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就酒

    兩位擔任國師官邸「門房」的年輕女子,利落的穿着,一錦衣一青綠,如牡丹,如幽竹。

    她們分別守在二三進院落間相通的兩條抄手遊廊,俱是腰間分別挎大驪邊軍制式刀和短劍。

    屋內,站着的韓鍔顫聲道:「是仙家施展的幻境手段,劉文進其實沒有死,對不對?!」

    都說山上的修道之人,袖裏乾坤,縮地山河,變幻萬端,足可以假亂真。

    陳平安用捲起的書籍輕輕敲打膝蓋,說道:「劉文進,四十三歲,現任邱國禮部尚書,冒用身份十九年,真名鄭覽,祖籍卻是舊白霜王朝,花香郡人氏,郡望大族,世代簪纓,可惜是庶出。花香郡,還挺巧的。」

    韓鍔默然,站在那把椅子旁邊,少年親王內心驚濤駭浪,不能死,還不能死!還有太多的志向沒有實現,他還要以邱國新君的身份施展抱負,幫助邱國韓氏脫離藩屬,再不必與什麼宗主國朝貢,絕不能繼續讓列祖列宗蒙羞。

    陳平安說道:「我一開始也擔心劉文進是不是擁有兩重身份的諜子,讓刑部,甚至是兵部都再仔細翻查了一遍劉文進的相關檔案,看看有無遺漏,結果就是,沒有。」

    韓鍔兩眼通紅,攥緊拳頭,怕那青衫男子怕到了極點,少年反而生出些膽識,咬牙切齒道:「邯州邱國重賦,遠勝大驪諸州平均水準,劉文進說這是大驪宋氏故意打壓邱國,讓地方上民不聊生,怨聲載道,終有一天會揭竿而起,大驪朝廷有意要將邱國在三十年之內自行分崩離析,屆時大驪再藉機出兵平叛,斷了邱國韓氏的國祚,連藩屬身份都保不住。」

    陳平安笑問道:「韓氏在戰時秘密勾結妖族軍帳一事,劉尚書是怎麼解釋和渲染的?」

    韓鍔怒道:「你胡說!父皇當年只是不願聽從大驪軍令,不肯將邱國十四歲之下的男子趕赴戰場,與陪都兵部數次交涉無果,父皇不惜親身涉險,去往陪都,與見洛王宋睦那個狗賊,

    父皇甚至做出承諾,邱國宗親青壯,甚至只要提得起刀的孩子,可以全部去往戰場殺妖,只求大驪收回那道軍令。那天大雨滂沱,堂堂一國之君,跪在地上,宋睦只是不肯點頭,連見都不見他一面!」

    「劉尚書不去天橋說書真是可惜了。」

    陳平安笑了笑,說道:「要說讓人吃閉門羹,聽磕頭的聲響,宋集薪還真做得出這種事。」

    韓鍔冷笑道:「洛王宋睦串通巡狩使蘇高山,一個心狠,一個手辣,想要聯手殺雞儆猴,威懾諸國,蘇高山便帶兵殺入皇宮,害了父皇!他蘇高山,野心勃勃,想要將那已經撈到手的巡狩使,能夠世襲罔替。文上柱武巡狩,好讓他那個靠殺人發跡的武勛家族,子子孫孫,世世代代,富貴煊赫!」

    陳平安眯起眼,微笑道:「劉文進真不是個東西。殺人不過頭點地?早知道這樣,就不該給他一個痛快的死法。」

    少年親王說得慷慨激昂,唾沫四濺,說得忘我,便毫無懼色了,「劉文進還說當年大驪王朝強行遷海,期限內不肯離開故土的海邊漁民、島民,一律斬立決,大驪邊軍兵符如催命,卻不配給足夠的舟船,導致內遷道路上屍骨連綿,易子而食,慘不忍睹。死在刀下的、溺死的餓死的冤魂厲鬼,至今還在海邊徘徊不去。」

    「你們大驪王朝如今的文治武功,都是建立在無數枉死之人的累累白骨之上,死在大驪邊軍手上的各國士卒、百姓,要比死在……」

    陳平安一直耐心聽到這裏,輕輕一聲,「嗯?」

    其實並無任何仙家手段,韓鍔如被人掐住脖子,純粹是被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勢嚇的。

    韓鍔整個人宛如渡河的羊皮筏子,被刀子輕輕一戳便泄氣,癟了。少年再次被恐懼淹沒。

    有女子輕聲道:「國師,地支一脈袁化境,宋續,余瑜三人來了。」

    陳平安說道:「不見余瑜,讓她原路返回。」

    她便攔住那位出身馬糞余氏、家族輩分還不低的少女,放行其餘兩位,讓他們走入後院。

    先前也是她一劍削掉了劉文進的腦袋,拎去與那少年見上一面。

    余瑜欲言又止,卻被有個大驪皇子身份的宋續用眼神示意,別犟,趕緊回。

    陳平安與那少年說道:「韓鍔,我能接受你的蠢,所以我才抽空跟你聊到現在。但是心性壞,在根子上爛透了,我不至於生你的氣,跟一個死人,犯不着。但是我會後悔讓你跨過這道門檻,竟然一點意外都不給我,既然你讓我後悔,那麼我就會在大驪既定國策、邊軍律令的規矩之內,讓邱國權貴吃疼多些,將那腐肉爛骨頭挖得更深一些。」

    韓鍔又開始抖篩子,還真不是裝出來的。書上只教了怎麼當皇帝當官之類的,不教這個啊。

    上柱國袁氏子弟的元嬰境劍修,跟大驪皇子宋續,在門口外邊,皆規規矩矩,尊稱一聲國師。

    陳平安笑道:「自己挑椅子坐下聊,把你們兩個喊過來,是想讓你們走一趟邱國之外的邯州,配合刑部趙繇,盯着某些自己人。趙繇跟曹耕心就在二進院落的左邊廂房等着,接下來的具體事務,你們幾個關起門來自己聊。再有,宋續,你去提醒一下余瑜,讓她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

    宋續跟袁化境都搬了椅子坐下,點點頭。

    袁化境先前在拜劍台那邊待過一段時日,受益匪淺,劍道裨益極多,他跟老聾兒和謝狗都打過照面,前者覺得他是一位勝在勤勉的可造之材,運氣再好些,這輩子有些機會躋身仙人,所以就跟袁化境多說了一些煉劍心得。

    後者則是覺得這位「袁巨材」是做加法的行家裏手,實在難以溝通,只是貂帽少女見他資質差歸差,便問了他一句。

    「氣若懸絲,為道日損,會也麼。」

    事先做了萬全準備的袁化境,選擇在拜劍台一場閉關,只是未能破境,離開拜劍台,仍然沒有成為玉璞境劍修。袁化境也是有苦自知,不聊還好,跟他們一聊,只覺得自己的元嬰境瓶頸就更大更高了。

    只因為謝狗那一句話,說得袁化境好似言下有悟,道心渾然一減,劍道驟然一空。

    所以未能破境,雖然小有遺憾,但是袁化境冥冥之中,自有得意處。此心不足與外人道也。

    陳平安問道:「那位邱國年輕太后,當真不是一位心懷死志的大驪諜子?」

    一旁還如同罰站蒙童的韓鍔如遭雷擊,腦子一團漿糊,當場崩潰,身形踉蹌,少年伸手扶住椅把手,手背青筋暴起。

    袁化境說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言外之意,很簡單,國師對排兵佈陣一事未必生疏,但是死士、諜子一事的內幕陰私、行當規矩,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理解、感觸未必深刻。

    陳平安不以為意。

    宋續搖頭說道:「我可以與國師肯定,她不是大驪安插在邱國的死士。」

    陳平安點點頭,「那就簡單了。

    經過刑兵兩部的補充,第二份名單上總計有三百二十人。

    此外還有五十幾個別國諜子,不過其中半數是雙重甚至是三重身份。還要再篩一遍就是了。

    陳平安斜了一眼。

    韓鍔情不自禁,滿臉淚水。

    若是?若不是?不管是什麼答案,少年親王都傷透了心,感到了同一種絕望。

    貂帽少女在抄手遊廊那邊,與那眉眼美艷、氣質卻冷的錦衣女子,溜須拍馬,「哇,姐姐長得真好看,出劍剁人也耍得漂亮。」

    年輕女子微笑道:「謝次席不要說笑。」

    謝狗疑惑道:「你能開口說話?」

    那位女子武夫也是疑惑,「我為何不能言語?」

    謝狗說道:「先前在小朝會那邊的廊道,有位穿蟒服的老先生,他就很惜字如金啊。」

    女子解釋道:「天家的內廷規矩,跟國師官邸的規矩,不一樣。」

    謝狗想起一事,悄悄問道:「姐姐,你是當官當慣了的,我家山主說了句怪話,幫忙註疏註疏?他說『做學問的文人,不要碰朝堂廟算,一碰就稀碎。』何解?」

    女子笑道:「大概是說再聰明的治學文人,也聰明不過當了官、尤其是大官的讀書人,既然如此,在書齋立言,老老實實做學問就好了,也能著作傳世,留下些痕跡。這只是我隨便猜的,國師的真實想法,我哪能知道。」

    謝狗豎起大拇指,開始掏袖子,「也是個飽讀詩書的!容魚姐姐,我編寫了本遊記,請過目。」

    她擺擺手,「符箐喜好文學,謝次席可以拿給她看,我就算了。」

    謝狗收起冊子,搖頭說道:「那我就也算了,我會看相,跟符箐姐姐不對路的。」

    腰肢太細,臀兒太肥,胸脯太聳,關鍵是她還故意藏着掖着。

    容魚雖然好奇,卻也不問緣由,只當是得道之士的山上學問。

    一位而立之年的文秘書郎,捧着一堆卷宗,來到「門口」。

    容魚按住刀鞘,淡然說道:「止步。國師還在議事。」

    那位相貌英俊的文秘書郎便一言不發,站在門外。

    謝狗以心聲說道:「容魚姐姐,他想睡你。」

    容魚神色冷漠,聚音成線密語道:「那就是他找死。」

    謝狗笑呵呵,「可不是挑撥離間啊。對了,多嘴問姐姐一句,他來這邊『行走』歷練幾年了?」

    容魚驀然皺眉,「離六年整還有十九天……那他真是找死了!」

    謝狗嘖嘖,真是聰明。

    容魚直接與另外那邊看門的符箐說道:「我先去乙字房讓所有人立刻停筆,全部離開案牘,在屋外等候。你將此人手中卷宗收取,你回屋立即查閱一遍,再調閱近兩年來的積存檔案,看看能不能找出他們乙字房試圖蒙蔽國師的『擅權』脈絡,或是伺機將某些要事略過、從中漁利的痕跡。」

    符箐直接走到那位乙字房為首文秘書郎面前,拿走全部需要交由國師下批語、作定論的卷宗,回了二進院子的一間屋子,也不關門,當場開始審閱卷宗文牘。

    容魚伸手拽住那位前途似錦英俊男子的肩膀,一路拽向乙字房門口,讓他待着別動,她進了屋子,很快那些文秘書郎便一頭霧水,魚貫而出,面面相覷,站在廊道中。

    容魚再去一處前院僻靜耳房,很快就有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讓刑部抽取秘錄檔案抄錄至此,以及跟乙字房對照的大驪京城陪都兩座工部衙門,當然也會有一番動靜。

    陳平安也不管容魚和符箐的一連串作為,只是起身回到桌邊,衙署諸房文秘書郎已經搬來一些重要公文,在韓鍔來這邊之前,陳平安先大致瀏覽了一遍,再讓她們又拿了些檔案過來。

    大驪邊軍,光是工部與墨家、符師聯手打造的山上甲冑種類,就有五種之多,其中品秩最高的,是山文五嶽甲。當年光是為了搬遷、運輸各地山嶽的五色土一事,大驪朝廷就動用了數以千計的搬山之屬精怪,以及數量更多的機關傀儡和符籙力士。所以上次在合歡山地界,陳平安得知大瀆南邊那些邊關穩定、不用打仗的小國,這些年朝廷和掌權的豪閥世族,明里暗裏,都在做這類符甲和各種山上兵器的買賣,一本萬利,準確說來都可以算是無本萬利的生意了。所以陪都兵部和戶部早就有建議,不如大量低價回購這些甲冑兵器。但是京城這邊,對於用大驪官方身份,還是以私人名義購買,也有異議。至於「低價」,怎麼個低法,還是有爭論。

    只說鴻臚寺卿晏永豐那邊,別看在小朝會是個當啞巴的悶葫蘆,在紙面上,沒少往衙署這邊請示,倒苦水。在大驪邊軍南下之前,朝野上下,各科官員文人,好談邊疆。不聊這個,便是不識時務。等到大驪宋氏一統寶瓶洲,邊疆學問,更是再度成為一時的「顯學」,直到戰事落幕,大驪王朝退還寶瓶洲半壁江山,才開始慢慢回落,只是可憐鴻臚寺在六部官員眼中,就成了個誰都說上幾句的出氣筒衙門。

    實在是鴻臚寺這些年鬧出太多的笑話了,比如某藩屬小國,來京朝覲的隊伍,年年遞增,好傢夥,今年一口氣來了浩浩蕩蕩三千人,聽說都有倆孩子就出生在路上……也有那將諸多貢品以次充好,在大驪朝廷這邊按例得了一大筆封賞還禮,返程之後,大賺一筆!更有夾帶貨物,一路走一路走私的。與其說是朝貢之路,不如說是商貿渠道……

    總之朝貢途中的各個驛站,以及在京城旅居,期間儘是些不大不小的麻煩,還有來了便不肯回去的,來的時候三四百人,回去的時候才一百來個,得去一個個抓……更有到了京城酗酒滋事的,使團之間的打架鬥毆甚至是械鬥,甚至還有冒名頂替,偽造印信,搶先來大驪京城領賞的!

    快速翻閱容魚她們搬來的一大堆卷宗,等到陳平安看到偽造印信的主謀,竟是幾個還不到十六歲、只是看了些稗官野史和聽說些戲文的市井少年,刑部審問之後,他們確實沒啥想法,就是想要賺一筆大錢,要坑蒙拐騙就直接騙最有錢的,還能是誰,大驪王朝那位姓宋的皇帝老爺唄!

    鴻臚寺官員和沿途郡縣官府是肯定要吃掛落的,但是連刑部那邊都忍不住在記錄上加了幾句按語,大意是對那幾個極富想像力且敢想敢幹的少年,以及那個一路走一路演技愈發精湛的草台班子,都可以酌情減刑。

    於是陳平安就再次提筆,在刑部公文上邊寫了硃筆「可減」兩字。

    再補了幾句。大致是如果幾個少年在服完刑後,遣送返鄉便是,他們若是願意落籍京城,或是自己願意去春山書院求學,就由大驪戶部出錢墊付。

    小半個時辰,六十餘份公文卷宗的批語。

    也有一些由官邸頒發、抄送給各部堂官的建議,比如分別借調給南嶽范峻茂、和老龍城那邊一艘劍舟,以及在東海和南嶽地界之間,能否開闢出一條類似歸墟的山水通道,交由工部審議此事的可行性。

    陳平安抬起頭,笑問道:「衙署這邊的伙食如何?」

    宋續說道:「據說三餐加宵夜,出了名的好吃,還管飽。」

    袁化境看了眼韓鍔,問道:「怎麼處置?」

    陳平安想了想,卻是答非所問,「陪都本屆察計,該是吏部做主,你去知會一聲刑部趙繇,跟陪都那邊打聲招呼,明面上的流程一切照舊,但是要問他們兩個問題,考評痕跡別太明顯就是了,用上一些山上手段都無妨,陪都禮部或是誰,如果反對,讓他們來京城這邊找我。」

    「再就是有了兩個答案,不用納入陪都察計,依舊暫時不影響官位升貶,京城這邊知道就行。」

    袁化境疑惑問道:「什麼問題?」

    陳平安說道:「具體怎麼問,酌情處理好了。我只要兩個那些官員內心深處的答案,蠻荒妖族該不該死。大驪王朝到底好不好。」

    袁化境思量片刻,說道:「不在明處的這場察計,除了讓禮部和刑部都暗中出力,還有在表面上,儘量顯得就是個無聊的過場而已,是不是還可以稍微延長個把月,更能保證最終結果的真實性?」

    陳平安想了想,「可行。」

    宋續說道:「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者想要真正顯得過場,騙得過那些公門修行個個成了精的,我們京城吏部一直空缺的新任尚書,就得馬上選出來。」

    「很快。」


    陳平安點頭,隨即問道:「外邊那個管着一房機要的文秘書郎,是上柱國姓氏子弟?」

    宋續猶豫了一下,說道:「姓余,二甲進士出身,被家族寄予厚望。」

    袁化境鬆了口氣,不是跟自己一個姓就好。

    二進院落廊道那邊,已經入夏,一個個如墜冰窟。

    陳平安帶着袁化境和宋續走出後院遊廊,兩位地支修士很快就離開這座官邸,各自忙去。

    那個如喪考妣的少年親王,找到返回此地的容魚,怯生生說道:「國師讓我來跟你們借水桶抹布,要將後院地面上的血漬清洗乾淨。擦過了地面,我就要奉國師命離開這裏,跟着去往一艘劍舟上邊。」

    容魚一言不發,帶着少年去取物。

    陳平安雙手籠袖,看着那些此刻如履薄冰的中樞公卿、封疆大吏候補們,笑道:「與諸君第一次見面,這種開場白,不算太好。」

    陳平安看向那個心比天高、膽子更大的世家子弟,和顏悅色道:「我這個踩狗屎運的莽夫,除了在沙場一味殺來殺去,其實我本人還是會一點朝政事務的,不算什麼行家,卻也不算門外漢。不過你耐心太差了點,也不肯多等幾天。」

    視線偏移,不再看那個癱軟在地的年輕官員,陳平安面無表情,說了三句話。

    「文書胥吏,需要數代人的苦心經營,才能真正把持一座衙門,才能與正印官達成默契。」

    「崔國師有沒有跟你們說過,寺廟裏邊有那明心見性的選佛場。」

    「在這裏,就是能讓你坐着都覺屁股發燙、讓半座寶瓶洲都要眼紅的升官場,卻也是尋死地。」

    夏日炎炎,廊道里那些暫時位低卻已經權重的年輕人們,一個個汗流浹背。

    至於那位即將「外放為京官」的年輕俊彥,與皇子宋續都算半個親戚的皇親國戚,被容魚拽着髮髻,像條死狗一般被拖了出去。

    ————

    黃昏,陳平安讓魏檗幫忙,返回落魄山地界。期間魏夜遊調侃一句,以後每天都要點卯啦?

    貂帽少女卻是腰懸三等供奉牌,以及一塊嶄新的國師官邸玉牌,收斂了劍意,身形躍出了京城上空,萬里無雲,卻是轟隆隆,劍光長掠,趕往落魄山。

    扶搖麓私人道場,青翠竹林掩映中,面闊三間的書屋,小湖水面波光瀲灩。

    陳平安沒有徑直走向那座用以讀書、養氣的閉關書屋,而是走入湖水中,當布鞋觸及水面的剎那之間,水面平整如鏡,如凍結成一整塊琉璃。

    水面隨之開始光彩流轉,出現了一道佈滿符籙的陣法禁制,陳平安只是緩步而行,腳下陣法圖案飛快旋轉,當他站定,也解開了第一道禁制,青衫身形紋絲不動,整座鏡面驀然翻轉,與此同時,空中浮現出一幅絢爛星圖,觸手可及,陳平安開始伸手摘星,將其一一移動到別處星宿,視野豁然開朗,重新變成正常畫面,但是腳下湖水跟岸上書屋之間,出現了一座雲霧朦朧的「山門」,就像立着一塊風水先生用以堪輿的巨大羅盤,陳平安心念微動,一圈圈各色文字開始旋轉,等到羅盤定格,陳平安這才上岸,打開門,屋內,坐着那位丁道士。

    都說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

    在丁道士人身天地之內,何止,遠遠不止。

    謝狗坐在門口那邊,「被黃鎮那廝坑害得不輕。」

    陳平安點點頭,護道依舊,但是觀道用以證道一事,算是沒戲了。

    謝狗說道:「虧大發了,山主真不跟姜赦索要賠償?」

    陳平安默不作聲。

    若是神性依舊純粹,可以剝離出來,就能夠一直記錄丁道士的求道經歷,以及丁道士的心路歷程。

    那將是一整條完整的朝天大道,那會是一條道、心、術、法兼備的完整道脈。

    現在,看個屁的看。

    只能耐着性子等丁道士醒來了。

    人身一千五百洞府,也曾有那大煉萬物的雄心壯志。

    陳平安坐在門口,謝狗隨口問道:「山主好像對黃鎮沒有太多的恨意?」

    陳平安心不在焉,隨口說道:「還行。」

    謝狗納悶了,「為啥子?」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以前在小鎮那邊,罵我什麼的都有,就是沒人罵我是小偷。」

    謝狗恍然,躺在竹製廊道裏邊,翹起二郎腿,晃着一隻布鞋,「人性唉,人心唉。」

    陳平安說道:「可能需要飛劍傳信一封到青虎宮,讓趙著立即帶着他徒弟趕來這邊。」

    之前在桐葉洲青虎宮,在小道童心神之上,施展了一道敕字符,蘊含山水雷法三種道意,「對症下藥」,相對溫和,但是此舉治標不治本,何況跟姜赦一場架打得後遺症無數,陸沉又是那般處境,這道符籙一定收到不小影響了,陳平安剛剛想出了一種還算穩妥的破解之法。

    謝狗立即坐起身說道:「我去我去辦,我如今在書法一道下了苦功夫,造詣不低!」

    陳平安改口說道:「算了,飛劍傳信比較耽誤事,我用三山符,去一趟青虎宮。」

    謝狗說道:「一起唄。」

    陳平安說道:「不用,我速去速回,你就別浪費三山符了,你們施展次數有限。」

    謝狗猶豫了一下,揉着貂帽,試探性說道:「山主,我可以自己煉製出一種贗品三山符啊,縮地距離是短了些,多丟幾張就是了,也不怎麼消耗功德,靈氣損耗倒是不小,畫符的符紙也貴了點。」

    陳平安震驚道:「你確定?!」

    你當真確定仿製出了不用消耗功德、只是比較耗錢的三山符?!

    謝狗疑惑道:「畫三山符,犯天條啊?」

    我怎麼不知道三山九侯先生有這講究,先前自己幾次嘗試仿冒貨,也沒惹來這位遠古道友的視線啊,他明擺着不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雖說她跟三山九侯先生不熟,卻很清楚一事,在遠古傳道一事上邊,他真不小氣。登天一役之前,串聯……通知各地道士,主要就是靠他和那撥親傳弟子在跋山涉水,奔波勞碌。

    陳平安穩了穩道心,「你什麼時候會畫符的?」

    謝狗眨了眨眼睛。問這種無聊問題,山主自己找攮麼?

    陳平安一拍額頭,是了,只是給她瞧了眼那方印章邊角料篆刻的道訣,自己連門檻都沒摸着的「推算」一道,她看一眼便會了。

    陳平安在祭出三山符之前,將一隻木箱子搬到屋外,一箱子裝着的,都是符籙,大符頗多。

    都是與陸沉暫借道法成為十四境修士期間,畫出來的符籙。

    謝狗猜出了山主的想法,冒死諫言幾句,「別燒了啊,留着看看也好,有個念想。瞧誰順眼了,拿去坑人也行啊,壞他的道行……」

    箱子裏邊那一摞摞擺放整齊的符籙,只說品相,那是極好的,若是誰誤以為撿了大漏買了去,或是與山主勾心鬥角一番,好不容易「搶」了去,拿來鬥法,嘿,誰用誰知道。

    陳平安搖搖頭,施展出一道火法,雙手插袖,蹲在箱子旁邊。

    只是讓謝狗看着點木箱,那麼多張符籙一起點燃了……怕炸了這處道場。

    本來想着外出遊歷自用也好,人情往來送禮也罷,當包袱齋,做買賣賣高價都可以。

    火光映照着一張眉眼佈滿陰霾的臉龐。

    謝狗跟着蹲在箱子旁邊,怔怔道:「都是錢吶。結果跟燒紙錢似的,拿去打個水漂聽個響也好啊。」

    陳平安瞪眼訓斥道:「不要胡說八道!」

    謝狗揉着貂帽,啪一聲,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念念有詞,「恕罪恕罪,童言無忌。謝狗在此,無比心誠,求着陸掌教能活萬萬年。」

    陳平安啞然失笑。

    等到謝狗收工,陳平安才一巴掌拍在貂帽上,調侃一句,「你倒是擅長偷師。」

    謝狗白眼。煩,以前吧,覺得自家山主不把自己當漂亮娘們看待,現在吧,都快要不把自己當女子看了,愁。以後吧,可別哪天被山主當作異父異母的親妹妹看待嘍。

    去往桐葉洲之前,陳平安讓魏檗跟劉羨陽來扶搖麓道場這邊。

    貂帽少女重新躺回地板,不曾想山主很快就回到道場,謝狗震驚道:「山主神通無敵啊。」

    陳平安略顯尷尬道:「到了那邊,才知道趙著帶着甘興已經在趕來寶瓶洲的路上了,陸老真人說暫時無大礙,讓我只管放心。」

    謝狗捧腹大笑,陳平安也由着她幸災樂禍。

    得到魏夜遊的提醒,劉羨陽立即趕來此地。幫忙縮地脈?不必,劉劍仙的御劍速度,一絕!

    陳平安打開層層禁制,劉羨陽讚嘆不已,「好地方,風景不錯啊。地盤小歸小,螺螄殼裏做了座好道場。」

    進了屋子,瞧見那位屍坐蒲團上邊的道士,劉羨陽蹲在地上,疑惑道:「這位道友是在?」

    陳平安大致解釋了一下,劉羨陽聽過之後,揉着下巴,說道:「既然是個當家作主的小老天爺,體內有一份天地大道在循環不息,那麼這位丁道士,光有死板板的睡覺怎麼成,得有吃喝拉撒打嗝放屁啊。」

    陳平安跟謝狗不約而同,看了對方一眼。可行!必須如此!

    謝狗神采奕奕,雙手都豎起大拇指,「劉大哥,你真牛!」

    劉羨陽笑嘻嘻道:「反正又不是我收拾屎尿屁。恰巧你家山主擅長做這個。」

    謝狗緩緩偏移視線,山主你看我做啥子嘛,男女授受不親,我可是黃花大閨女,還要跟小陌鬧洞房呢。

    陳平安問道:「你那邊需不需要龍脊山那邊的磨劍石?」

    劉羨陽白眼道:「你說呢,陳山主?」

    陳平安笑道:「甲六山那邊,咱倆對半分。就當是我的份子錢了。」

    劉羨陽擺擺手,「就等你這句話呢,有這句話就行。東西,自己留着。」

    你陳平安要不要送,跟我劉羨陽收不收,都是個心意到門就行了的事情。

    劉羨陽問道:「你小子一直不肯細說那場架,怎麼,有了三把飛劍,見不得光?」

    不等陳平安說什麼,「人比人氣死人,你小子竟然有了三把飛劍!」「真是既怕兄弟太吃苦,又怕兄弟享大福。」

    陳平安說道:「其實是四把。」

    劉羨陽臉色如常,雲淡風輕,哦了一聲。

    謝狗開始默默計數。

    她還沒數到三,劉羨陽一把勒住陳平安的脖子,氣憤不已,火冒三丈,怒道:「多少?!」

    一位劍修,本命飛劍的數量,與境界高低、殺力大小,並無「絕對」關係。但是誰嫌多呢。

    每每想起那位在桐葉洲天宮寺雨幕中,有過一場問劍的裴旻,時常琢磨他的劍術之外,一想到對方的飛劍數量,陳平安總會立即想到「驚世駭俗」這個成語。

    不曾想,如今自己就同樣擁有了四把飛劍。

    籠中雀,井口月,北斗,青萍。

    一起靠着牆坐着,劉羨陽雙臂環胸,沉默許久,問道:「瘦竹竿子,作何感想?」

    他們都是從少年一路走來。當然,很多人好像是沒有童年的。

    謝狗認真說道:「此時此景,回顧過往,憶苦思甜,必須打油詩一首?」

    陳平安用心想了想,笑道:「想去蹭頓宵夜,讓老廚子搞個火鍋,必須重油重辣,還要有酒!」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就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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