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自認對皇帝宋和的性情還算了解,所以就算對方親臨村塾,也談不上如何意外,反而有種情理之中的感覺,當然陳平安也沒有那種三請三辭的想法,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宋和一行人竟然就這麼住下了,看架勢,既然你陳平安在飯桌上,說了要考慮那件事,那咱們就等着你的確切答覆,等你考慮好了再說。這不是耍無賴嘛。
一開始陳平安並不清楚這件事,先前吃過飯,就只是送到了門口而已,只當宋和他們會去縣城、或是嚴州府城那邊落腳。
大致安頓好住處,當然都是余勉和余瑜在忙活,刺史裴通和將軍褚良已經返回各自官署,侍郎趙繇也已離開,宋和就獨自在村里散步,這邊的老宅,家底薄的,都是黃泥屋子,家境殷實些的則是白牆黑瓦,有那四水歸堂的天井,村里都鋪着長條青石板,年復一年,被來來往往的鞋子、車輪和牛蹄,摩挲得極為鋥亮,月色一照,更為亮堂。
一村多是一姓,老人孩子,都是按照輩分排下來的,名字裏邊的居中某個字,就是輩分。
宋和出門後,還沒幾步路,光是被土狗吠了就不止一次,說實話,宋和心裏邊還真有幾分犯怵,就怕真被狗咬了,總不能跟狗打一通架,一瘸一拐回去見人吧,可就糗大了。
走着走着,確有幾分膽戰心驚的宋和,一邊自我解嘲,一邊四處張望,然後宋和就看到村頭那邊,正陪着幾個老頭一起抽旱煙的陳平安,青衫長褂的教書先生,意態閒適,翹着二郎腿,露出一隻千層底布鞋,微微歪着頭,斜着肩,聽着一旁老人們的閒天,時不時笑着點點頭,看樣子,陳平安雖然是個外來戶,但是跟當地人很聊得來。
更遠些,是些婦人女子,聊着些雞毛蒜皮的家長里短,宋和只是遙遙掃了幾眼,就發現其中有幾位少女,對那位氣態儒雅的教書先生,瞧着頗為在意。
看見了宋和的身影,陳平安直接嗆了一口旱煙,好歹是個當皇帝的,做事情這麼不厚的嘛,當是大年三十夜往人家樑上挑走豬肉條-子的登門討債呢?
宋和瞧見這一幕,忍住笑,默然坐在陳平安身邊,所謂長凳,其實就是一塊長木板,擱放在兩摞青磚上邊,可憐皇帝陛下,半片屁股懸空着呢。
陳平安只得挪了挪位置,給宋和騰出些地盤。
宋和聽不懂這邊的土話,陳平安就幫着解釋一番,原來他們在聊一件大事,昨天村裏有個老人走了,算是壽終正寢,但是只因為老人並不與村子同姓,按照這邊的鄉俗規矩,是不可以進村祠堂設靈堂的,那個老人的晚輩們就不樂意了,揚言如果祠堂再不開門,今夜就破門而入,誰敢攔着,他們打也要打進去。
宋和問道:「如果是陳先生,該怎麼解決?」
陳平安搖頭笑道:「一方是孝心,一邊是習俗。這種事情還能怎麼解決,就沒辦法解決。」
有個光腳少年從祈雨很靈的烏泥潭那邊,釣着了一條兩條長須、頭顱碩大的怪魚,通體金黃色,得有成人的一條胳膊那麼長,蜷縮在少年腰間的魚簍裏邊。
路過村頭,陳平安看了眼魚簍,喊出那少年的名字,招招手。
少年快步走向陳平安,喊了聲陳先生。
陳平安笑着點頭致意,再拿手中的竹杆旱煙撥了撥魚簍,少年看了眼陳平安身邊的宋和,誤以為自家先生,今夜要款待客人,開個小灶,一起吃個宵夜什麼的。少年就毫不猶豫將腰間魚簍摘下,遞給陳先生。
陳平安擺擺手,用宋和聽不懂的土話說了一通,少年聽得一愣一愣的,看了眼陳平安,使勁點點頭,重新別好魚簍,飛奔離去。
宋和小聲問道:「陳先生,這又是怎麼回事?」
陳平安沒有立即給出答案,只是提起煙杆,指了指遠處一個山頭方向,給宋和大致說了那烏泥潭的祈雨靈驗,那座山頂水塘裏邊的鯽魚、泥鰍等水族,確實都背脊帶有一條淡淡的金線,陳平安再拿煙杆指了指身後的山,說那地兒,最高,當地百姓稱之為嘯天龍,都是世代相傳下來的說法。
宋和卻是一個較真的人,要說志怪傳說,作為大驪王朝的一國之君,沒少聽說,更沒少見,問道:「真是那類早年陸地龍宮貶謫左遷的蛟龍在烏泥潭歇腳,需要自囚一地,行雲布雨多少年,好將功補過?」
陳平安笑道:「都是這邊一代代流傳下來的說法,真真假假,事實如何,很難說了。如果早知道你會這麼問,我先前就跟陸沉刨根問底了,讓他幫着推演推演。」
宋和穩了穩心緒,輕聲問道:「陸掌教來過這邊了?」
陳平安點點頭,「剛來過,差不多可以說是陸掌教前腳走,你們後腳就來了。」
宋和霎時間心中明悟,先前隊伍當中織造局佐官朱鹿的失蹤,多半與這位白玉京陸掌教脫不開干係。
宋和好奇問道:「陳先生是勸說少年放了那條魚?是山上修道的某些講究?」
陳平安笑着解釋道:「這其實跟山上沒太大關係,是我家鄉那邊的一個老說法,裏邊確實有點忌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由不得不信這個,何況不信這個,還能信什麼。很多事情,是出門之後,才發現竟然都是差不多的道理,比如家鄉跟這邊,都是有誰上山沿着溪澗抓那石蛙,逮着第一隻,都會折斷一條腿再放生,是不可以帶回家的。」
宋和說道:「算是一種禮敬山神的方式?」
陳平安點點頭,「對嘍。如果之後再在山上碰到三條腿的石蛙,不管是上山抓了半個時辰,還是一個時辰,就都要打道回府了。再就是今天,類似那少年,若是釣着了一眼望去便覺得古怪奇異、甚至有點被嚇着的大魚,要看那條怪魚的面相了,若是苦相,就可以殺了吃掉,不打緊。若是瞧着是那笑臉的面相,最好放掉。」
宋和沉默片刻,沒來由感嘆一句,「歸根結底,無論靠山靠水,還是靠天吃飯。」
陳平安默然不語,吞雲吐霧。
家鄉方言,與本地土話,也有個玄之又玄沒道理可講的相通處,每每聊起時節氣候,或酷暑或酷寒,村民都會習慣鄉言一句,用三個字或開頭或收尾,這天公。
語氣也談不上埋怨,至多無可奈何,抬頭看一眼天,嘆口氣而已。
面朝田地背朝天的莊稼漢,遇上好時節好年景,自然便是天公作美。
宋和顯然這邊的濃重煙霧,只是一直忍着。
陳平安收起煙杆,跟那幾個老人道一聲別,就帶着宋和往村外散步去。
宋和問道:「陳先生方才跟一個青壯漢子聊了什麼?」
陳平安說道:「那個人,人很好,是一個村塾蒙童的父親,家裏比較貧苦,是個泥瓦匠,上有老下有小的,能掙錢的活計都願意做,背樹燒炭養蠶採茶,什麼都做,酒量不行還特別喜歡喝酒,而且酒品差了點,我方才就在勸他在酒桌上稍微克制一點,喝酒別那麼沖,一上酒桌就先干一杯幾杯的,攔都攔不住,喝高了就發酒瘋,什麼話都敢說。」
「我就開了一句玩笑話,說你不是人喝酒,是酒喝人。好在他聽了也不生氣。」
「再勸他在酒桌上,別總說別人的不是和不行。一個村子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可能連被窩裏邊的悄悄話,都會被人聽牆根聽了去,何況是這種酒桌話,犯不着幾句醉話,就惡了別人,白白被人記仇,時日久了,同輩的一代人不去說,還要讓下一代跟着受累。」
聽到這裏,宋和覺得十分有趣,笑問道:「他覺得有無道理?」
陳平安說道:「當下約莫是聽進去了,就是不知道下次上了酒桌,記不記得住。」
不說別的,只說喝酒,連同陳平安自己在內,真得多學學景清,在酒桌上,覺得誰都了不起,都是世間第一條的英雄好漢。
關鍵還是真誠。
因為陳靈均的酒話,就是他的心裏話。
宋和自顧自說了一通道理:「諺所謂『室於怒,市於色。』征知則緣耳而知聲可也,緣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將待天官之當簿其類然後可也。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於約則謂之不宜。」
陳平安笑着點頭。
宋和這是變着法子說自己先生的好話呢。
宋和露出幾分緬懷神色,目視前方,輕聲說道:「當年先生曾與我言,有位很有才情的律宗僧人,他在出家之前,有兩句話說得極好,說那世間德勝者其心平和,見人長處短處皆可取,故口中所許可者多。德薄者其心刻傲,見人好事壞事皆可憎,故目中所鄙棄者眾。先生最後說,前者可以將腳下道路越走越寬,後者只會越走越窄。」
「大概一個人有了如此境界,才可以眼見着滿大街都是聖人,全天下無一不是個好人。」
陳平安拿着煙杆的手繞到身後,輕輕敲打後背,點點頭,笑道:「還是陛下的道理,更有學問,更斯文些。」
宋和說道:「這些都是先生教誨。」
陳平安說道:「你既然聽進去了,就是你的道理了。」
宋和約莫是覺得今夜散步的氣氛和時機都不錯,便開始坦誠相見,說出自己的內心想法,「文人雅士都喜歡說江山風月無常主,唯有閒者是主人。說實話,我這趟南下,本意是在洪州豫章郡採伐院那邊止步,之所以改道來這邊,屬於一時衝動。我就怕陳先生對我們大驪王朝太過失望,說出來不怕笑話,我甚至不敢提醒鄆州裴通和處州吳鳶,這些個好似就在陳先生眼皮子底下當官的封疆大吏,就怕節外生枝,畫蛇添足,被看穿後,擔心只會惹來更大的笑話。我在來時路上,曾見橋邊河畔有梅樹,停車在那邊,我發了會兒呆,既怕陳先生如今的心態,君言不得意,帝力奈我何?只是再一想,若真是古澗一枝梅,路遠深山自風流,等明月來尋我倒也好了。哪怕會在陳先生這邊吃個閉門羹,我也算問心無愧了。」
陳平安非但沒有表示半點認可,反而得寸進尺,半真半假打趣一句,「哦?這就問心無愧了?」
宋和一時啞然。
怎麼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個酒品不太好的鄉野村民,來得讓陳先生有耐心,說話注意分寸?
陳平安笑道:「一寸光陰一寸金,這麼好的道理,是說給誰聽的?恐怕讀書人能夠聽得進去,就已經很好了吧。」
宋和有一種錯覺,仿佛回到了少年歲月,聽那個擔任國師的授業恩師,帶着自己走在京城的市井坊間,遇到了什麼人事,就說什麼樣的道理。
就在這邊的酒桌上,陳平安曾經聽了句話。
「人生世,沒名堂。」
那個老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既沒有喝多酒,也不是發牢騷,只是語氣淡然,神色平靜。
宋和歉意道:「我這個人耳根子軟,陳先生千萬別介意。」
宋和現在還是擔心妻子自作主張,因為那串靈犀珠的事情,讓陳平安心生不快。
再就是,他們這次留在這邊,也是皇后宋勉的意見。只是這種事,宋和在陳平安這邊就不提了。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宋和。
不是客套話,是心裏話。
是了。想來劍氣長城那邊的所有諜報,都是師兄崔瀺親手手打理,不假他人。
但凡這位皇帝陛下稍微知道一點劍氣長城那邊的消息,今夜就不會說這種話。
呵,當年整座劍氣長城,別管避暑行宮的隱官,與酒鋪二掌柜的口碑如何,只說他與寧姚,一個顧家,一個善解人意,哪個不伸大拇指,妻管嚴?沒有的事!
記得有次跟宋前輩一起吃着火鍋,辣椒就酒,喝得少年滿臉漲紅,
說一個男人,有權有勢有錢之後,被各色女子或喜歡或仰慕,那是難免的事,依舊能夠把持得住,這才算真正的本事。
久而久之,讓她們明白一個道理,我是你們永遠得不到的男人,這就叫好男人。
想我年輕那會兒,闖蕩江湖,身邊的鶯鶯燕燕何曾少了,就是靠着一身正氣退散脂粉氣。
「娶妻娶賢。」
陳平安笑道:「陛下好福氣。」
如果不是某個細節,讓陳平安臨時改變了主意。我管你什麼皇帝陛下、刺史將軍,喝過茶,就可以送客了。
絕對不會把宋和一行人留下來吃那頓飯。
再若非是皇后余勉遞出手釧,讓太后南簪自己來學塾這邊試試看?看看陳平安會不會讓小陌撤掉劍術禁制?
要知道陳平安當初在皇宮,還有意留下了一根青竹筷子,讓那婦人當簪子用來着。
陳平安微笑道:「一個男人,有了家庭,過日子,千萬別讓自己媳婦一直為難。」
「所有的婆媳矛盾,如果哪天鬧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說到底,肯定還是那個男人,不靠譜,沒主見,只會搗漿糊,才會落個兩邊不討好。」
宋和覺得這番話,很有道理,就是聽着確有幾分心虛。
陳平安問道:「趙侍郎還在村里?」
宋和搖頭道:「他已經離開鄆州地界了,要處理一件緊急事務,可能要帶上半數地支修士,分頭趕路,相約在陪都洛京那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什麼公務,需要一位刑部侍郎帶着地支修士一起出動?」
宋和倒是沒有任何隱瞞,「住持大驪劍舟和山嶽渡船事務的一位關鍵人物,這位老人都並未在工部掛職,難得偷閒,就帶着幾個弟子學生去南方散心了,在大瀆以南的某個舊藩屬國,遇到了一場糾紛,牽扯到了當地朝廷和兩座山上仙府。」
陳平安問道:「因為不是特別占理?有多管閒事的嫌疑?」
宋和點頭道:「若非如此,在寶瓶洲,在老龍城以北,還真沒誰敢與大驪王朝挑起事端。何況這位老先生脾氣犟,遇到了麻煩,根本不願與京城刑部或是陪都洛京打招呼,就在那邊跟人僵持不下了。」
陳平安又問道:「這麼重要的人物,刑部那邊就沒有頒發一塊太平無事牌?」
宋和解釋道:「我好說歹說,老人依舊只肯收取一塊末等無事牌。因為老人擔心身邊人會被牽連,只得拗着性子,亮出了那塊無事牌。」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對方是不是一見着這塊末等無事牌,反而更來勁了?大概是想着藉此機會,敲山震虎?」
宋和點點頭,「一切正如陳先生所料。」
陳平安眯起眼。
說得難聽點,如今的大驪王朝,少了繡虎崔瀺,就等於少了主心骨。
這其實是一個山上山下公認的事實,大驪王朝對此都是默認的。
只說先前南邊那幾個大驪舊藩屬,復國之後,為何會主動放出消息,要搗毀那些轄境內仙府的山頂石碑?
其實就是一種對大驪宋氏的試探。
只要崔瀺還在,整個寶瓶洲,不管北邊還是南邊,就像皇帝宋和所說,一洲最南端的老龍城以北,誰敢說什麼?
見一旁的陳先生沉吟不語,宋和笑道:「陳先生只管放心,這種事情,趙繇去了,就肯定能夠處理好的。」
陳平安開口道:「當下在我落魄山做客的練氣士當中,有玉璞境劍修白登,剛剛從附近那座龍宮遺址走出,可算是半個大驪本土修士了,另外還有一頭鬼物,道號銀鹿,曾是蠻荒仙簪城的副城主,這廝境界不在了,心眼還在,可以與天生脾氣急躁的白登打配合。此外流霞洲青宮山荊蒿,這次身邊還跟着一個玉璞境的高徒,叫高耕,我可以請他們三個同去,再讓銀鹿與那位老先生,認個家族長輩好了,都不用趙繇他們露面,就可以擺平這樁可大可小的糾紛,對方願意鬧,就讓銀鹿跟着鬧大好了。到時候再讓高耕道友擺明身份,就說自己來自流霞洲青宮山,還是老先生的家族客卿。」
一種是公事公辦,像頂着個侍郎頭銜的趙繇這樣的。
還有一種辦法,就是私了,讓在山上也是每天遊手好閒的銀鹿,認祖歸宗。
宋和聽得目瞪口呆。
這都行?
陳平安好像不再對此上心,已經岔開話題,指向前方的一處山嶺,笑道:「巧不巧,那處名為送駕嶺。」
宋和緩了緩心緒,順着陳平安所指的方向,看着那處遠山,笑道:「當年每次跟先生談心,與先生請教學問,往往起先都是一頭霧水,先生解釋過後,便會豁然開朗,先生冷不丁再拋出一個問題,一頭霧水之上再添一頭霧水。」
陳平安玩笑道:「你拿我跟崔師兄比,等於同時罵我們兩個。」
宋和試探性問道:「陳先生,那我們就算約好了?」
陳平安點點頭,「不過得先等我出門遊歷一趟,可能要去不少地方,從未踏足的幾個洲,都需要走走看看,回來後,我再去大驪京城。這次遊歷,耗時長則四五年,短則兩三年。」
宋和神采奕奕,一個沒忍住,抓住陳平安的胳膊,「就此說定。」
陳平安拍了拍皇帝陛下的胳膊,笑道:「陛下不用這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家落魄山又不長腳。」
宋和回頭看了眼學塾方向,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着解釋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書育人必須長久見功,等到出門遠遊之時,我自會留下一個符籙分身在村塾這邊,開館授業一事,絕對不會半途而廢。」
宋和停下腳步,正衣襟,側身而立,與陳平安作揖致謝。
陳平安只得與之相對而站,拱手還禮。
今夜又是一頓好喝。
眾人結結實實喝過了酒,酒足飯飽,各回各家,陳靈均與好兄弟陳濁流一起出門散步,大伙兒約好了明天喝早酒的時辰,不見不散,不醉不歸。
那幾個給陳仙君陪酒的,還能如何,都說好。
陳靈均很久沒有這麼甩開膀子痛快喝酒吹牛皮了。
落魄山就像多出了一座臨時的小山頭,陳靈均是東道主,負責待客,除了摯友陳濁流,還有幾個剛認識的新朋友。
老神仙荊蒿,劍修白登,鬼物銀鹿,還有荊蒿的嫡傳弟子,玉璞境,名叫高耕,相對比較晚上山了,是個悶葫蘆,酒桌內外都不愛說話。
所幸霽色峰空着的宅子比較多,這要歸功於周首席的一擲千金,不把神仙錢當錢,要說光靠周首席的撒錢,還不夠,得再加上老廚子是個頂會花錢的人,山中土木營造,俱是老廚子的手筆,使得山上的府邸,各有特色,拿來款待山上修士,還是很有面兒,絕不跌份。
每次喝過酒,陳靈均和陳濁流,經常一路散步到集靈峰祖師堂那邊再往回走,哥倆好,聊得高興,就在路上偷摸喝兩壺。
不管怎麼說,跟那幾個新朋友確實投緣,很聊得來,但是陳靈均與陳濁流,卻是患難之交,過命的兄弟,真正的交心了。
走在山路上,陳靈均搓着手,有點難為情。
陳清流雙手負後,笑道:「有事商量?就是開不了口?」
陳靈均說道:「我家山主老爺無意間與我說起一事,好像魏山君對辛先生很仰慕,想要幫着討要兩幅字帖,好事成雙嘛。」
其實直到現在,陳清流不提,陳平安不說,所以陳靈均也不曉得那位辛先生的來歷,也懶得問這檔事,只要認定是陳濁流的朋友就成了,問東問西沒啥意思,難道曉得對方是個家住某座大山頭的人,桌上敬酒就更殷勤些,沒背景,便要怠慢一分啦?有緣相聚在一張酒桌上,就沒這樣的狗屁道理嘛。
陳清流看了眼青衣小童,笑道:「一百個景清加在一起,都不如陳平安一個人的心眼多。什麼好事成雙,他分明是有討要兩幅,自己再偷偷截留一幅的打算,事後魏檗還要對陳平安感激涕零。」
如果沒記錯,在朱斂那邊,陳平安已經騙了一幅字帖去,好個好事成雙,倒是沒說錯。
「別亂說。討要字帖,是我自己的想法,跟老爺沒關係,老爺就只是隨便提了一嘴,我記了一耳朵。」
陳靈均埋怨道:「再說了,真是這般又咋個了嘛,老哥你別磨磨唧唧的,你就說幫不幫這個忙吧,若是為難,就當我沒說,多大事兒,就你屁話多。」
做人得將心比心,我把你的朋友都當自己朋友,你怎能在背地裏埋汰起我家老爺來了。
這麼多年,在落魄山,陳靈均自認就沒做點貢獻,心裏邊很不得勁。
何況魏檗在自己這邊,小氣歸小氣,摳門是真摳門,可這位魏山君與老爺關係那是真好,光說牛角渡一事,就是披雲山與大驪宋氏牽線搭橋,自家落魄山才有份,這份情,陳靈均覺得得上心,惦念着,不能不當回事。一想到北嶽披雲山,就會想到夜遊宴,就會那個名動天下的綽號,魏夜遊,陳靈均忍不住嘿嘿笑起來。
陳清流點頭道:「是不多大事兒。」
換成別人去討要字帖,看辛濟安搭不搭理。只不過自己開口,就兩說了,一籮筐都不難,而且不是那種酬唱應付之作,必須每個字都精神氣十足。
陳靈均也不客氣,說道:「那就包在你身上了,說好了啊,這會兒可不是在酒桌上吹牛皮,你別放我的鴿子,到時候討頓罵,我罵起人來,可不會含糊。」
陳清流笑問道:「既然開口求人了,不如多討要幾幅?」
陳靈均揚起腦袋,問道:「真能成?不為難?」
陳清流點點頭。
陳靈均揉了揉下巴,搖頭道:「還是算了吧,兩幅字帖,夠夠的了,再多要,有點不講究了。老廚子說得對,跟書家求字,宜少宜精不宜多。」
陳清流微笑道:「朱斂是個極少見的妙人。」
陳靈均哈哈笑道:「老廚子學問再雜,不還是老光棍一條。」
陳靈均從袖中摸出兩壺酒,遞給陳清流一壺,他自然不清楚,能夠讓極為自負清高的陳清流如此評價,有多難得。
陳清流接過酒壺,揭了泥封,搖晃幾下,酒香瀰漫,看着月夜山景,由衷感嘆道:「此山月色迷人,最能勾留人心。」
陳靈均灌了一口酒,「有些時候,覺得你說話跟賈老哥挺像的。總能冒出幾句好話,比如酒杯內外兩天地。又例如酒桌之外爭不來第一,上了酒桌不得爭一爭?」
陳清流笑道:「常聽你念叨這個賈晟,有機會見上一見。」
陳靈均說道:「小事一樁。如果哪天,咱們哥幾個都齊乎了,同桌喝酒,那才叫痛快。」
一張酒桌,連同他自己,老道士賈晟,車夫白忙,儒生陳濁流。
陳清流說道:「近期可能還會有辛濟安的一個朋友要來寶瓶洲,如果屆時辛濟安還在落魄山,對方可能會登山拜訪。」
陳靈均拍着胸脯,「不多大事兒,包在我身上了。」
陳清流笑眯眯道:「來歷不小,脾氣很大,你悠着點。」
陳靈均走路帶風,呵呵一笑,在自家落魄山,在這北嶽地界,自己這些年啥奇人異士沒見過?何嘗慫過?
都不談那三位了,反正想聊也開不了口,那就只說白玉京掌教陸沉,又如何,與他見了都好幾次面了,自己哪次不是風骨凜凜,不卑不亢?陸沉可是道祖的弟子,來歷夠大了吧。
陳清流一笑置之。辛濟安的那個好友,論輩分,在山上跟陸沉是一樣的,此人是至聖先師的得意弟子,可以加上後綴「之一」,也可以不加。
才從龍宮遺址走出沒幾天的白登,跟那位道號銀鹿的仙簪城副城主,也算混熟了,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實在是不敢說,感覺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準備喝下一頓酒。
白登原本是想着通過這位酒友,多了解如今浩然天下、尤其是寶瓶洲的風土人情,結果一問就抓瞎,銀鹿亦是如此想法和感受。
白登與銀鹿其實算不得如何投緣,只是在山中,總得找個聊天解悶的,否則實在是太憋屈了。
荊蒿與嫡傳弟子高耕住在一棟宅子裏邊,今夜同在檐下,月夜閒坐,高耕小心翼翼詢問一句,師尊,我們難道就這麼耗着?
總這麼陪着那位陳仙君喝酒,好像也不是個事啊。
青宮山又不是什么小門派,事務繁多,許多去年末議事堂既定的日程安排,早就滿滿當當了。
師尊還好,在這邊酒桌上還能聊幾句,可憐在流霞洲山上也算一方豪傑人物的高耕,次次都是敬陪末座,別說每句話,就是每個字都得小心斟酌。現在的高耕,只覺得自己下山後,返回家鄉,興許數年之內都不想喝酒了。
這裏,奇人怪事太多了。
山腳的看門人,是個喜歡看不正經禁書的假道士。那個時常挑擔搬酒到宅子的漢子,好像是個武道境界極為可觀的純粹武夫,好像是驪珠洞天本土人氏,落魄山的上任看門人。
有個姓岑的女子武夫,每天就在山路上練拳走樁,就算瞧見了年輕隱官,她都從不打招呼。
每天早晚巡山兩趟的小水怪,竟是落魄山的右護法,一座上宗的護山供奉。
而那個黃帽青鞋、笑臉溫柔的年輕男子,時常陪着黑衣小姑娘一起。師尊說這位和藹可親的小陌先生,必定是一位飛升境劍仙,確鑿無疑。
還有一個腰懸綠端抄手硯的少女劍修,據說是年輕隱官的嫡傳弟子,她身邊一左一右跟着倆「幫閒狗腿子」,一個是讓師尊都忌憚不已的「貂帽少女」,還有個路上碰見了高耕就喜歡故意桀桀而笑白髮童子。
這樣的一座宗門,高耕實在無法理解,更難入鄉隨俗。
荊蒿與這位不成材的親傳弟子,坐在據說是落魄山大管家朱斂親手編織的竹椅上。
聽着弟子的這句廢話,本來心情還湊合的荊蒿就一下子滿臉陰霾,察覺到師尊的氣息變化,高耕立即閉嘴。
荊蒿何嘗願意在這邊浪費光陰,對那位對青宮山「法外開恩」的陳仙君,荊蒿早有決斷,務必敬而遠之,不曾想在這落魄山,每天至少兩頓酒,起先次次與那倆都姓陳的「老哥老弟」敬酒,恨不得把酒碗放在桌下,低得不能再低了。約莫是如此一來,把青衣小童給整迷糊了,如此一來,就礙了陳仙君的眼,以心聲警告荊蒿一句,你怎麼不趴在地上敬酒
沉默許久,荊蒿說道:「什麼陳仙君下山了,你再跟着我去跟陳隱官道別。」
高耕點頭,有句話實在是不吐不快,以心聲說道:「師尊,這位景清道友,膽子真大,真是豪傑。」
大略算過,元嬰境水蛟的青衣小童,拍陳仙君的肩膀不下三十次,彎曲手指,呵一口氣,就真敢往陳仙君的腦門上彈去的。
荊蒿神色複雜,「各有各命,羨慕不來。」
青衣小童與還兄弟從集靈峰返回霽色峰,分開後,使勁摔着袖子,打着酒嗝,路過一地,瞧見院門沒關,老廚子又躺在藤椅上邊晃着蒲扇,一個人,瞧着怪可憐的。
陳靈均就晃蕩到了朱斂身邊,一屁股坐在一旁竹椅,搖晃肩頭,連人帶椅子「走到」朱斂身邊,故意張大嘴巴,朝老廚子吐着酒氣,「老廚子,嘛呢,長夜漫漫,睡不着覺,哈,想姑娘啦?」
朱斂躺着不動,只是拿蒲扇驅散酒氣,「又跟陳濁流散步去了?」
陳靈均還在那邊自顧自掏心窩子言語,「老廚子,真不是我說你,有些事情,咱們男人上了歲數,真就得認命,大風兄弟稍微捯飭捯飭,興許還能騙個媳婦回家,模樣嘛,反正也講究不來,大風兄弟有一點好,總說是個娘們就成,沒啥要求,憑眼緣,看着順眼,過得去就行了,燈一黑,被子一卷,床就走路了。」
朱斂輕輕搖晃蒲扇,微笑道:「還有事情什麼比沒要求更有要求,大風兄弟心氣高着呢。」
同樣是好飲酒之人,一般醉眼朦朧看世道,鄭大風是冷眼熱肚腸,有些人是純粹貪杯,人間有酒仙酒鬼之別。
至於陳靈均,大概屬於第三種。
只是別跟這個陳大爺講道理,都不是什麼左耳進右耳出,完全是不過腦子的。
朱斂問道:「這些天酒喝過癮了吧?」
陳靈均搖頭晃腦,「啥過癮不過癮的,喝多了吐,吐完了再喝,開心。」
先前與陳濁流久別重逢,哥倆都是敞亮人,陳濁流沒藏着掖着,說自己這趟跨洲遊歷,就只是遊山玩水,沒碰到什麼難事,就是這盤纏嘛,確實小有欠缺。
陳靈均聽到只是這麼點芝麻綠豆的小事,就鬆了口氣,替好兄弟高興呢,就像老廚子說的,今日無事,即是好事。
同時小有遺憾,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藝,可惜英雄沒有用武之地,真要攤上事了,怎麼都要幫好兄弟好好出一口氣。
暖樹那個笨丫頭,這幾天表現不錯,端茶送水,炒下酒菜,送來蔬果井井有條,都不含糊。
一來二去,她也就跟陳靈均的那幾個朋友熟了,先前陳濁流就問她一句,聽你們山主說你,尚未結金丹。可是有什麼難處?
陳暖樹只是笑着搖頭。
等到粉裙女童離開宅子,陳清流就又問青衣小童一句,她不着急,你就不着急?
陳靈均大笑不已,哈哈哈,哈哈,哈。
青衣小童笑着笑着就收聲了,撓撓頭。
陳清流笑眯眯說小丫頭是文運火蟒出身,想要走水成功,是不太容易。
陳靈均當時就有點奇怪,自家老爺竟然連這種事情都說給自己兄弟聽了。
思來想去,陳靈均終於得出個答案,想來是老爺在自己的朋友這邊,故意給自己面子了?加上雙方都是讀書人,與陳濁流同樣一見如故,格外不見外?
若是老爺在場,自己不得先提三個?
陳濁流最後問陳靈均,以後陳暖樹哪天走水化蛟的話,需不需要他幫忙給小丫頭護道一程。
至於理由,就很陳濁流了,說是反正大家都姓陳,都是緣分,何況這幾天的酒菜,不能白吃白喝。
陳靈均立馬給逗樂了,本來是站在長凳上捧腹大笑,實在是笑得肚子疼,趴在桌上,一手敲打桌面,一手指向那個好哥們,就憑你?
然後陳靈均就開始給荊老神仙,白劍仙他們幾個輪番敬酒,就那麼把陳清流晾在一邊。
卻不曉得那幾個被敬酒之人,一個戰戰兢兢,笑容尷尬,小心翼翼打量陳仙君的臉色,一個隨時可以去見自家老祖宗的,牙齒打顫,根本不敢瞧那位斬龍之人。這麼一雙酒桌上的難兄難弟,委實是有苦難言,景清道友,都是朋友了,為何坑我們。
「景清老弟,有沒有你怕的人,需不需要兄弟幫忙,這個,嗯?」
言語之際,陳清流抬起手掌,做了個手起刀落的姿勢。
陳靈均最喜歡陳濁流這一點,上了酒桌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跟自己一個德行。
真要計較起來,在老爺的家鄉這邊,哪個不怕?這麼多年來,陳靈均好像因為「言語耿直」而吃過的虧,一雙手都數不過來了?
如今每頓酒,都是憶苦思甜吶。
陳清流笑容玩味,「那就說了個名字,道號也行,比較怕誰?」
陳靈均下意識望向荊蒿這種飛升境大修士,當然不是怕酒友荊蒿了,而是怕這些吃飽了撐着喜歡假裝自己是「路人」的老神仙。
只說當年在小鎮那座打鐵鋪子,身為最後一任坐鎮聖人的阮鐵匠,瞅着就像個莊稼漢子,於是陳靈均心直口快,就鬧了個誤會。
荊蒿給嚇了一跳。
景清道友,你他娘的瞪我作甚?!
陳靈均滿臉悻悻然,結果一想到某個人,不最怕的那個。
陳靈均就打了個哆嗦,趕緊喝酒壓驚。
怕,怎麼不怕。
走瀆化蛟之後,尤其是聽說那場中土文廟議事,對方現身了,陳靈均就一陣頭大,如今一直揪心某事。
就憑自己的修道資質和勤勉作風,可別一個不小心就化作那啥真龍啊,到時候不得跟那位斬龍之人找上門?
只是這種事,說出口到底丟人了點,他臉皮薄,都不好意思跟老爺聊這個。
江湖經驗再老道,為人處世再機靈,也扛不住三千年前那場斬龍之役的積威深重。
故而陳靈均精心編撰的那部路人集》的第一頁,就是空着的。
都沒敢寫上那人的名字。
後來乾脆用了漿糊,將那一頁與封面黏在了一起。
好像如此一來,就都不用與那個傳說中的斬龍之人擦肩而過了。
那會兒在酒桌上,青衣小童反過來教訓窮書生陳濁流,不要覺得自己學了點山上仙法,嘴上就總是嚷着打打殺殺,江湖不是這麼混的,咱們出門在外,要與人為善,求個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曉不得,知不道?
陳靈均洋洋得意,「老廚子,我跟好兄弟談好了,回頭讓他請辛先生寫幫忙兩幅字帖,一幅算我留下的,送你了,如此一來,不會浪費你的人情。另外一幅,讓老爺轉贈魏檗,呵,我會與老爺事先說好,別說是我的功勞,魏檗這人,矯情,好面兒,知道是我幫的忙,估計要在肚子裏嘀嘀咕咕,就算他得了件寶貝,也沒那麼痛快了。」
朱斂笑道:「你倒是做好事不留名。」
陳靈均雙臂環胸,眉眼飛揚,「跟老爺學的嘛。」
朱斂說道:「魏檗收到這份禮物,就算明知道是你幫的忙,他還是會喜出望外的。」
陳靈均忙着自己開心呢,就沒有嚼出朱斂這句話的言下之意。
朱斂知道魏檗此生仰慕之人,屈指可數,除了出身亞聖府的劍客阿良,還有暫時不在山上、出去遊歷的詞中之龍辛先生,以及某位被至聖先師說成「好勇過我」的得意弟子,作為最早跟隨至聖先師的那撥遠古「書生」之一,此人曾經留給後世一句仿佛萬年長鳴的錚錚之言,「君子死,冠不免。」
陳靈均壓低嗓音說道:「老廚子,要說實打實的親身經歷,你是不濟事,可嘴上的大道理,總是一套一套的,你給說道說道,那個湖山派的高掌門,她咋個待着就不走了,怎麼回事,可別是瞧上我家老爺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可不慣着她。萬事好說,唯獨這個,不能稀里糊塗的。」
朱斂說道:「別多想,與男女情愛無關係,只是一個特別想要掙錢的人,突然進了金山銀山,眼花繚亂,總想要多摟點回家。」
陳靈均疑惑道:「到底啥意思,說得明白點。」
朱斂耐心解釋道:「高君如今是福地的天下第一人,雖說是名歸實不與的情形,但是在蓮藕福地之內,終歸是山上的執牛耳者,越往後,她境界越高,就越有威望,加上她很有那種在其位謀其政的想法,便會擔心自己德不配位,所以到了這邊,如井蛙觀海一般,見什麼都是新鮮事,她就想要了解更多的規矩,回去後好早作謀劃,儘可能多的聚攏山上勢力,將練氣士的人心,擰成一股繩,最終為福地在落魄山這邊,爭取到更多的自由。心是好心。」
如果沒有意外,高君返回福地,公子就會跟着她共同參加一場「山巔」議事,把一座天下的規矩框架先給定下來。
小陌肯定會跟着,謝狗之前聽說有這麼一茬,她就躍躍欲試,理由很充分,我不得給山主撐個場子啊。
「可以理解,高掌門確實有心了。」
陳靈均嗯了一聲,又問道:「那個鐘倩呢,聽說是咱家蓮藕福地的第一位金身境武夫,不找山主老爺挨打就算了,就沒跟你這個同鄉,討教討教?」
如果說松籟國湖山派的掌門高君,是正統意義上的福地第一位金丹地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庇護,那麼第一位金丹境武夫鍾倩,無形中就有武運在身,與那高君,兩人都是被老天爺青睞的幸運兒。
只是鍾倩到了落魄山,跟高君截然相反,平時根本懶得露面,據說每天就在那兒蘸醬啃大蔥,只知道獨自悶酒。
朱斂搖頭道:「他不敢來,就算來了,他以後就真不敢來了。」
昔年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都是各自時代的天下第一人,大體上,就是那種表面和氣、心底卻又各自看不起其餘三人的主兒,關係過得去的同時,卻又暗流涌動。
一般而言,山上的練氣士,若是年紀高,道齡長,可能佔了先天優勢,身後的年輕人相對比較難出頭和冒尖。
但是純粹武夫,朱斂覺得總得一山高過一山,才對。武學一道,完全不必厚古薄今。
就像浩然天下,武道之巔的第一人,先有張條霞,後有裴杯。如今又有曹慈和自家山主。
陳靈均嘖嘖嘖。老廚子強啊,不用喝酒,就能說這種大話。
朱斂說道:「用大風兄弟的話說,就是鍾倩這麼不求上進的人,怎麼跟景清就喝不到一塊去呢。」
鄭大風確實覺得鍾倩的拳法不夠分量,朱斂也覺得鍾倩對自己不夠心狠,有今天的武學成就,都是腳踩西瓜皮罷了。
陳靈均一聽就不樂意了,「老廚子你這話說得傷情誼了。」
朱斂問道:「鄭大風說的,怪我頭上了?」
陳靈均咧嘴笑道:「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栽贓嫁禍,挑撥我跟大風哥的兄弟情誼。」
朱斂抬起頭望向院外。
青衫陳平安朝他擺擺手,示意老廚子不用起身。
陳靈均連忙起身,邀功去了。
朱斂笑着提醒道:「這次可別隨便拍肩膀了。」
陳靈均一邊小跑向院門,一邊回頭好奇問道:「什麼意思?」
朱斂重新躺回藤椅,搖着蒲扇,懶洋洋說道:「算了,你開心就好。」
朱斂可能在一百件事情上邊,可以有資格教給陳靈均九十八個道理,唯獨在交友和待客兩事上,不用教,也教不來。
山門口那邊。
道士仙尉被隔壁鄭大風如雷鼾聲給吵醒了,沒了睡意,就乾脆搬了條椅子坐在山門牌坊下邊,借着月色翻書看。
小米粒今天睡覺晚,閒着沒事就出門耍去,萬一一個不留神,就能見着回家的裴錢呢。
反正不是巡山,黑衣小姑娘就沒帶金扁擔和綠竹杖,只是背好棉布挎包,蹦蹦跳跳到了山路那邊,突然瞧見了山腳那個身影,就學岑鴛機練拳走樁,臨近山門口,打完收工,抬起雙手一個氣沉丹田,笑着喊了一聲仙尉道長。
仙尉答應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捲起書籍放入袖中,再從另外一隻袖子摸出一卷聖賢書籍。
仙尉這才轉過頭,小米粒一路飛奔下山,仙尉就想要起身從桌子那邊搬來一條長凳。
小米粒蹲在一旁,連連擺手說不用,蹲着就好嘞。
小姑娘詢問一句,不會耽誤仙尉道長看書吧?
仙尉笑着說怎麼可能。
朱斂和米大劍仙,尤其是老廚子,至今還不知一事,因為早年雙方的某個關於什麼街上美婦、繡樓少女的「絕對」,前些時候被小米粒轉述給了回家的好人山主,這才有了相約南苑國京城相互問拳一事。
你們一個比一個有口才是吧、在小米粒這邊都敢口無遮攔、就完全不怕教壞我家小米粒是吧?
所以先前在青萍劍宗,米大劍仙總覺得隱官大人瞧見自己,時常面帶冷笑,米裕當時就有點摸不着頭腦,不曉得自己哪裏又做差了。只是米大劍仙對此也懶得深究,反正自己做好的地方也不多,就當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得了,不管是在春幡齋賬房,還是在避暑行宮,不就數他最閒散?更過分的,還是被那些年輕劍修調侃成「一半功勞歸米裕」,至於是誰先開的口,董不得或是林君璧,還是顧長龍的某句公道話,都隨意了。
小米粒小聲問道:「仙尉道長,睡不着覺,是在想念故鄉麼?」
「「書上說,不忘家鄉,仁也。不戀故土,達也。」」
仙尉捲起本就是裝模作樣的書籍,想了想,微笑道:「所以按照這麼個道理,遊子思鄉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外討生活,同樣需要豁達幾分。」
小米粒點頭,使勁鼓掌卻無聲,「有道理,仙尉道長這句話,說到我心坎里去嘞。哈,這麼好的道理,我要關起門來,跟它好好相處,可不能讓它偷偷溜走哩。」
仙尉咦了一聲,以書卷敲打手心,「小米粒的這個道理,貌似說得更好,學到了學到了。」
小米粒見仙尉道長心情蠻好,就撓撓臉,問道:「仙尉道長,能拉二胡麼?好聽得很吶,總是想着,白天人多的時候,我不好意思開口。」
仙尉笑着點頭,立即起身,「稍等片刻,我去拿二胡。」
有人捧場,何樂不為。
在自家落魄山,誰會不喜歡小米粒呢?
以前獨自浪蕩江湖的年月里,迫於生計,假冒道士、真名年景的仙尉,其實很是學了些手藝,跟人下賭棋掙錢,只是其中之一。
二胡是很早就會拉的,但是到了落魄山這邊,道士仙尉其實沒想着、而且也沒啥機會重操舊業,只是某次在朱斂院子那邊,聽老廚子坐板凳上拉過一次,仙尉當時可謂聽得如痴如醉,驚為天人,就與朱斂虛心請教了幾次,朱斂就把那架二胡送給了仙尉。事實上,多才多藝的老廚子,莫說是二胡,便是那多是女子操-弄的一手琵琶,朱斂都彈得堪稱驚艷,尤其是可以用那軟糯的評彈的女子戲腔,極盡男女情愛之繾綣情思。
只可惜據說朱斂有自己的講究,往往只有小米粒和陳暖樹在場的時候,沒有外人,兩個小姑娘開口說想聽了,他才會擺弄這些被他說成是不值一提的雕蟲小技。
仙尉總覺得年輕那會兒的朱老先生,若是容貌稍好幾分,都不用如何英俊,只需相貌周正些,恐怕就有茫茫多的紅顏知己了。
曾經旁聽過一場對話,景清道友詢問朱斂,「老廚子,就沒有你不會的事情嗎?」
其實這個問題,落魄山中,很多人早就想問了。
朱斂笑罵一句,「屁話,當然有。」
陳靈均一臉不信,「比如?」
老先生笑道:「生孩子。」
明月夜裏,道士仙尉快步回屋子拿來二胡,坐在竹椅上,仙尉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低頭調弦幾下。
道士撥弦幽幽唱,道士歌起山愈靜。
當仙尉閉着眼睛,微微仰頭,面帶微笑,用一種據說是老生戲腔唱出那句「我本願將心單單向明月,奈何那明月卻只照溝渠」。
小米粒哪怕聽過幾次了,還是次次覺得這會兒的仙尉道長,唱得可好看了。
關於這個說法,裴錢以前就笑話過小米粒,當年只有老廚子,說她的這個講法,很有學問。
山路那邊,青衣小童抬起手臂,大聲叫好,陳平安直接一板栗敲下去。
仙尉趕緊停下拉二胡,赧顏不已。小米粒轉過頭,伸出手指在嘴邊,示意景清別打攪仙尉道長。
陳平安只是在門口與仙尉閒聊幾句,看了眼小鎮方向,很快就帶着陳靈均重新返回山上。
山上,方才小陌已經帶着謝狗去往拜劍台。
小陌給出了理由,沒有任何藏掖,謝狗雖然不太情願,只是想到郭盟主就在那邊,也就捏着鼻子去了拜劍台。
在御風途中,她還在埋怨那個小題大做的山主,不曉得自己在某本老黃曆的交情,她跟其中兩位即將到來的客人,關係老好了。
小陌卻是對她知根知底,當場拆穿謝狗那個張口就好的的謊言,笑言一句,老好?老字沒問題,好可真算不上,當年你殺氣騰騰跟那兩位書生問劍,關係能有多好。
只要有小陌陪着,就不跟陳平安計較啦。
謝狗雙手扶住貂帽,沒話找話,小陌,你有怕的人嗎?
小陌說不多,小夫子肯定能算一個。
在那遠古歲月,劍修小陌跟白景,都是極有名不怕事的主兒。朋友少,結仇多。
謝狗苦着臉,有點憋屈,說我可打不過禮聖,這個場子找不回啦。
小陌笑道這種場子不用找回。
謝狗說下次去蓮藕福地,我跟着一起啊。
小陌猶豫了一下,說我跟公子打聲招呼。
謝狗在雲海上蹦蹦跳跳,貂帽搖晃,衣袂飄飄。
小陌笑着與她同行,只是貂帽少女這種幼稚舉動,小陌自然是做不出來的,就只是跟着,看着。
嚴州府遂安縣邊境,細眉河畔,大驪欽天監客卿的白衣袁天風,與一位姓劉名饗、字子駿、又字巨君的山上前輩結伴而行。
後者是年輕容貌,滿身的濃郁書卷氣,哪怕刻意收斂都遮掩不住。所以不得不用上了一份隔絕天地、卻又絲毫不妨礙「井水河水」兩處光陰長河相通的神異手段。
這種處境,有點類似出海訪仙的左右。
劉饗走路的時候,習慣性身形佝僂,直不起腰的模樣。
落在市井凡俗眼中,可能就是一個好相貌的後生,年紀輕輕的,怎就駝背了。
先前袁天風看過了風水堪輿,就建議當地一位出身書香門第的鄉賢,造魁星閣以聚紫氣,最後還留下了三句讖語,「榜眼作先鋒,狀元自跟隨。」「一門登兩第,百里得三元。」「紫氣東來,魁星四射。」
從頭到尾,劉饗都只是笑着袖手旁觀,不言不語。
袁天風問道:「子駿先生,難道是覺得我與道祖以言語借紫氣,有點不妥當?」
劉饗笑着搖頭,「沒什麼不妥,蠻好的,袁先生是高人。」
袁天風無奈道:「別人說我是高人也就罷了,你說這個,總覺得是在譏諷晚輩學藝不精。」
劉饗說道:「那就是袁先生想多了。」
袁天風轉移話題,「先生為何喜歡以稗官自居?」
劉饗答道:「被棄之不用的學問,越往後越難登大雅之堂,時也命也。」
袁天風說道:「上古以降,後世學子,本不該如此走極端的。」
劉饗洒然笑道:「以前的讚譽,我在當時就是無福消受。後世的罵名,一樣擔不起,後果嘛,就是我如今的模樣了。」
就像小到一國官話,大到一洲雅言,其實文廟曾經有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頒佈天下,一個浩然九洲通用的年號,初始元年。
袁天風嘆了口氣,有個問題,實在是太過好奇,想要知道,偏偏不宜開口詢問。
相傳浩然天下初定之時,曾有人與至聖先師分庭抗禮,兩不相契,道不同不相為謀。
好像猜出袁天風的心思,劉饗說道:「我是不是那個人,都不耽誤你我相見。」
袁天風問了個稍微不那麼犯忌諱的問題,「子駿先生是不是曾經在驪珠洞天待過一段歲月?」
劉饗點頭道:「當年受青童天君的邀請,是有過那麼一場觀道和勉強能算是一種護道吧,只是時日不久,我很快就走了。」
袁天風喟嘆一聲,得到這個確定答覆,一些個先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關節,就說得通了。
「這沒什麼,萬年以來,用幾個不同身份,我走過的地方多了,在驪珠洞天的那點歲月,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劉饗笑道:「陸掌教的天運篇》,有那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我輩好酒之人,飲醇醪如蟄者蘇。走,找個小館子夜宵攤,喝酒去。」
一行人在夜幕里,悄然來到槐黃縣城。
分成了兩撥,辛濟安帶着好友去見過了那口鎖龍井,再來到一條巷弄,笑道:「端正兄,這裏就是騎龍巷了。」
被辛濟安稱為「端正」的魁梧男子,腰懸一把鐵劍。雖說身穿儒衫,卻更像是個混江湖的。
此人就是中土文廟那邊,安排由他住持北嶽山君封正典禮的讀書人。
其餘三位同樣輩分極高的讀書人,則在那座被小鎮百姓俗稱為螃蟹坊的地方駐足。
其中一位,來自天外。他曾經與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打過照面,是早年那撥書生裏邊專門掌管錢袋子的賬房先生。
極其生財有道,所以在遠古書生當中,屬於異類。
他身邊兩位,一人神色木訥,腰懸一隻水瓢。另外一人,一路行來,幾乎就沒有說話。
腰懸水瓢的讀書人輕輕嘆息,「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如果端正當年不是身在蠻荒,肯定會趕來此地,助齊靜春一臂之力。」
另外一位讀書人仰頭看着其中一塊匾額,「當仁不讓,不過如此。求仁得仁,書生底色。」
隨後他瞥了眼天幕,喃喃自語,頭頂三尺有神明。
除非不言,言必有中。
他們三個剛剛從杏花巷、泥瓶巷那邊一一走過。
所見所聞,與其餘兩位師兄弟不同,他除了看到了痴傻少年、草鞋少年和鼻涕蟲他們的一些過往事跡,皆與「孝」字有關。
還聽到了劍仙曹曦在祖宅內的某句呢喃。
他轉頭望向那位賬房先生,笑道:「你跟我們都不一樣,分身在青冥天下,待了那麼久,可有收穫?」
賬房先生微笑道:「畢竟束手束腳。」
除了擅長管錢一事,需知此人亦可算是世間第一等的縱橫家。
「我們什麼時候去落魄山看看?」
賬房先生自問自答道,「還是看端正什麼時候動身好了,聽說那邊山上有兩位故友,我們好勸架。」
今天的白天,鄭大風下山去了趟小鎮,找到楊家藥鋪,也不知道頭髮上抹了什麼,油亮油亮的。
鄭大風踱步進了鋪子,「胭脂那丫頭呢?」
看鋪子的石靈山沒好氣道:「你也知道還有同門啊,回鄉這麼久了才來,師姐出門遠遊去了。」
鄭大風斜靠櫃枱,「曉不曉得她什麼時候回?」
石靈山臭着一張臉,這個名義上的師兄,整天沒個正行,還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腦袋往鍋里晃兩晃,就能炒菜了,一年到頭都不用買半兩油。」
這還是一個出身桃葉巷的兔崽子,說話就已經這麼中聽了。
鄭大風這輩子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這種怪話,無異於撓痒痒,「沒大沒小,怎麼跟師兄說話呢。」
其實鄭大風早就已經猜出,師妹蘇店是得了師父的授意,去青冥天下找另外一個師兄「謝新恩」了。
鄭大風在藥鋪跟石靈山隨便掰扯了幾句,走出門外,伸手擋在眼前,抬頭看着日頭。
猶豫了一下,走出小鎮,路過石拱橋,來到一處與西邊高山接壤的小山嶺,腳下就是片片田壟。
鄭大風坐在田埂上邊,身後就是一處沒有墓碑的小墳頭,孤零零的,壘石而成,很不起眼。
從這邊望去,可以看到那條龍鬚河。
背後墳頭就是那個娘娘腔窯工的,生前悽慘,好像沒有立錐之地,死了也沒佔多大地兒。
而他的侄女,就是蘇店,小名胭脂。
鄭大風相信蘇店離開浩然天下之前,肯定來過這邊,與相依為命的叔叔,說些心裏話。
鄭大風起身掏出一壺酒,蹲在墳頭,倒在地上,三次,倒完一壺酒。重新起身,隨手將空酒壺遠遠拋入河水中。
再次坐在田埂上邊,鄭大風深呼吸一口氣,以心聲喊道:「陸沉,我知道你聽得見,過來坐一坐。」
片刻之後,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便出現在山腳,撒開腳丫狂奔上山,跑得滿頭大汗,一屁股坐在鄭大風身邊。
陸掌教抬起手掌,使勁扇風,氣喘吁吁道:「累死個人。」
鄭大風朝陸掌教伸出大拇指。
你他娘的都能一步趕來此地了,就不知道縮地山河到好哥們身邊?
陸沉笑問道:「大風兄弟,要給老弟指點啥事?說好了,太大的事情,老弟細胳膊小腿的,興許挑不起扛不住拎不動」
鄭大風說道:「沒啥大事,就是想看一看胭脂那丫頭,遠遊臨行之前,說了什麼。」
陸沉倒抽一口冷氣,「這種勾當,老弟做是做得到,只是不太好吧?」
鄭大風伸手按住陸掌教的肩膀,笑呵呵道:「果然是幾天不見就生分了,當年咱哥倆一起去聽牆角」
「打住打住,過往事就讓它隨風而散了吧。」
陸沉撥了撥鄭大風的手掌,紋絲不動,只得說道:「行吧行吧,老弟就卯足勁,竭盡全力,抖摟些山上手段。」
鄭大風這才收回手,片刻之後,漣漪陣陣,一個年輕女子在墳頭掛紙過後,就坐在他們「不遠處」,她雙手撐在田埂上邊。
蘇店離鄉之前,此地確實是她最後所見的故鄉風景,她與叔叔說了些心裏話後,最後哼唱起一支晦澀難明的古老鄉謠,即便是在小鎮土生土長的老人,可能都未必聽得明白。
有點像是與天祈雨的禱辭。
朝隮於西,崇朝其雨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肯定是那個名叫蘇旱的娘娘腔,在四下無外人之處,時常哼唱的曲子,蘇店聽得多了,就跟着學會了。
陸沉突然皺眉,鄭大風沉聲說道:「陸沉,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陸沉嘆息一聲,點點頭,「也別說什麼人情不人情的,就當欠我一壺酒。」
片刻之後,蘇店手持一件重寶,她身形一閃,便已遠去青冥。可就在這幅光陰畫卷當中,極為突兀地出現了一個身形佝僂的儒衫青年,雙手負後,緩緩上山,來到蘇店和墳頭這邊,他抬頭看着日頭高照,晴空萬里,自言自語道:「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豈不欲早暮而行,懼多露之濡已。以此比喻違禮而行,必有污辱。」
「掌教者,看門人,是也不是?」
最後他笑言一句,揮了揮手,「膠車倏逢雨,請與諸生解。」
陸掌教的學問,不需多說,哪怕是鄭大風,當年在高人輩出的驪珠洞天裏邊,說他是「神華內秀,學問精深」,其實並不過分。
所以蘇店的祈雨內容也好,後邊這個古怪書生的言語也罷,他們兩個都聽得懂,至於其中深意,更是心中瞭然。
曾是女身,取名蘇旱。雨師燒火,豈不可憐。雨師祈雨,竟然還是求而不得。
人生常有苦處,叫人慾哭無淚。反而只能是嘻嘻哈哈假裝無所謂,故作雲淡風輕說着某些不容易。
就是這麼一個對世道滿是失望的男人,這輩子到最後,卻是希望打盹的老天爺開開眼,好讓某個無親無故的少年,一定要平平安安,好人有好報。
長久沉默過後,鄭大風與陸掌教異口同聲說出口三個字。
蹲在田壟旁,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雙手抱頭,嚼着草根,視線上挑看天,微笑道:「這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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