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山的山門口,小米粒正襟危坐,金扁擔和綠竹杖都放在桌上。
仙尉道長,正在跟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聊得火熱,投緣。
對方自稱與山主相逢於青萍之末,還是景清道友的摯友親朋。
黑衣小姑娘一直盯着兩個道士的茶碗,只見他們喝,就是不見底,幫忙添水的機會都不給。
她百無聊賴,下意識伸出手,捻動綠竹杖,輕輕翻滾,咯吱作響,她立即停下動作,果然見那外鄉道士轉頭望來,小米粒連忙道了個歉,再挺直腰杆,朝前伸出一隻手,示意你們兩位繼續論道。
那道士脾氣好啊,笑道:「沒事,在道場那邊,經常有瘦如野鶴的高士們閒聊和吵架,若有誰說到精彩處,就會響起一聲玉磬,清脆悅耳極了。」
山上,一個青衣小童先是摔着袖子,大搖大擺,由山間青石板路走向那條昔年通往山頂祠廟的神道台階,打算去山頂透口氣,到了台階那邊,打算看看看門人仙尉有無偷懶,陳靈均雙手叉腰,眺望山門,心一緊,趕忙伸出一隻手掌遮在眉眼,狗日的,沒有看錯,果真是那個挨千刀的,竟然殺到自己門口了,一想到自家老爺的真身還在學塾那邊當個教書先生,陳靈均立即縮了縮脖子,躡手躡腳,就要返回住處,到了宅子,跳上床,被褥悶頭,打雷都別想吵醒他。
「景清道友,別假裝瞧不見貧道,來山腳一起喝茶。」
陳靈均雙手捂住耳朵,假裝聽不見這個心聲,只管埋頭一路飛奔,自言自語道:「昨夜暴雨傾盆,電閃雷鳴,風拔木,樓房搖搖欲墜,好傢夥,這等聲勢實在太可怕了,床鋪連同整個住處如同一葉扁舟置身松濤海波中,震耳欲聾,難怪今兒一整天什麼都聽不見了,原本是真給震聾了,如何是好,這該如何是好」
結果被一隻手按住腦袋,陳靈均抬頭一看,是自家老爺,笑容溫醇,「一起下山待客。」
青衣小童咳嗽一聲,驀然膽氣雄壯,「也好,是得去會一會那個不速之客,看他不順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眼前山主,雖說不是老爺的真身,又何妨?!
上次觀禮黃粱派開峰,在婁山,山主老爺不在身邊,跟這個姓陸的,不太對付,丟了些許臉皮在地上,今兒都得找回場子。
陸沉轉過頭,瞧見了那個走下山來的青衫陳平安,手上還有不少些許墨漬。
神主在那條細眉河源頭附近的山腳學塾,眼前這個陳平安,亦是分身之一,負責「抄書」,記錄匯總其餘六人的所見所聞。
陸沉眼神哀怨道:「陳平安,貧道今兒就是串門,兩手空空沒帶禮物而已,你咋個還生氣了。」
原來裁玉山散花灘那邊,陸沉與自己那粒心神,已經徹底失去了大道牽引。
要說是自己一個不留神,着了道,被地肺山華陽宮的高孤做成此事,也就罷了,偏偏陳平安如今還只是個元嬰境。
等到陳平安是飛升境,那還了得?
陳靈均瞪眼道:「放肆,好大膽,竟敢對我家山主老爺直呼其名?!」
只要好人山主待在身邊,陳靈均就跟徹底喝高了差不多,酒壯慫人膽,見誰都不慫。
「景清道友你等着,咱哥倆總有山水重逢的時候。」
陸沉朝那青衣小童豎起大拇指,「到時候貧道送你一隻碗,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你哭得稀里嘩啦,就可以回請貧道喝一碗苦酒了。」
陳靈均臉色尷尬,伸手攥住陳平安的袖子。
因為想起了白玄的一句口頭禪,別走夜路別落單。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好歹是在自家地盤,講一個輸人不輸陣。」
有人撐腰就是不一樣,陳靈均雙手叉腰,嘴巴微動,看樣子在醞釀一招「殺手鐧」。
陸沉怒道:「你敢吐口水,就別怪我」
說到這裏,陸沉提碗喝了一口茶水,仰起頭,咕咚咚喝完,陸沉晃了晃腦袋,喉結微動,「那就憑本事戰一場!」
陳靈均想了想,
小米粒趕忙跑到陳平安身邊,踮起腳尖,伸手擋在嘴邊,小聲傳遞情報,「好人山主,方才這位陸道長說了,你們曾經一起外出歷練,跋山涉水,不知走過了多少山山水水,歷經了千難萬險,所幸兄弟齊心其利斷金,總算次次有驚無險,然後某次在一個叫裁玉山的地方,他掏腰包你請客,攢了個酒局,你當着一個叫梁玉屏、道號『蕉山』的仙子,當着面誇她長得好看呢。」
「我當然不信,半點不相信!仙尉道長半信半疑吧。」
「仙尉道長還詢問那位梁姑娘的胖瘦哩,陸道長說那個仙子姐姐,是如何如何貌美如花,用了七八個成語嘞,仙尉道長聽了半天,只是說了個『虛』,陸道長便立即換了個通俗說法,說那梁姑娘,前面看和背面後,都是極好的,就是側面看略顯平淡了,仙尉道長聞言就長長嘆息一聲,端起碗喝茶,變得無精打采了。再往後,兩位道長就跟對對子似的,一個說雪中行地角,一個便說火處宿天倪其餘還有好些 彎來繞去的,我都記不太得嘞,好人山主你走到山門口這邊,剛剛陸道長說到了神道衰而歸敬於宿命,宿命衰又該歸敬於何」
陳靈均豎起耳朵,還有這檔子事?想來山主老爺在酒桌上說幾句場面話,情有可原,可以理解。
仙尉一臉懵。
小米粒你原來都仔細聽着呢?
先前你坐那兒打哈欠,犯迷糊,小雞啄米狀,難道都是假象嗎?
只是貧道與陸道長聊了那麼多正經學問,你怎麼就記不太得,偏偏這幾句無關緊要的閒天,記得如此牢靠?
小米粒還不忘朝仙尉道長咧嘴一笑,伸出大拇指,既是說好話,又是在邀功,「好人山主,咱們仙尉道長,待客周到,我都看在眼裏哩,滴水不漏,說話做事,很穩重的。」
陳平安走到那個被表揚了一通的仙尉身後,雙手按住自家看門人的肩膀,輕聲埋怨道:「陳某人的人品,外人信不過,畢竟是外人,都隨他去,仙尉道長可是自家人,怎麼可以半信半疑?」
仙尉叫屈道:「我這不是被帶到溝里去了嘛。」
陸沉扶了扶頭頂蓮花冠,笑道:「小米粒,仙尉道長,這裏沒你們的事了,容貧道與陳山主還有景清道友,憶苦思甜一番。」
陳平安點點頭,小米粒就乖巧起身,返回山上,打算與暖樹姐姐說在山腳,碰到個姓陸的年輕道長,說話風趣,和氣得很嘞。
仙尉就告辭一句,去門口竹椅那邊坐着,從懷中摸出一本摩挲厲害的書籍,咦,拿錯了,趕忙換一本書頁嶄新的正經書。
陳靈均跟好人山主坐在一條長凳上,發現如此一來,就需要與那陸掌教面對面,覺得不妥,就一點一點挪屁股,慢慢挪到了另外一張長凳的一端坐着,還是覺得不太穩當,就抬起雙腳,一個轉身,面朝山外,一下子就覺得風景這邊獨好。
陸沉看着那個青衣小童的背影,笑着抓起白碗,碗口朝下,滴了一滴茶水在桌上,霎時間雲霧升騰,出現一幅山水畫卷。
是一條雄渾山脈,祖山頂有坳,坳內小橋流水,還有座古老祠廟。
陳平安看了眼,問道:「是不是缺少了一棵樹?」
陸沉抖了抖手腕,又有茶水滴落在桌上,滿臉驚訝道:「陳山主對我們青冥天下的風土人情,就這麼熟稔嗎?」
陳平安笑道:「青冥天下是九山一水的地理形勢,當年陳靈均如果跟着你去這邊,魚符王朝想要成事,很難吧?」
陸沉笑道:「事在人為,又有貧道在旁搖旗吶喊,鼓吹造勢,某位道友走瀆一事,真不敢說一定成或一定不成。」
陳靈均聞言立即轉身,雙手按住桌面,「你們在說啥?」
桌上這幅畫卷所繪,位於青冥天下雍州與沛州的邊境,兩州被一條大瀆分割開來。
而雍州境內,這條位於水底的山脈之巔,有一處地方志記載為梳妝枱、俗稱「洗臉盆」的地方,有石橋跨澗,名為回龍橋。
橋邊有座山神祠,藏着昔年那場「共斬」之一。祠外有一棵萬年老樟樹,傳聞主掌青冥四州氣運。
魚符王朝女帝朱璇,要在此舉辦一場普天大醮,以她的性格,陸沉用屁股想都知道,她一定會劈砍四條樹枝。
陸沉當年遠遊趕赴驪珠洞天之前,曾經答應過這個朱璇,要為她和魚符王朝帶來一位首席供奉,結果我們陸掌教說話就跟放屁一樣,一拖再拖,上次陸沉竟然還有臉去山神祠,乾脆就翻臉不認賬了。
就像陳平安說的,青冥天下與水運充沛的浩然天下不同,水運貧瘠,如此一來,想要養出真龍,難如登天。
陳平安恍然道:「老觀主離開浩然
天下之前,帶走了極多的東海水。按輩分,老觀主能算是陸掌教的師叔,將這些水運傾斜到大瀆源頭,陳靈均再憑此走瀆入海,化龍的機會,確實不小。畢竟這般走水,以前沒有過,以後估計更不會有了。老觀主給予水運,功德一樁,為大瀆增添水勢,洶洶入海,要是陸掌教與師叔事先談攏了,還可以將一部分功德轉嫁給陳靈均,再由魚符王朝供奉修士在兩岸一路傾力護道,陸掌教暗中盯着,排除所有意外。」
陸沉看着那個青衣小童,冷哼一聲,「景清道友,聽見沒?!還在這邊跟貧道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你自己摸着良心說說看,你跟誰橫呢?」
他娘的,這個傻了吧唧的小兔崽子,太忘恩負義了,當年若是跟着他去了青冥天下,一樁多大福緣在等着他?躺着享福就是了。
由他陸沉來牽線搭橋,按照約定,先在那魚符王朝撈個首席供奉,皇帝朱璇是個極有魄力的女子,肯定會竭盡國庫都要保證陳靈均大瀆走水成功,一切都是奔着幫他化龍而去,不出意外,他都可以與泥瓶巷王朱,去爭一爭世間第一條真龍的天大機緣。當人間重現真龍,身為斬龍之人的陳清流,憑此重返十四境,就得跨越天下趕赴青冥,一探究竟,即便這位劍修不摻和浩然、蠻荒的戰事,同樣未必會斬龍,但以陳清流的一貫脾氣,十有八九,會與朱璇還有那座山神祠,或是道場位於雍州的女冠吾洲,起了衝突,不出意外的話,屆時那棵萬年老樟樹,就會被一場問劍給砍斷,朱璇還佔卜個什麼,那麼如今天下數州將亂未亂之局,就算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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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還是治標不治本的手段,陸沉卻也可以至少為白玉京和余師兄,拖延甲子光陰。
在這其中,得利最多的,還是陳靈均這條御江小蛇,什麼都不用他做,而且註定安穩,沒有什麼後遺症,甚至無形中還會多出一位護道人,畢竟陳清流只要想要維持十四境,世間就必須有一條真龍,且只有一條。再說了,以陳靈均這些年與那斬龍之人的相處情況來看,相信在那雍州魚符王朝,也只會與陳清流稱兄道弟,處得很好,比如隔三岔五喝個小酒兒?
至於走瀆一事的過程,大致如陳平安所說,碧霄師叔如今還擱放在那枚養劍葫內的東海之水,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關鍵環節。
否則陸沉就算執掌白玉京期間,也不可能拆東牆補西牆,冒天下之大不韙,傾斜整座青冥天下的水運來為陳靈均一人走瀆。
陳靈均皺着眉頭,豎起一根手指,神色嚴肅道:「讓我緩緩,一時半會兒轉不過腦子,我得深思熟慮再下定論」
陸沉白眼道:「一團漿糊的腦子,你能想出個屁。」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的大致意思是說,你只要當年跟着他去了這雍州,就有很大的把握,成功走瀆化龍,你有不小的可能性,會在浩然天下的王朱之前,成為世間第一條真龍,貨真價實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且不用擔心會被斬龍之人盯上,飛升境,真龍,在魚符王朝當首席供奉,身份無異於青冥十四州的水運共主,而且最關鍵的,還有一張最大的護身符,因為你等同於得到了白玉京的大道庇護,一座天下,山上仙府,山下王朝,走哪裏都是座上賓,都要與你稱讚一句,景清老祖,英雄了得。」
青衣小童眨了眨眼睛,山主老爺這麼說就聽明白了嘛,他沉默片刻,最後問了個問題,「然後呢?」
在那異鄉,飛黃騰達了,富貴之交,新朋友滿天下,可就算撇開那些只在酒桌上稱兄道弟的酒肉朋友不說,其中也有幾個稱得上是患難與共的真心好友,但是這邊,落魄山,怎麼辦?陳靈均抬頭望向山上,有笨丫頭,小米粒,老廚子,再轉頭看了眼門口的仙尉道長再遠一些,不還有個扣扣搜搜、經常落自己面子卻其實始終好到跟落魄山穿一條筷子的魏兄弟?
陳平安跟陸沉對視一眼。
如何?
陸沉笑了笑。
果然。
別人這麼「說」,或者準確說來是這麼想,可能是悔青了腸子,明知事已至此,故作輕鬆言語,至少也是打腫臉充胖子,不願承認自己錯過了那麼一樁機緣。
但是陳靈均還真不一樣。
只要看陳靈均這麼多年來,對那御江水神兄弟,如何心心念念,一次又一次幫忙,就知道自稱「御江浪里小白條、落魄山上小龍王」的青衣小童,是何等看重義氣了。
朋友對我不住,總有他的難處,我卻不能對朋友不地道。我不能讓我的朋友覺得白交了我這麼個朋友,否則就是我做人有問題。
這大概就是陳靈均這輩子行走江湖的唯一宗旨。
就像一個道理,跟一百個人說,九十八個都講得通,偏有兩個講不通,可能一個是堅定的懷疑論者,還有一個是知道了道理就是不當回事。
歸根結底,陳靈均捨不得落魄山的所有人,所有事。
陸沉一捲袖子,收起桌上那幅山水畫卷,陳平安讓陳靈均去火爐那邊取壺添水。
是今年老廚子從黃湖山那邊幾棵老茶樹採摘下來的茶青,親手炒制,雨前茶就是經得起泡,又是山泉水,喝起來極有回甘。
陳靈均往桌上兩隻碗裏邊倒了熱水,唯獨自己那隻白碗好像忘了,陳平安就讓他把茶壺放在這邊就是了,自己忙去。
走路有點飄,不着急登山,陳靈均先雙手負後去了仙尉道長那邊,拍了拍肩膀,說了幾句語重心長的言語,才緩緩登山。
「混江湖,義字當頭,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形勢所迫,偶爾磕幾個頭,不丟人,亦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陸沉這瓜皮,當我傻麼,成了條真龍,斬龍之人不得找上門來砍我?」
「啥腦子,不靈光,但凡聰明一點,都說不出這種吹牛皮不打草稿的混賬話,還白玉京三掌教呢,擱我我也行,求我都不去。」
看見那個肩挑金扁擔手持綠竹杖的小米粒,陳靈均雙手負後,點點頭,老氣橫秋道:「小米粒啊,巡山呢。」
小米粒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看了眼他,她嘆了口氣,繼續巡山。景清好是好,就是這腦子,唉,愁。
原本還想跟小米粒吹噓幾句的陳靈均,立即就覺得沒啥意思,不扯那有的沒的閒天了,陳靈均快步跟上小米粒,噼里啪啦甩起兩隻袖子,一起巡山,低聲問道:「那邊還有茶片麼?前幾天瞧着還有不少,裝滿一兜不成問題,沒給老廚子偷吃了去吧?」
小米粒立即抿起嘴唇,轉動眼珠,驀然眼睛一亮,哎呦喂一聲,跺腳道:「就說麼,睡了覺再去看,說沒就沒了的!」
陳靈均佯裝怒道:「老廚子這饞嘴蟊賊,無法無天!走,咱倆找他說理去!」
小米粒連忙拽住陳靈均的袖子,皺着兩條疏淡微黃的眉頭,一本正經道:「景清景清,我曉得還有個好地方,有茶片,可多!」
陸沉冷不丁道:「組詞造句,層層疊疊,只加不減,過猶不及。」
陳平安點頭道:「那幾個分身,不會在外逗留太久。」
陸沉笑道:「大致需要多少個底本?三十,還是湊足一百,或者求穩一點,三五百?」
就像一個人說話聊天,真正需要用上的文字,其實也就那幾百個常用字。
比如裁玉山竹枝派那邊,陳平安仔細臨摹的重點人物,除了外門知客一脈的幾個幫手,裁玉山那撥石匠,肯定還有開採官白伯,水龍峰夏侯瓚和雞足山樑玉屏,加在一起,估計小三十號形形色色人物,但是真正稱得上陸沉所謂「底本」的人物,只說竹枝派一地,估計不會超過雙手之數,這類底本,與身份,是否修士,與境界高低全無關係。
不過陸沉總覺得陳平安待在裁玉山那邊,好像別有所求,而且意圖隱藏極深。
當然不是通過竹枝派來盯着正陽山那種小事,所以當陸沉決定好好推演一番的時候,在散花灘那邊,就被陳平安可能是憑藉符籙於玄設置的那道禁制,也可能是某種本能,抓了個現行,順水推舟,將陸沉的一粒心神丟入那座「囚籠」當中。陸沉不是無法強行破開禁制脫困,但是如此一來,就真要與陳平安徹底結仇了。陸沉從不怕誰,陸沉是只怕「非己」,陸沉修道,幾無善惡,與陳平安當年心中善惡兩條線極為靠攏的場景,截然相反,陳平安的心境,或者說認知,如天地未開,而陸沉的一顆道心,宛如天壤之別近乎無窮大,可謂另一種意義上大道純粹的絕地天通。
陳平安說道:「不強求,反正以後還會遊歷中土神洲。」
陸沉笑道:「你這條劍道,玄妙是玄妙,不過比起余師兄尋求五百靈官,要簡單太多太多了。」
陳平安說道:「陸掌教不用提醒我跟他的差距,我比誰都清楚。」
陸沉疑惑道:「你又沒親身領教過余師兄的道法和劍術,怎麼敢說清楚差距大小?」
陳平安說道:「那就當我在吹牛。」
陸
沉喝了一口茶水,嘴裏嚼着茶葉。
陳平安說道:「分身在外,其實修行之外,還有一種心思,登山修行久了,就容易忘記前身。」
那就在待山腳去看山上風光。
陸沉點點頭,「所有習慣本身,就是一種自找的遺忘。」
陳平安舉起碗,與陸沉磕碰一下,都以茶代酒。
只說陸掌教這句話,一般的山上人就說不出口。
陳平安笑道:「年少起,每次出門遊歷,看書時有個小習慣,會把不同書上提到的人物做個計數,前十人物當中,陸掌教可謂一騎絕塵,第四名到第十名,數量加起來都不如一個『陸沉』。」
陸沉好奇問道:「若是加上第三呢?」
陳平安說道:「也是不如陸掌教一人。」
陸沉又問:「再加上第二?」
「還是不如。」
陸沉讚嘆道:「原來貧道如此厲害啊。」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抬頭舉目望向落魄山。
白雲生處有人家。
道冠一瓣蓮花寶光閃爍,那粒心神歸攏。
陸沉一手端碗,雙指併攏輕敲桌面,「君不見人間如壁畫,水作顏料山做紙,神鬼精怪滿壁走,春風颯颯生劍光,貧道曾聞仙人傳古語,天王分理四天下,水精宮殿碧綠瓦,彩仗高撐孔雀扇,天女身着狒秫裝,金鞭頻策麒麟馬。日對月,陰對陽,天神對地祇,神靈對仙真,雷電對罡風,左邊文廟右武廟,中間猶有城隍廟,山中芙蕖雲錦裳,寶瓶清供坐生涼,誰與諸天相禮敬,金鐘玉磬映山鳴。杞人駕車半道返,李子樹下枕白骨,嘗憂壁底生雲霧,揭起山門天上去」
就在此時,從山上跑下一人,大笑道:「陸道長,又來擺攤揩油啦?!當年在小鎮,與你我兄弟二人眉來眼去的俏姑娘,如今早就嫁為人婦了,走,我帶路,州城那邊,如今好看的姑娘,何曾少了,一茬老了又是一茬新,比起當年只多不少!」
陸沉呲溜一聲,聽那嗓音就只覺得一陣頭大,剛要腳底抹油,結果被那漢子伸手抓住肩膀,加重力道,「跑啥,老朋友了,兄弟齊心,生意興隆,當年你沾我的光,就沒少掙銀子」
陸沉只得把屁股放回長凳,無奈道:「大風兄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當年只要你蹲在貧道攤子旁邊,那是真沒生意,擋財路還差不多,只說那些小娘子們,都是一個個奔着貧道來、結果瞧見你就都繞着攤子走,貧道有說半句話嗎?夠不夠兄弟義氣?!」
鄭大風笑呵呵道:「過去的事,提它作甚?」
陸沉點點頭,歪着肩膀,叫苦不迭,「疼疼疼。」
陳平安笑着起身,「你們聊你們的,你們聊的內容,我估計也聽不懂。」
陸沉急眼了,「別啊,咱仨都是熟人,要聊就一起聊!」
陳平安重新坐下,問道:「陸掌教這次來浩然天下,忙什么正事?」
陸沉乾笑道:「陳山主要是有事忙的話,可以先走,這邊有大風兄弟款待,夠夠的了。」
陳平安想了想,「是要找某個修士?」
事實上,扶搖洲在找,桐葉洲在找,寶瓶洲也在找這麼個潛在的「修士」。
按照崔東山的推測,是浩然人族女子與某位蠻荒妖族修士的子嗣。
崔東山就想要率先找到此人,但是徒勞無功,就像他之前想要在五彩天下找到後來的那個小姑娘「元宵」一樣,註定找即不見。
雖然陳平安說得近乎莫名其妙,陸沉還是點點頭,憂心忡忡道:「很麻煩,相當麻煩!某種意義上說,其實已經找到過兩次了,結果都沒能抓住,至於為何抓不住,看看那個蠻荒天下的晷刻就清楚了。所以文廟那邊也很頭疼,這次貧道主動過來幫忙,文廟就沒攔着,留在浩然這邊,就是個燙手山芋,既沒辦法斬草除根,於禮不合,又不能將其關押起來,畢竟對方目前也沒犯什麼錯,也不好撒手不管,任其發展,只會自生不會自滅,天生的修道胚子,保管是走在路上撿錢、上一趟山就能撿着道書秘籍的,要說悄悄讓某個大修士盯着,好像就在等着對方犯錯,然後殺掉,不還是屬於不教而誅嘛?要說耐心教以詩書仁義、聖賢道理,又有誰肯接下這麼一樁天大的因果?即便有人肯接下這麼個爛攤子,當真以為能夠改變軌跡就可以改變結果了?如果貧道沒有猜錯的話,在那個孩子心中,已經對整個浩然天下產生了巨大的敵意,比如親眼見到與世無爭、甚至是一個好人的父親,被浩然修士斬殺,只因為撈取戰功,不問青紅皂白就殺了,甚至那個孩子都來不及知道父親是蠻荒妖族,母親也被殃及,若是婦人的姿色再好幾分,那些浩然修士再不當個人?貧道的這個猜測,還只是其中一種可能性罷了,事實上,可以有無數種更壞的情況和結果,他對浩然天下深入骨髓的敵意,會隨着歲月的推移,以及他在修行路上的登高,讓他獲得更多的惡意,蠻荒天下死在這邊的妖族和妖族修士,那些所有純粹的惡意,會用一種很難觀測和追查的古怪方式,不斷傳遞、疊加在這個修士身上,直到某天,比如等他躋身了飛升境,才會水落石出,但是等到那個時候,他多半已經身在蠻荒天下,與斐然、綬臣站在一起。極有可能,這次兩座天下差點相撞,之所以是差點,就是某個傢伙的有意為之,只為了讓這個孩子用一種更隱蔽的方式快速成長起來。禮聖每十年一次的離開浩然天下,去往天外,此人身負氣運,就會悄然壯大一分,而且境界攀升不會太快,免得露出馬腳。虧得你沒衝動行事,若是中土陸氏的那座司天台和芝蘭署都被毀掉這也就罷了,修繕一事砸錢而已,若是陸氏陰陽家的觀天者和測地者,因為一場問劍而傷亡慘重,零零落落不剩幾個,再加上那個家主陸神被砍得跌境,那就真是後果不堪設想了,陸氏如今有一雙男女,屬於天造地設,道心精純無瑕,整個浩然天下,不能說只有他們能夠找到那個修士,文廟那邊還是有高人坐鎮的,但是有他們沒他們,的的確確,還是很不一樣的。如果他們兩個,那天晚上跟你,小陌先生,還有謝姑娘對上,如何是好?豈不是一筆天大的糊塗賬了?」
竹筒倒豆子說了一大通,陸沉趕忙喝光了一碗茶水,「好久沒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了,貧道差點沒一口喘上氣直接嗝屁。」
鄭大風笑道:「那我認你當個爹,趕緊立個遺囑,遺產歸我。」
陸沉滿臉哀怨,「大風兄弟,這是人說的話嗎?」
陳平安問道:「退一萬步說,假設文廟如何都找不到此人,今天算起,距離此人躋身十四境,最短多少年?」
陸沉說道:「貧道只說一種猜測,做不得准,事先說好,僅供參考啊。比如此人甲子過後才洞府,百年之內卻飛升。至於飛升境過後,需要耗時多久合道十四境,就難說了,短則百年,長則千年?大風兄弟,貧道替你說了這句話便是,確是貧道說了等於白說。」
陳平安繼續問道:「那你找到此人的把握有多大?」
「卦象很怪。」
陸沉抬起手,雙指抵住作捻須狀,「實不相瞞,差一點,真就只差毫釐,就被貧道找到蛛絲馬跡了,結果等到貧道踏足寶瓶洲,立即就斷了線索。」
陸沉擺擺手,「只是聽上去可怕而已,先退一萬步說過了,我們再把話說回來,一個百年飛升境而已,真要計較起來,把人生放在白紙上邊,一個飛升境的生死,又能真正如何。至於百年復百年之後,或是千年以後,撐死了,就是人間多出一個十四境,貧道如今找到還是沒能找到,好像也就那樣了。」
鄭大風淡然說道:「將來等到此人對整個浩然天下大開殺戒,當他問心無愧地以惡意報復惡意,又有幾個人記得當年一個孩子看待世界的眼光,可能連他自己都忘了吧。」
年輕道士默不作聲。
陳平安臉色晦暗。
陸沉雙手抱住後腦勺,喃喃道:「怎麼辦呢。」
只能是順其自然地力所能及再順其自然吧。
陸沉輕輕搖晃身體,突然問道:「陳平安,你要是見到此人,會怎麼做?」
陳平安起身說道:「平常心。」
陸沉轉頭看着那個走在台階上的青衫背影。
鄭大風一拍桌子,「陸道長,咱哥倆啥時候去州城擺攤?」
陸沉嚇了一哆嗦,說話都不利索了,「大風兄弟,我看就木有咋鍋必要了吧。」
先前與師尊和碧霄師叔喝了頓酒,之後陸沉就立即跑去一趟白玉京的鎮岳宮煙霞洞。
果然有所收穫,張風海這小子很有能耐,竟然算出了大半句話,是板上釘釘的讖語。
道喪三百年而得此君。只是經過陸沉的推衍之後,更加接近真相了。道喪五百年乃得陳君。
可問題在於陳平安姓陳,實則大師兄如今也姓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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