叉腰,大笑不已,哇哈哈,「碧霄老兒,好久不見啊。我家小陌呢?」
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道號碧霄洞主,「小陌需要在皓彩明月道場中閉關,日期長短不定,讓我跟你們說一聲。」
謝狗看了眼碧霄洞主。
老道士以心聲說道:「玄都觀孫道人與白玉京跨州遞劍,余斗披羽衣持仙劍,主動離開白玉京,親自接劍。」
「隔了一段時日,吳霜降,高孤,姜休,三位新舊十四境,外加一位飛升境劍修寶鱗,一同問劍白玉京。」
謝狗神色肅穆,「結果?!」
老道士淡然道:「都死了。」
謝狗抬起手心,揉着下巴。
道士仙尉再三猶豫,還是起身,與那老道士打了個稽首。
老觀主只得隨手將陳靈均丟遠。
這位號稱從不饒人的碧霄洞主轉過身,一板一眼,與那頭別木簪的道士還了個稽首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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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750章《萬年山巔十一人》注2,889章《何謂披星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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