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不如讀書去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悠悠我心,青青子衿。

    若是思無邪,男女情愛與山中求道何其相似。

    「先生,這場雨下得有些不一樣。」

    寧吉追上陳平安,出門的時候沒有帶傘,師兄趙樹下一般都是最早去往源頭村塾的,在那邊準備好早餐。

    沒料到會半道下雨,虧得沒跑幾步,就遇見了出門前好像就對這場大雨未卜先知的先生,真是學究天人。

    少年視線精明,炯炯有神。

    這就是最好的修道資質。

    可能就連浩然天下各國欽天監望氣士,都看不到少年眼中所見的光景。

    而在陳平安眼中,這場註定會連綿不絕下好幾日的大雨,其實每一滴雨點,都是一個蘊藉道氣的金色文字。

    既有散道,就有得道。

    但是世間,尤其是頂尖宗門的「未雨綢繆」,憑藉各種陣法、手段,「接雨」有無效果,效果如何,就目前而言,尚無驗證。

    恐怕只能等到雨停,或是雨停之後動輒數十年百餘年漫長歲月,通過各種大大小小的道法機緣,才能夠得到一種漸進式的證明。

    唯一的例外,恐怕就是那些已經觸及「天高處」瓶頸的大修士,這一小撮山巔人物,才可以得到一種相對直觀的觀道。

    相信不少深謀遠慮的人間大修士,內心深處都希冀着通過這場散道來打破飛升境瓶頸。

    陳平安放緩腳步,將雨傘傾斜向學生,一起走向學塾那邊,笑道:「不一樣,這個說法相當不錯,很好了。」

    三教祖師散道,就此與人間作別,聯袂趕赴新天庭,與試圖重演天道、佈置人間的周密對峙,就是一場「天上」。

    所以這場雨「下」得當然會不一樣,萬年未有。

    照理來說,凡俗夫子是幾乎沒有任何感觸的,寧吉卻能夠敏銳察覺到這場滂沱大雨的異於平常,本身就是一種修道「資格」的證明,以及認可。

    寧吉有些赧顏,自己只是一個隨口胡謅的說法,不曾想竟然在先生這邊獲得口頭嘉獎。先生可不輕易誇人。

    陳平安說道:「寧吉,想不想學習仙術?」

    寧吉毫不猶豫道:「想,當然想學。」

    這些年相依為命一起逃難到玉宣國京城的爺爺,如今老人已經返回家鄉,哪怕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了,故鄉終究還是故鄉。

    寧吉就想着學有所成,可以早點獨自負笈遊學,去那邊看看爺爺。聽先生說過,陸掌教傳授了爺爺一門足可強身健體的導引術,當個長壽老人不難。其實這還是陳平安說得含蓄了,如果完全按照陸沉的說法,只要還有那個開枝散葉的心氣,枯木逢春老來得子都不難。

    在「收尾」這件事上,陳平安跟陸沉都屬於同道中人,不會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很在意好聚好散和善始善終。

    陳平安笑問道:「如果有朝一日學成了仙術,你最想做什麼事情?」

    寧吉老老實實回答道:「沒想過這個問題,先生,是不是得等我給出一個滿意的答案,才能學習傳說中的仙法啊?」

    聽說那些騰雲駕霧的學道之人,不管是少年道聽途說,還是書上看來的,好像上山之初,都要立下大志向,上山之後,都要付出大毅力大心血,期間還要經歷諸多困難和考驗,才有可能得道成仙。

    陳平安搖頭笑道:「只是隨口一問,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如果有人問這種問題,估計我也答不上來。」

    什麼修齊治平,三不朽,吃冷豬頭肉,什麼攜山嶽跨湖海,力挽狂瀾於既倒,聽都沒聽過,讓當年的泥瓶巷少年如何回答。

    學拳練劍,搭長生橋,求活而已。

    寧吉抬起頭,笑容燦爛道:「先生,多說說山上學問,我打小就愛聽這些,哪怕不學仙法,都覺得有意思。」

    陳平安想了想,緩緩道:「如果只說狹義上的鍊氣,你不用將修行仙法看得太高遠太玄乎,簡單將其視為一門手藝活就行了,跟窯工燒瓷、農夫種田、夫子教書沒什麼本質區別,只是修道的門檻,比起市井百家工藝確實要高些,誰資質好,誰就學得快,這就叫祖師爺賞飯吃,比如古書以為諸得仙者,皆受命於道氣,是天地自然所稟,是法地財侶的大集合。只不過這種說法,難逃宿命論的窠臼,先生對此是存疑的。但若是廣義上的修道求真,門檻就高了,不得不承認,除了個人心性,得講一講老天爺是不是賞飯吃了。」

    說到這裏,陳平安從袖中摸出幾張符籙,屬於山上比較冷門生僻的「一字符」,分別用篆、隸和楷體寫了同一個字,「仙」。

    將三張符籙遞給寧吉,陳平安微笑道:「先收好。我近期會傳授給你一種劍氣十八停的吐納法門,以後你在求學和鍊氣之餘,閒暇時可以悉心觀摩這個『仙』字,偶有心得就動筆記錄下來,這不是給我給任何外人看的課業,是你寫給自己看的,用來記錄不同年齡不同階段的讀書體會,別小看這一個字,就覺得不是讀書了,遠古歲月里,那些道士和書生,好些綿延至今、香火不斷的大學問,最早都是從一二字或是某一句話而來。」

    寧吉與先生道謝,再小心翼翼收好三張符籙,放入懷中,少年摸了摸胸口,輕輕撫平,好像如此才安心。

    陳平安微笑道:「沒有幾個人敢說自己書讀完了,但是書讀通了,這種境界,你我還是可以求上一求的。」

    寧吉拍了拍心口,少年好像吃了一顆天大的定心丸,咧嘴笑道:「先生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着呢,每天睡覺前都會仔細回想幾遍。」

    先生是一個很能將就的人,飲食住行都沒什麼要求,但是先生唯獨在讀書一事上,很講究,講究得很吶。

    比如某些被先生時常翻閱的手邊書籍,只要翻開,外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先生看了幾遍,因為第一遍批註,都是蠅頭小楷的墨字,第二遍是「硃批」,在旁白處落筆的朱紅文字就會相對隨意些,可能是行書,甚至可能是草書,第三遍看書就會用上青綠墨錠研磨蘸墨的校書文字

    道理再簡單不過,就是一句「看書不動筆,等於白看書。」

    所以這麼個最簡單的讀書「獨門心法」,是不用陳平安如何苦口婆心講述道理給學生寧吉聽的。

    寧吉自然而然就會跟着先生有樣學樣,照搬就行了,上次在落魄山,小師兄崔東山就送給他一方葫蘆狀硯台,作為同門同硯的贈禮,背後銘文二字,「依樣」。

    大師姐裴錢說自己不擅長讀書治學,就送給寧吉一袋子神仙錢,說以後你瞧見了心儀的書籍,至少可以不用去看價格。

    曹師兄則送給寧吉十幾本書,讓寧吉先看哪幾本再看哪幾本,為何看如何看,曹晴朗都說得很細緻。

    這可能是文聖一脈的老傳統了,同門見面,是從來不喜歡談各自境界修為的,更多還是在求學一事上邊下功夫。

    陳平安笑道:「下次再去落魄山,還會緊張嗎?」

    寧吉說道:「肯定還會緊張,但是不會那麼緊張了。」

    陳平安點頭道:「先生可以教你一個我自己琢磨出來的訣竅。為人處世,事上勿傷大雅,待人接物,話上無傷大雅。」

    寧吉眼睛一亮,「好記好學!」

    陳平安笑道:「好記是好記,未必好學。」

    人生在世,奔波勞碌,對陳平安來說就是一場場偷拳。知不足,見賢思齊,見好就收。

    等到哪天「無拳可偷」了,大概就算真正躋身了「我已經是宗師」的境界。

    寧吉說道:「我就是學個皮毛,與先生說的『學好』,差了十萬八千里呢。」

    陳平安再次伸出手在雨傘外,那些金色文字的雨點,打在手心上邊,陳平安發現還是接不住,其中文字道韻會自行流散,若是長久以往,保持這個姿勢,還有點燙手。陳平安剛才還嘗試着將這些黃豆大小的雨點,納入人身小天地的光陰長河當中,結果發現同樣留不住那些金色文字,強行為之,成篇文字是可以蓄水成池塘,可惜那些金色道氣還是會消逝不見,仍是剩下死水一潭。

    不是陳平安自負,當他無法以本命飛劍和術法手段留住道韻,這就意味着很多的飛升境修士都是一般處境,這也正常,或者說這才是符合三教祖師身份的散道方式,山巔修士試圖以氣力解題是痴心妄想,估計正確答案還是道心道力,內心是否真正認可三教學問根祇,才有機會接受這份大道饋贈。

    寧吉也有樣學樣,伸手去接雨水,雨點噼里啪啦敲打在掌心,打得少年生疼,好大雨,少年呲牙咧嘴就要收回手。

    陳平安神色微變,將傾斜向少年的雨傘重新擺正,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寧吉,我估計這場雨要下很久,你自己跑回住處去拿把傘,我在這裏等你好了。不着急趕路,記得換一身衣衫。」

    寧吉本就有這麼個打算,離着村塾還有一段路程,總不能先生為了照顧自己,就讓雨水打濕先生的肩頭。

    少年二話不說就原路折返,飛奔在大雨中,腳步輕快身形矯健,每一次呼吸,少年頭頂便有一陣白霧升騰。

    陳平安站在原地,很快就看到換了衣服再跑回的少年身影,寧吉手裏撐傘,腋下還夾着一把油紙傘,是給趙師兄的。

    多大的幸運,才能夠與這些學生、徒弟們相逢於彼時與此刻。

    寧吉一路小跑到陳平安身邊,壯起膽子問道:「能不能問先生一個問題。」

    陳平安笑道:「這有什麼能不能的,只管問。」

    寧吉好奇問道:「先生想要成為一個怎麼樣的人啊?」

    陳平安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給了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若問先生去何之,學生行到即自知。」

    寧吉佩服不已,「又記住了一句可以當那座右銘的金玉良言,果然先生學問還是大。」

    陳平安輕輕一拍少年腦袋,氣笑道:「以後多找曹晴朗聊學問,少跟崔東山扯閒天。」

    寧吉小聲說道:「小師兄其實學問也蠻大的,好些勸勉我虛心求學的道理,都說得特別好。」

    陳平安隨口問道:「比如?」

    寧吉說道:「比如小師兄問我一個人明察秋毫,不見輿薪,可乎?我當然一知半解,不敢胡說八道了,小師兄就自問自答,幫我解惑了,先說了句『贈君一法決狐疑』,再讓我務必珍惜每天與先生朝夕相處的寶貴機會,多看多聽多學,書里書外學到三四成功夫,就足夠讓我受益終身了。」

    陳平安無奈道:「你真信了?」

    寧吉疑惑道:「信啊,為何不信,豈敢不信,只說上次看着先生在桌上如何給河神老爺勸酒,我事後就越琢磨越覺得有學問。」

    陳平安笑呵呵道:「真是舉了個好例子。」

    寧吉確實想着跟先生多聊幾句,又問道:「除了遠景,先生近期在研究什麼學問呢?」

    陳平安說道:「在想着一場對弈,對方在棋盤上最少下出幾手就可以判定輸贏。再就是思考所有的人性,是否同源不同流。」

    寧吉哇了一聲,驚嘆不已,這可就學不來了。

    走在溪畔小路上,路過老樹,樹葉疊碧,風雨聲聲在枝頭,同一條溪澗流水,群山留不住,平常只是潺潺,替人嗚咽,暴雨時節如高語。先生與學生一起撐傘緩步,臨近學塾,寧吉突然輕聲說道:「先生。」

    陳平安打趣道:「怎麼,才情翻湧,要吟詩一首?」

    少年本來是想問先生為何願意在此鄉野停步教書,被先生這麼一打岔,就不想問了。

    陳平安一本正經說道:「我們文聖一脈,是得出個狀元了。」

    寧吉頓時搖頭如撥浪鼓,「不敢想不敢想。」

    陳平安笑道:「可以想可以想。」

    離着學塾上課約莫還有一刻鐘,陳平安收起雨傘站在檐下,風雨茫茫,天地晦暗,遠遠看着那曬穀場邊緣的石刻日晷。

    差不多是該見一見那頭真正的心魔了。

    能不能重返玉璞境再觸及瓶頸,還得看這頭鬼鬼祟祟隱藏極好的心魔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那些被切割和拆掉出來的心魔,因為根植有陳平安的一部分人性,故而其實並不純粹,就像一場兩軍對壘,身為一方主帥的心魔,它自己始終躲在暗處,一直驅使麾下數以十萬計、百萬計的士卒攻城拔寨,故意示弱和有心試探罷了,歸根結底,它是在與那個站在白骨高山之巔的粹然神性陳平安,兩個極端,屬於遙遙對峙,人心之複雜,神性之純粹,進行一場拔河。

    事實上,陳平安有過一個異想天開的「請君入甕」,就是趕在三教祖師散道之前,通過自身小天地內的築京觀手段,建造起一座虛無縹緲、白骨累累的長生橋,通過觀想鋪出一條所謂的登天之路,好讓青冥天下那頭天外天逍遙於道法之外、可以視為十五境的天魔,察覺到這場浩然天下的廝殺,主動進入這處陳平安同時佔據天時地利人和的「古戰場」,繼而讓三教祖師來個一勞永逸的一網打盡,這就是陳平安先前在霽色峰那邊,與先生老秀才所謂的自有「兜底」手段,與此同時,當然屬於涉險行事、險之又險的陳平安,就有了一步登天的可能性。

    楊家藥鋪後院的老人曾經留下一封信,意味深長詢問陳平安一句,吃飽了麼?

    如果一定要吃,那就吃最大的!藉助外力,爭取直接將一位十五境天魔消而化之!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暫時吃不下的就余着。

    成功登天離去的周密,佔據了一座遠古天庭遺址,這就是天道饋贈,周密開始憑此以十五境追求十六。

    按照老人一貫的行事風格,陳平安作為與周密均攤的另外「半個一」,想來人間必然有另外一份相差不大的「禮物」,如田地間的春種秋收一般,在等着陳平安去收割。關鍵就看陳平安敢不敢想、能不能做到了。

    就算請神容易送神難,連三教祖師都無法根除天魔隱患,別忘了陳平安還餘下一粒心神在天外練劍。居高臨下。

    有持劍者相伴。

    是陳平安的又一種兜底。

    這就是陳平安此次閉關的第七層想法和思路。

    只是現在看來,陳平安的這場算計已經徹底落空了。那頭天魔根本沒有咬餌上鈎,可能是它覺得魚餌太小了,可能是道祖在,它不敢輕舉妄動,也有可能是早就在權衡利弊,遙遙看穿了陳平安這種元嬰境螻蟻的心思,不是十四境,也配與它掰手腕,平起平坐?

    簡而言之,窮盡心智的層層謀劃,落在它眼中,如同稚童兒戲,一個蒙學孩子搖頭晃腦在那邊講解道祖三千言大義。

    陳平安自嘲一笑,不管怎麼說,自己好歹竭盡所能做過嘗試了。

    走過很遠的路,見過很多人,陳平安都忘記是在什麼時候是誰說過了,愧疚來自曾經做錯了什麼,遺憾來自當年沒有做什麼。

    陳平安視線上移,大雨如幕。

    天一上。

    天就空。

    某些飛升境圓滿修士,就有了更多的機會。

    四時佳清,人情和美,冬冰春泮,野草自生。


    野草自深。

    寧吉站在灶房那邊輕聲喊道:「先生,吃早飯了。」

    陳平安收回思緒,走去了灶房,一頓早餐,鹹菜就粥,再加上倆茶葉蛋,三人都是苦出身,吃得有滋有味。

    陳平安突然說道:「樹下,寧吉,我期望你們可以成為這麼一種人。」

    趙樹下停下筷子,寧吉抬頭問道:「哪種人?」

    陳平安笑道:「比如太徽劍宗劉景龍,天目書院山長溫煜他們這種讀書人,配得上醇儒二字。望之儼然,即之也溫。」

    落魄山那邊,因為雨下得實在太大了,仙尉道長就不去山門盯着了,陪着鄭大風和陳靈均一起嘮嗑,搬了長凳坐在檐下賞雨。

    瞎扯閒聊而已,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裏是哪裏,鄭大風就隨口聊到了「神完氣足」這個說法,說山野猛獸不會傷害孩子,跟佛門龍象能夠輕鬆驅退、馴服猛獸是一個道理,一座山的祠廟道場有道氣,一個人也有自己的人味和神氣。道士仙尉聽聞此說,若有所思,青衣小童心思淺,只覺得大風兄弟還是有點東西的。

    來這邊點卯的城隍廟香火小人兒,那是出了名的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在山門沒能瞧見仙尉道長,就騎乘着一條新坐騎的黑蛇往宅子那邊遊蕩而去,看着那仨不務正業的傢伙,朱衣童子那叫一個痛心疾首啊,只因為景清道爺是陳山主的心腹,它終究是落魄山的半個外人,也不好多說什麼,熟門熟路去了仙尉道長的書房,自行點卯畫押過後,它就讓那條青蛇在山門口候着,自己翻山越嶺去找周護法。前不久陳山主果真按約走了趟處州城隍廟,高平那個榆木疙瘩好像開竅了,竟然半點架子都沒有,主動跟陳山主喝了頓酒,聊了些兵書上邊的門道,文縐縐的,不外乎排兵佈陣運籌帷幄之類的內容,朱衣童子聽不太懂,只是既開心又揪心,早幹嘛去了,你高平要是在山水官場都有今天的做派,如今恐怕都當上了大驪京師的都城隍了吧。

    大驪京城那邊,守着人云亦云樓外邊那條小巷的老元嬰劉袈,與刑部遞交了辭呈,卸任了看門人身份,老人說要去別洲瞧瞧。

    又不是傻子,老人知道自從陳平安來到這條小巷起,之後來此露面的所有外鄉人,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被他攔在巷外的人物,都曾是自己所謂的那種「還沒見過高人」的高人,那麼國師崔瀺當年的那句玩笑話,就算守約了。劉袈打算先去北俱蘆洲看看,只是乘坐跨洲渡船離開寶瓶洲之前,老人先走了一趟處州地界,在牛角渡下船,徒步走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那邊,大雨滂沱,老人撐傘看了眼山門牌坊就離開了,雖未登門,依然盡興。

    於祿和謝謝一路往北走,最終來到了舊盧氏王朝境內,曾經的故國京城,如今位於大驪昭州。

    如何處置亡國王朝的京城,尤其是皇宮,大驪工部是一把好手,可謂經驗豐富。

    從京師變成州城的市井依舊繁華喧鬧,舊時豪閥世族毗鄰的街道巷弄,大多成了百姓家。

    已經在桐葉洲復國的年輕皇帝和女子國師,沒有在此久留,離開這座曾經姓盧的巨城,偶爾聯袂御風一段路程,更多還是走在陸地上,鄉野村落,雞鳴犬吠,裊裊炊煙,昵昵兒女。

    期間途徑一地,翠竹疏落,幾支桃花傾斜向河水,一群鴨子游過開滿桃花的瀲灩水面。於祿就開始挑選釣位拋竿了,大煞風景。

    最終他們來到一座山頭,以前是盧氏王朝的第一仙府祖山所在,被一個大驪本土門派給佔據了,是僅次於長春宮的一個山上仙府,大驪宋氏對待昔年的扶龍之臣,從不刻薄寡恩,因為佔據了這處道場,再加上大驪朝廷的大力扶持,從寶瓶洲三流墊底的山上門派,在短短不到五十年間,就一步步壯大為二流勢力。於祿其實這一路走來都還好,謝謝畢竟是一個家國情懷很重且多愁善感的女子,於祿表現得越是淡然,她少不了要罵他幾句。這是謝謝在淪為盧氏刑徒遺民遷往舊龍州之後,第一次返鄉,重見舊山頭景象。相較於席捲數洲的那場大戰,再來回顧此地故鄉,如今他們眼中山河,似曾小小興亡。

    山中新道人,今朝低頭看,此山舊主人,此刻抬頭望,嶺上依舊白雲多。

    謝謝大哭了一場,說是大哭,卻沒有那種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她就是蹲在路邊,雙手捧着臉,一直不肯起身。

    於祿也沒有安慰她,只是默默等着她哭完,再帶着她去找個喝酒的地方,幾次遠遊都是結伴而行,早就有默契了。

    大雨中,在一處路邊酒肆,沽酒老翁,打着瞌睡,來了客人也不太殷勤,倒是年輕店夥計比較熱絡,可惜碰到倆窮鬼,猜測是不是那種私奔的小兩口,否則看他們的穿着,不像是那種喝不起好酒的男女。

    一個身材修長的中年男子,身穿一件乾淨利落的黑色長袍,摘下那頂竹編斗笠,頭別紫玉簪的男人站在檐下,輕輕揮動斗笠,抖落雨滴,他挑了一張鄰近酒桌落座,要了半斤土釀散酒,再讓夥計炒了兩個下酒菜,男人抿了一口酒,轉頭望向於祿,微笑道:「算是良配。」

    不喜飲酒之人,喝來喝去,喝的都是酒水的名字和價格。

    如果不是陳平安事先提醒,於祿還真猜不到對方的身份,微笑道:「白劍仙是專程找我來的?」

    謝謝很緊張。

    畢竟對方有可能是一位飛升境劍修。要不是還有個趴地峰的火龍真人,劍修白裳,就是北俱蘆洲當之無愧的山上第一人。

    白裳微笑道:「盧氏子弟是出了名的一代不如一代,直到出了一個太子盧稷。」

    「可惜這條真龍屈在了潛邸,未能成就氣候就夭折了,到頭來還是活成了一個笑話,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初一撥少年遠遊求學,陳平安十四歲,剛剛學拳,於祿當時就已經是六境武夫了,是在大隋山崖書院書樓內躋身的金身境,好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再看,於祿是遠遊境,陳平安卻是見過了止境歸真一層的武道風光。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你說呢,盧稷?」

    於祿笑道:「盧稷變成了於祿,盧岳不也變成了白裳,不對,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中間好像還有個盧氏開國皇帝盧擎。」

    白裳端起酒碗,笑道:「白衣送酒,你收不收?」

    於祿笑道:「雪中得炭,有何不可。」

    白裳問道:「你就不擔心陳平安那邊會心生芥蒂,淡了好不容易攢下的香火情,導致雙方愈行愈遠,得不償失?」

    於祿說道:「親兄弟明算賬,白劍仙不必為此多慮。」

    白裳取出一隻錦盒,說道:「我只收了一個嫡傳弟子,叫徐鉉,他可以去桐葉洲,擔任你們的皇室首席供奉。至於盒內丹藥,珍貴異常,算是我的見面禮了,你可以自己服用,但是就辦法繼續當皇帝了,當然也可以送人,元嬰與飛升兩境修士,不宜服用此丹,容易暴殄天物。此丹得自荊山一處茅屋丹爐遺址,仙君姓葛,道號淮南,行蹤飄渺不定,無欲無求,喜歡持戒游五都、往返幽明間,估計只差半步就可以不在五行中了,他算是我的師兄之一,可惜素未蒙面。刀有百鍊,丹有百蒸,我只知道這位深受師尊器重的葛師兄,最擅長煉製起死回生之服芝靈藥,返魄還魂之鳳綱寶方。葛師兄這輩子不曾收徒,也從不立言編書,故而非我輩所能知營構煉製之法,後世好事者只知其大略,我還是從一位異人那邊知曉此丹名為『第四方』,別稱『百日仙』。」

    於祿毫不猶豫就拿過錦盒,問了一句,「你跟陳平安怎麼結仇了?」

    白裳望向門外的晦暗雨幕,洒然笑道:「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他終究是壞了我一樁不小的謀劃,否則我今天至少該是飛升境巔峰,可以早早謀求十四境道路了。」

    於祿說道:「如此說來結仇不小。」

    白裳微笑道:「其實還好,畢竟是同鄉。羊腸小道上,各顯神通而已,輸贏都不至於太憋屈。」

    於祿問道:「但是肯定會有一場問劍?」

    白裳端起酒碗一飲而盡,略帶無奈語氣道:「只能是一場光明正大的同境問劍。」

    沒辦法,那個陳平安運氣實在太好,如今身份實在太多。

    崔東山和姜尚真分工明確,在那蓮藕福地兩塊與世隔絕的地盤上,各盯一處,分別沿着陣法邊界,看看有無漏洞,能不能找到幾條漏網之魚。結果周首席運氣不錯,真被他找到了一座大陣極為隱蔽的「偏門」路徑,好手段,藝高人膽大,就是不清楚這條隱藏極深的大魚如今是在內還是在外了,姜尚真就讓陽神身外身在原地守株待兔,陰神出竅遠遊,繼續快速巡視各地,反正地盤不大,就用了一個最笨的法子,跟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竄,至於真身就懸在空中俯瞰大地,書到用時方恨少,推衍演算之道,一直是姜尚真最不擅長、更不願意花心思去鑽研的事情。

    陳平安作為觀道者的那副符籙分身,悄然離開疊葉山乞花場祠廟,先找到那位自號陶者的老人,請對方幫忙,勘驗袁黃和烏江的「前世」,結果都沒有什麼問題,兩位年輕武夫都是藕花福地土生土長人氏。

    陳平安之於這處福地,有點類似坐鎮白玉京的陸沉之於青冥天下,監察天下有靈眾生、得道之士,只要耐心足夠,想要找出一個人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當然前提是對方沒有那種能夠遮蔽天機的通天手段。在確定袁黃和烏江都身世清白之後,陳平安就去找那個在大木觀祭出一條捆仙繩的女修,果不其然,這位已經開山立派的女子祖師爺,她在返回仙府途中,就在馬車內蟬蛻坐化一般,弟子們一開始誤以為掌門仙尊真是在閉關,等到馬車到了山門口,她依舊沒有出關的跡象,門派弟子就只好守着那輛馬車。陳平安數次縮地山河,來到這座除了她就只有一位鍊氣士的門派內,掀開車簾一看,已經自行兵解的女子面貌如生,好個金蟬脫殼,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陳平安只好搬出那個粹然神性的自己,暫時離開那座心相京觀,一雙金眸的白衣陳平安蹲在車廂內,伸手拍打那女子的白皙臉龐,笑罵一句夠不要臉的,大老爺們假扮女子,虧你想得出來,抖摟符籙分身一道,你這叫小巫見大巫若是陳平安在學塾那邊忙着給蒙童們之乎者也的真身在此,打賞一腳是免不了的。難得出來一趟的白衣陳平安嘴上絮叨個不停,正事還是要做的,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屍坐」女子蟬蛻的眉心處,再輕輕一扯,便有一條蜿蜒蠕動的淡金絲線被他扯出,金線飄搖不定,好像隨時都有可能隨風飄散,而且金色光澤褪色極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變成水銀顏色,陳平安大手一揮,笑言一句「走你」。

    絲線一閃,倏忽遠走。

    白衣陳平安跟着掠出車廂,御風極快,大袖鼓盪,身形縹緲,循着那條金線直奔姜尚真負責巡視的那處地界。

    門派內那位碩果僅存的鍊氣士,境界不高,審時度勢的本事卻是半點不差,非但沒有追究那位不速之客的僭越之舉和冒犯之罪,反而伏地不起,連連高聲稱呼仙君在上。心中所想,只求別落個被人斬草除根的下場,一旁那些滿頭霧水的門派弟子便嘩啦啦跪地一片。

    那根逐漸近乎透明的絲線從陣法偏門穿過,姜尚真一愣,眼前一花,便瞧見陳山主與自己擦肩而過,笑言一句,「周首席,建功立業正在此時,一片柳葉隨我斬地仙」

    絲線消散在一座青樓門外,倒也不算什麼功虧一簣。

    白衣陳平安飄然落地,抖了抖袖子,大步走入脂粉氣濃重的青樓,以最純正的蠻荒雅言笑道:「原來藏在這裏,雅致,真是雅致,道友真會挑地方。」

    陳平安走到大堂中央地界,環顧四周,高下俱是鶯鶯燕燕,還有老鴇龜公在忙碌着,皮肉生意也是營生,體力活,不寒磣。

    陳平安依舊沒有用上心聲言語,微笑道:「我都登門求見了,道友就別躲了吧,反正求饒無用,既然是死士,那就慷慨赴死。」

    那個風韻猶存、滿臉胭脂的老鴇愣了愣,嚼出餘味了,莫不是同行僱人砸場子來了,花樣還挺新鮮啊,下作!她頓時尖聲喊道:「哪來的混賬東西,敢來這邊鬧事,不知道巡城御史的趙老爺是咱們這兒的老主顧嗎?」

    當年桐葉洲半數的五十餘萬逃難流民,如今散落在七八座大城巨鎮之內,至於絕大多數的練氣士,當初都被雲窟姜氏修士趕鴨子一般驅逐到另外那塊地盤上,如果說此地是武夫為尊,誰拳頭硬誰就有道理,那邊就是仙師逍遙,其實還是靠手段講道理。只因為雙方心知肚明,今時不同往日,畢竟是背井離鄉的處境,寄人籬下,所以都不至於太過分。

    陳平安笑道:「就是你了,說實話,道友演技很一般啊,這些年光顧着刻書賣書了,戲班子不常去吧?」

    中年婦人容貌身段的老鴇一時語噎,死死盯住那個極為陌生的年輕隱官,她幽幽嘆息一聲,「隱官大人名不虛傳。」

    陳平安疑惑道:「這就是你的真身面貌了?」

    她好奇問道:「我已經足夠小心了,能不能問一句,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陳平安微笑道:「碰巧路過。還沒喝過花酒,就進來隨便看看。」

    她好像認命了,竟然連試圖逃跑的念頭都沒有,顫聲道:「最後請教隱官一事,怎麼才能活?」

    陳平安抬起一隻手掌,輕輕搖晃,血肉消融,手掌瞬間白骨累累,被抖落下來的血肉在空中凝聚一團,「拿去。」

    她目瞪口呆,這位年輕隱官難道失心瘋了?自己處心積慮謀劃多年,不就是想要對方的髮絲或是血肉,退而求其次,親眼見到對方一面亦可,只是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因果轉嫁的分量不夠,未必可以重創陳平安的大道根本,如果實在不行,就「栽贓」給那頭外出歷練的狐國女修。

    陳平安笑眯眯道:「你是描眉客兼縫衣人吧,可能還是個精通稗官野史的家,再外加一個蠻荒罕見的奉祀郎?技多不壓身,又能熔鑄一爐,照理說道友在蠻荒天下那邊不愁混不開,何必留在這邊跟我較勁。」

    她伸出雙指,先後摘掉三層宛如衣裳的人皮,先是變成那位巡城御史趙大人,然後是一位氣態儒雅的中年書生,最後才是真身姿容,還是女子,不過面容更年輕些,臉色慘白,嘴唇鮮紅,脖頸處有一道極為扎眼的疤痕,絲絲縷縷的劍氣緩緩流溢,讓她原本可以稱之為俊俏的面容隨之扭曲不已,她問道:「隱官大人,還記得我嗎?」

    白衣陳平安搖頭道:「真不記得了。」

    他不記得,就是當真不記得。

    見她不上鈎,他便收起那灘宛如爛泥攪和在一起的虛假血肉,重歸手掌。

    姜尚真收攏陽神和陰神,坐在二樓欄杆那邊,其實好久沒有逛青樓了。

    她驀然大怒,伸手按住脖頸傷口,狀若癲狂,「寧姚,是拜寧姚這個婊-子養的賤貨所賜,就是她在戰場上亂劍劈斬,讓我徹底失去了躋身上五境的可能」

    姜尚真只覺得頭皮發麻,忍不住看了眼山主,奇了怪哉,都沒攔着這個娘們的罵街?不過看來自己是不用祭出本命飛劍了?

    剎那之間,這位元嬰境蠻荒女修發現自己置身於

    一處玄之又玄的古怪境地。

    沒有任何詭譎陰森氣息,沒有絲毫殺機四伏的跡象,反而更像是一處靈氣充沛濃稠如水的金玉叢林。

    當她施展各種遁法,結果就發現竭盡全力御風遠遊,看似不大的山頭就隨之大,導致她始終無法離開山頭地界,就像此山與她的身形存在着一種絕對契合的聯繫。她手段盡出,祭出一大堆本命物和術法神通,每次將那一座山頭打碎了,下一刻就會恢復原貌。這讓她差點道心崩潰,一人一山就這麼耗着,她甚至都不知道過去了幾天還是幾個月光陰?最終她只得放棄蠻力破陣的想法,開始登山,山中仿佛四季如春,山道上臘梅水仙,桃花海棠,百花次第新。有位年輕謫仙人,殷勤釀酒趁花期。

    在那山頂,那位滿身道氣的白衣東道主,坐在一張桌邊,伸手一隻手掌,指向桌上的一碗酒水,微笑道:「記住了,這叫秫酒。」

    她站在原地。

    他繼續笑道:「這叫秫酒,還記得嗎?姑娘你肯定記不得了,沒事,我可以再說一遍。」

    此後他一遍遍重複着「秫酒」,而那個女修就一遍遍聽着那句「開場白」。

    這個她只知道每次都是白衣人介紹酒水名稱,但是好似被魂魄分離的另外一個她,原本登山之前就已經搖搖欲墜的道心,已經支撐不下去了,因為她清楚記得那個年輕隱官已經重複了數百遍「這叫秫酒」!她冥冥之中,察覺到另外一個自己,好像已經徹底遺忘了「秫酒」這個詞語!

    白衣陳平安終於換了一個說法,「來時道上,你看到了臘梅,水仙,桃花,海棠,月季,牡丹」

    每當陳平安說出一種花名,心神之外的那個她,就徹底遺忘掉那種花名,好像她這輩子就從未聽說、從未眼見這種花。

    「花。」

    當陳平安循序漸進說出這個字。

    她的人生歷程當中,好像就再無此物了。

    「元嬰境。」「蠻荒天下。」「鍊氣士。」

    當陳平安說出這三個詞語,她就隨之忘卻它們。

    是劍術?是神通?!

    這個陳平安,簡直就是非人非仙非神非鬼的怪物!

    不必讓對手身死道消,魂飛魄散,恰恰相反,故意保留其完整,只在修道之人的心神上邊動手腳?

    已經心生絕望的那一粒心神,她很清楚,只要陳平安願意,先將自己抹掉,填平心湖,接下來整個「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就會變成一張白紙,陳平安在上邊寫下任何文字,她就是那個她。

    「誰教給你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跟心魔周旋已久,不得不自學此術用以自保。」

    「為何留下我這一點靈智?」

    「練手。需要你與你相互驗證。」

    之後陳平安顛倒順序,先後將「練氣士」「蠻荒天下」等詞語內容,直到那句「這叫秫酒」,一一歸還給她。

    她已經束手待斃,再無半點心氣可言。

    才知原來修道,可以這麼大逆不道,道可以這麼修,可以修這種道。

    只是不知為何,對方久久無言,等到心神完整、形骸齊備的她抬頭望去,卻看到一個滿臉淚水的白衣隱官。

    她先是頭腦一片空白,然後靈光乍現,脫口而出道:「你是陳平安的心魔?!」

    白衣人擦拭眼淚,嘴角翹起,似哭還笑,「誰說不是呢。」

    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立足處,白骨成山,皆是屍骸。

    一個頭別玉簪的青衫男子憑空現身,金色眼眸,微笑道:「終於找到你了。釀酒者心魔,飲酒者神靈,是不是順序顛倒了?」

    大雨暫時停歇,天放晴了,只是看架勢,雨還得下,村塾那邊,有個教書先生蹲在溪邊搓着一條沾滿屎尿的褲子,熟能生巧,反正不是一回兩回了,旁邊站着一個光屁股的蒙童。孩子怎麼都不願意回家穿上條褲衩,那個先生好說歹說,才肯飛奔回家,再大搖大擺返回溪邊,發現先生不在那邊,一下子緊張起來,還好,先生沒有將他的褲衩晾曬在曬穀場的竹竿上邊,學塾內書聲琅琅,正在背誦,先生站在門口,孩子鬆了口氣,跑到先生身邊,小聲告狀一番,說阿梅好像也想退學了,因為她的爹娘嫌棄先生你教課不地道,跟着先生蒙學,以後不會有出息的,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嘛,恁大人了都還打着光棍,能有啥本事,難怪平時走路上眼神不正,總喜歡盯着姑娘婆姨瞧,所以說啊,要想學到真東西,還得是去那個浯溪村老夫子的學堂才行,可不能貪圖這邊價錢低,壞了自家孩子的前程,那位老夫子不就說了,一文錢一文貨,這叫斯文敗類,會誤人子弟的年輕先生聽着孩子的絮絮叨叨,難免愁眉不展,攏共就這麼幾個蒙童,這才過去幾天,就已經退學三個了,再退學就不像話了。孩子先說了句很誠心的言語,再問了個戳心窩的問題,先生,你放心,我肯定是站在你這邊的,先生你跟我說句實話,你上過幾年學,讀過幾本書啊?陳平安摸着孩子的腦袋,笑着說了一句,先生我是沒上過一天學,但是讀過很多本書孩子唉聲嘆氣,拍了拍先生的手腕,先生,別再說了,再說下去我都想退學了,我以前還想着考個秀才的,先生,你把錢退了吧,我可以不退學,退了錢,別給我爹,我跟你平分,咱倆買糖葫蘆吃去,秀才不秀才的,以後再說。陳平安輕輕一板栗敲在孩子腦袋上,笑言一句,讀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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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不如讀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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