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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坐在地上發呆的崔瀺斜瞥一眼小姑娘和畫軸,沒好氣道:「就算天塌下,這幅畫卷也不會有絲毫折損。知道什麼叫天塌下來嗎?中土神洲曾經有個無名氏,一劍就將天河捅穿了,直接將一座黃河洞天的無窮水流引下來,遠遠看去,就像天幕破開一個大洞,水嘩嘩往下掉,
這才造就出了天下十景之二的『黃河之水天上來』,以及位於彩雲間的白帝城,白帝城的城主,那可了不得,是少數幾個膽敢以魔教道統自居的梟雄,風流得很,我曾經有幸與之手談,就在白帝城外的彩雲河之中,被譽為彩雲十局,輸多勝少,不過雖敗猶榮,畢竟那杆寫有『奉饒天下棋先』的旗幟,已經在白帝城城頭樹立六百多年了,有資格跟城主對弈的棋手,屈指可數……」
小姑娘不愛聽這些有的沒的,氣惱道:「你說這麼多顯擺什麼呢,我說畫軸破了就是破了!如果我贏了,讓我用印章在你腦門上再蓋個章?敢不敢賭?!」
賭博?
崔瀺立即來了興致,頹喪神色一掃而空,猛然站起身,拍了拍屁股,笑問道:「我贏了如何?」
李寶瓶大方道:「小師叔如果從畫卷里出來,還是要堅持殺你,那我回頭幫你收屍!你說吧,要葬在什麼地方,咱們小鎮神仙墳那邊如何?我經常去,那裏路比較熟,能省去我許多麻煩……」
崔瀺齜牙咧嘴,伸手道:「打住打住,如果贏了,你幫我說服陳平安,不但不可以殺我,還要收我做弟子。」
之前離開老井的瞬間,他被齊靜春的「靜心得意」印重重砸中額頭,徹底打散了這副皮囊的最後「一點浩然氣」,從五境修士真真正正跌落為凡夫俗子,果然如齊靜春當初在小鎮袁氏老宅所說,一旦不知悔改,自有手段讓他崔瀺吃苦頭。
但是東寶瓶洲大勢如此,大驪南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況且崔瀺自身所走的大道,沒有回頭路,容不得退縮半步,因此哪怕當時就確定齊靜春留有後手,崔瀺還是該如何做就如何做,至多就是行事說話更加小心一些。
但是不管如何,少年崔瀺也好,身在京城的國師崔瀺也罷,不管如何性情奸詐、嗜血成性、城府厚黑,願賭服輸這點氣量,從來不缺。這一點,從拜師入門、求學生涯開始,到淪落到當一個小小寶瓶洲北方蠻夷的國師,崔瀺沒有丟掉過。
李寶瓶搖頭道:「哪怕我是必贏的,也不會答應你這種事情。」
崔瀺眨眨眼,「這種買賣都不做,以後怎麼成為山崖書院的小夫子,女先生?」
李寶瓶一臉鄙夷地看着這個昔年的「師伯」?小姑娘說過了自己的話,像是打死了盤踞在心路上的攔路虎,她可是從來不管「收屍」的,一個蹦跳就過去了,嗖一下就跑到了不知名的遠方,去尋找下個對手。哪怕是先生齊靜春,曾經對此也很無奈。
小姑娘揚起手臂,晃了晃手裏那方瑩白印章,「怕不怕?」
崔瀺呵呵笑道:「山野長大的小丫頭片子,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李寶瓶緩緩收回手臂,朝印章篆文輕輕呵了一口氣,有了準備找地方蓋章的跡象。
崔瀺咽了咽唾沫,「李寶瓶,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大家都是儒家門生,君子動嘴不動手。我們可是有同門之誼的。再說了,你就不怕小師叔看你這麼驕橫,半點沒有大家閨秀的賢淑雅靜,以後不喜歡你?」
李寶瓶開心笑道:「小師叔會不喜歡我?天底下小師叔最喜歡的人就是我了!」
崔瀺嘆了口氣,「可是總有一天,你的小師叔會有最喜歡的姑娘。」
小姑娘毫不猶豫道:「那就第二喜歡我唄,還是很值得高興的事情啊。」
崔瀺一臉看神仙鬼怪的表情,「這也行?」
小姑娘突然露出一模一樣的表情,望向崔瀺身後,崔瀺轉過頭去,以為是出了什麼意外,當下他這副身軀可經不起半點折騰了,但是一瞬間崔瀺就心知不妙,身後空無一物,並無異樣。
一方印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拍在了他額頭,打得崔瀺當場後仰倒去。
倒地過程中,少年崔瀺悲憤欲絕,這是第三次了!
仰面躺在地面上,崔瀺怒道:「李寶瓶,你再敢拿印章偷襲我,打一次,你就要從第二喜歡掉到第三,以此類推,你自己掂量着辦!我崔瀺好歹當過儒家聖人,說話怎麼都該剩下點分量,勿謂言之不預!」
這些當然是色厲內荏的騙人話,儒家聖人確實有口含天憲的神通,可對於所傳承文脈文運的要求,以及自身浩然氣的溫養,極為苛刻。
如今崔瀺除了那個方寸寶物裏頭儲藏的身外物,以及一副金枝玉葉的皮囊,其餘就是兩手空空了,雪上加霜的是,方寸物就像是天地間最狹小的洞天,哪怕是神意與方寸物相通的主人,對於練氣士的境界是有要求的,崔瀺身上的那個,就需要本人是最低五境修為,至於其他人強行破開的話,則需要強十境,比如兵家劍修之流,至於十一境修士,打開就很容易了。
道理很簡單,方寸物是自己家,但是家門上了鎖,五境修為就是主人手裏的那把鑰匙,一樣需要開鎖進門。
如果是盜匪蟊賊想要破門而入,不是做不到,但是難度很大。
當下的崔瀺體魄極為孱弱,神魂身軀都是如此,連尋常的文弱少年都不如,將來如果調理得當,才有可能恢復正常人的氣力。至於修行一事,就真要聽天由命了,得靠大機緣和大福運,但是崔瀺覺得以自己這一路的遭遇來看,能活着當上陳平安的徒弟,就已經很心滿意足。
十二境的儒家聖人,跌到十境修士,再跌到五境,最後跌到不能再跌的凡夫俗子。
崔瀺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大起大落落落落。
還敢威脅我?
這傢伙不記打啊,連李槐都不如。
李寶瓶氣得飛奔過去,蹲下身後,對着少年崔瀺的腦袋,就是一頓迅猛蓋章。
雷厲風行,疾風驟雨。
讓人措手不及啊。
就連崔瀺這般心性堅韌的人物,在這一刻都覺得生無可戀。
畢竟對手只是一個小姑娘,而不是老秀才、齊靜春這些傢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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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畫卷之中,掄起手臂一劍劈砍下去的少年,落地的時候就失去了意識,被恢復真身的高大女子抱在懷中,她小心扶着陳平安一起席地而坐,雙手輕輕摟住身形消瘦的少年,因為金絲結挽住的青絲垂在胸前,遮擋住了少年的臉龐,她便伸手甩到背後,低頭凝視着臉龐黝黑的陳平安。
她突然抬起頭,神色有些訝異。
屬於一方聖人禁制地界的畫卷內,出現了一道極其高大的金色身影,屹立於穗山之巔,像是在跟老秀才對話。便是見慣了天大地大的女子,也覺得這位不速之客,委實不容小覷。老秀才大概是不願意對話泄露,隔絕了感應,她對此不以為意,重新低頭,看着酣睡的少年,微笑道:「若是以後成了練氣士,皮膚白回來,其實也是翩翩少年郎,算不得俊美,可一個『端正靈秀』是跑不掉的。」
大岳山頂。
原本高達千丈法相的金色神人,落在山頂後便縮為一丈高的魁梧男子,身披一副威嚴莊重的金色甲冑,金甲表面篆刻有不計其數的符籙,有些早已失傳的古老符文,散發出質樸荒涼的氣息,不知道傳承了幾千幾萬年,有些雖歷經千年依舊嶄新如昨日,散發出神聖的光芒,一個個符籙鑲嵌於甲冑之中,字裏行間,像是一條條金色的河流,那些文字,則如同一座座金色的山嶽。
老秀才有些理虧,縮着脖子,故意左右張望。
男子面部覆甲,嗓音沉悶道:「自我擔任穗山正神以來,已經滿六千年整,這是第一次有人膽敢仗劍挑釁我穗山,秀才,你就沒有什麼要解釋的?!」
老秀才一臉茫然,「說啥咧?」
對於老秀才的脾性,金甲男人知根知底,懶得多說什麼,轉頭望向陳平安那邊,皺了皺眉頭,「她身上的氣息很有淵源,是何方神聖?就是她親自出手劈砍穗山?」
老秀才小聲道:「我勸你別惹她,這個老姑娘的脾氣不太好。」
金甲男人淡然道:「我脾氣就好?」
老秀才白眼道:「對對對,你們脾氣都不好,就我脾氣好行了吧。你們啊,一個個就喜歡跟講道理的人不講道理。氣死老子了!」
金甲神人不知想起了什麼,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煙消雲散。
老秀才嘆了口氣,「這件事情的經過,我就不說了,反正跟小齊有關係,你就高抬貴手一回?」
男人默不作聲。
老秀才笑哈哈道:「就當你默認了,唉,你這傢伙啥都不錯,就是臉皮子薄了點,喜歡端架子,你說咱倆什麼交情,當年咱們可是一起去偷窺那位山神娘娘的真容,沒想到她當時正在沐浴更衣,要不是我仗義,獨力承擔那位娘娘的滔天大怒,跟她講了三天三夜的聖賢道理,最終以理服人,好不容易才讓她既往不咎,要不然你這張老臉往哪裏擱……」
男人悶悶道:「閉嘴!」
老秀才知道事情成了,不再得寸進尺,穗山山神的規矩,說是金科玉律都不過分,能夠讓這傻大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老秀才覺得自己還是很厲害的,人便有些飄,指向遠處,「對了,瞧見沒,那個少年是小齊幫我收的閉門弟子,你覺得如何?是不是很不錯,哈哈,我反正是喜歡的,性子像極了我當年,喜歡跟人講道理,實在講不通再動手,動手的風範,又像當年的小齊。嘖嘖,你身上有沒有酒?」
金甲男人的審視視線在少年身上一掃而過,「不是齊靜春瘋了,就是你瞎了。」
老秀才不生氣,樂呵呵道:「讀書人的事情,你們大老粗懂個屁。」
金甲男人應該算是這座浩然天下,地位最高、勢力最大的五嶽大神,只不過實力越強,並不意味着能夠順心如意,因為他們這類戰力卓絕、地位超然的神靈,尤其是可以不受香火影響的情況下,在浩然天下遭受的規矩約束,往往就越大,老秀才曾經有一段時間,在神像被擺入文廟之前,就負責盯着穗山之內的五座大山嶽,這既可以說是清水衙門裏的冷板凳,有些時候也可以說是了不得的壯舉。
比如老秀才最著名的三次出手之一,就是以本命字將一整座中土大型五嶽,鎮壓得大半陷入地下。
那位靠山極大的五嶽正神當場金身粉碎,道祖二徒為此大為震怒,差點就要破開天幕,從天外天那邊硬闖浩然天下。
當時還不算太老的秀才,非但沒有躲回儒家學宮,反而單槍匹馬直奔天上,在兩處交界處,跟氣勢洶洶的道祖二徒當面對峙,讀書人伸長脖子,指着自己的脖子,來來來,往這裏砍。
那一趟天上之行,讀書人混不吝得很。
這也能算好脾氣?
真要是好脾氣的先生,能教出齊靜春、姓左的、崔瀺這樣的弟子學生?一個有可能立教稱祖,一個離經叛道,一個欺師滅祖。
金甲神人突然問道:「為了一個必死無疑的齊靜春,違背誓言離開功德林,連大道根本都不要了,圖什麼嗎?」
賢人違規,君子悖理,各有各的慘澹結局。在儒家道統內,自會有聖人夫子按照規矩教訓。
但是聖人違心,下場最悽慘。
老秀才為了一個必死無疑的齊靜春,也真是名副其實的拼去了一條老命。
幾乎無人能夠理解。
明知大局已定,再去做意氣之爭,毫無意義。
所以這尊金甲神人哪怕見慣了山河變色,仍是覺得匪夷所思。
老秀才摸了摸腦袋,順了順頭髮,微笑道:「我曾經有一問,讓齊靜春去答。既然齊靜春給出他的答案了,我這個當老師的,當然不能連弟子都不如。」
穗山大神冷笑道:「少跟我來這些雲遮霧繞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句話不就是你說的嗎?既然弟子不必不如師,你這套說辭講不通。」
老秀才伸手點了點金甲神人,「你啊,死讀書。盡信書不如無書,曉得不?」
金甲神人氣笑道:「懶得跟你廢話,走了,自己保重吧。」
他猶豫了一下,「實在不行,就來穗山。」
老秀才擺手道:「穗山那地兒,拉個屎都像是在褻瀆聖賢,我才不去。再說了,如今我確實是失去了證道契機,沒了先前的能耐,可要說誰想對付我,嘿嘿,只管放馬過來。可惜嘍,如果我當年就有這份際遇,遇上那個牛鼻子老二的時候,非要抱住他的大腿砍我腦袋,不砍我還不讓他走了,哪裏會事後嚇得兩腿打擺子。」
金甲神人搖搖頭,是真的沒了說話的興致,他可不願意跟這個讀書人嘮叨陳年舊事,反正自打認識老秀才,感覺次次遇見這傢伙都必然掃興,可次次掃興過後,又難免期待下一次相逢。
奇了怪哉。
老秀才突然喊道:「先別走先別走,有事相求。芝麻綠豆大小的事兒,你別怕。」
金甲神人二話不說,一道金光拔地而起,就要離開這處地界。
但是下一刻,他就現出原形,懸停在空中。
原來老秀才死皮賴臉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腳踝,跟着他一起懸掛在空中。
他只得重新落地,看着站在一旁笑嘻嘻拍手的老秀才,惱火道:「有辱斯文!有屁快放!」
老秀才搓了搓手,「我這不是剛收了個閉門弟子嘛,給人家的第一印象,估計不太好,就想着彌補彌補,給了見面禮什麼的,畢竟很快就要道別了,實在是沒機會教他讀書,我這心裏愧疚啊。」
金甲神人嗤笑道:「幫你準備一樣見面禮?可以啊,這簡單,我穗山有那把失去劍靈的鎮嶽劍,要不要送給你弟子?夠不夠分量?」
老秀才一臉毫無誠意的羞赧神色:「這怎麼行,禮物太重了,我哪裏好意思收……當然話說回來,好歹是你這個當長輩的一份心意,你要是一定強塞給我的話,我可以讓陳平安過個一百年再去取,說不定到時候就提得起來……」
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氣,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出手的前兆了。
老秀才立即一本正經道:「拔苗助長怎麼行,你這個人真是的,有心就好了,就不曉得欲速則不達的道理?我這個小弟子是要負笈仗劍遊學的,你隨便給一塊無主的劍胚就行了,要求就一點,拿來就能用的那種,可別是什麼十境修士才有資格碰的,咋樣?你這個當長輩的,意思意思?」
金甲神人譏笑道:「我要是不給,你是不是就不讓我走了?」
老秀才默默挪動腳步,靠近金甲神人,握住他的手臂,正氣凜然道:「怎麼可能,我是那種人嗎?」
穗山大神無奈搖頭,「為了這些個弟子,你真是命也不要了,臉皮也不要了。行行行,我拿我拿!」
他手腕一抖,一顆拳頭大小、銀塊模樣的東西,懸浮在兩人身前。
老秀才臉色凝重起來,沒有急於接手,問道:「你這趟前來,是不是有所圖謀?要不然這東西,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帶在身上?雖然不是什麼誇張的寶貝,可對你而言,意義非凡,你要是不說清楚,我不會收下的。」
金甲神人雙臂環胸,望向南邊,「你以為我是怎麼循着蛛絲馬跡追過來的?」
老秀才皺眉,「不是你道行高,又與穗山氣運相連,我這邊動靜稍微大了點,露出了破綻,才讓你有機可乘?」
金甲神人轉過頭,問道:「你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
老秀才疑惑道:「你這大老粗什麼時候開始學會賣關子了?我這兒的假象穗山,雖說被人一劍劈開了,可對你那邊又不會有什麼實質性影響。」
性情剛猛的金甲神人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道:「他娘的!那一劍直接劈砍到老子的穗山去了!你現在跟我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雖然在外人看來那一劍出現的時候,已經是強弩之末,可是老子的穗山,護山大陣何等森嚴,全天下有幾人,能夠只憑一劍就闖入大陣之內?現在整個中土神洲都在議論紛紛,猜測是不是你所謂的牛鼻子老二那邊,在暗示什麼,或是劍氣長城的幾個老不死來討要公道了。」
老秀才目瞪口呆,「這麼猛?」
這句話,給金甲神人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
「滾蛋!」他氣得一臂橫掃,直接將老秀才的「身軀」給砸飛出去數百里,狠狠跌落在穗山後山的江水之中。
他冷哼一聲,一掌拍中那顆不起眼的銀塊,掠向老秀才落水的地方。
之後,一道粗如山峰的金光,轟然沖開山河畫卷的天幕,返回位於中土神洲的穗山。
穗山後山的江河裏,老秀才一路優哉游哉狗刨回岸上,肩膀一抖,原本浸透的儒衫瞬間乾燥清爽,他攤開手心,看着那塊銀錠,愁眉苦臉道:「燙手啊。」
機緣一事,先生給學生也好,師父給徒弟也罷,講究一個循序漸進,從來不是給的越大越好,而是剛好讓人拿得住、扛得起、吃得下為佳。
要不然那些個山上仙家的千年豪閥,積攢了那麼多雄厚家底,代代相傳,開枝散葉,今天這個兒子剛剛成為練氣士,就丟給他一件鋒芒無匹的神兵利器,明天那個孫子根骨不錯,就送他一件動輒斷山屠城的法器,如此一來,早就要嗷嗷造反了,憑什麼這座浩然天下,都要聽你們這些學宮書院維護的規矩?
再者因果糾纏最煩人。
很麻煩。
所以老秀才當時才會偷偷收走那根玉簪子。
事實上,阿良只是沒有看出它的真正門道,老秀才將其交給齊靜春,自然大有深意,為的就是應付最壞的結果,一旦齊靜春真的有一天八面樹敵了,好歹能有一個安身之地。
只可惜齊靜春到最後,都選擇不用它,除了不希望牽扯到功德林的恩師老秀才之外,恐怕亦是保護陳平安的後手之一了。
逼得老秀才必須親自跑一趟寶瓶洲,見一見他齊靜春幫先生收取的小師弟。
而那個時候他齊靜春已經死了,哪怕自己先生千里迢迢趕來,對這個閉門弟子不滿意,可看在他齊靜春的面子上,以老秀才的性子,多半是捏着鼻子都會認下的,以後若是陳平安當真有跨不過的坎,老秀才即便自囚於功德林,但是稍一兩句話出去,還是可以的。
但是齊靜春算錯了一點,就是沒有料到自家先生,這麼快就離開了功德林。
正是為了他。
一如他為了陳平安。
恐怕這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和一脈相承。
老秀才一步跨出,就來到了山頂,感慨道:「小齊啊,護短這件事,你可比先生強太多了。嗯,陳平安這個閉門弟子,先生我很滿意。思來想去,我也是在功德林才想通一件事,我正是欠缺這麼一個學生啊。」
老秀才驀然瞪大眼睛,「人呢?」
老秀才急得直跺腳,突然安靜下來,一臉壞笑道:「哎呀真是的,我這個弟子歲數還小,哦哦,好像已經十四五歲,不小了,外邊好些地方都已經結婚生子了……」
天空某處,女子微笑道:「兩次。」
老秀才裝模作樣地側過腦袋豎起耳朵,「啥,說啥?我聽不清楚啊,我這個人不但耳背,口齒還不清楚,說話總是讓人誤會……」
難怪曾經能教出崔瀺這麼個大徒弟。
只是在聲音消失後,老人轉頭望向某塊巨石,上頭刻着「直達天庭」四個大字。
老人收回視線,望向山下,「我還是想要好好看着大好河山,一千年太短,一萬年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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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陳平安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再次坐在了那座金黃色拱橋的欄杆上,拱橋還是像上次那麼長,看不到頭,看不到尾,四周全是雲海濤濤,讓人茫然失措。
無法想像一旦失足跌落,會是怎樣的下場,會不會粉身碎骨?會不會一直下墜到無盡深淵?會不會因為距離地面的路途太過遙遠,如果能夠不餓死的話,原本十四歲的少年摔死的時候,會不會已經十五歲了?
陳平安其實一直會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只不過因為沒有讀過書,顯得十分土氣罷了。
白衣女子跟陳平安並肩而坐,柔聲道:「這裏曾經是一處戰場,大戰落幕的時候,打得只剩下這座拱橋。你看那裏,以前有一座東天門矗立在那邊的,挺大的,當時在那裏負責守門的傢伙,是個色眯眯的漢子,身披一掛名為『大霜』的銀色寶甲,人倒是不壞,就是嘴賤了點。我的第一任主人,跟他的頂頭上司打了一架,贏了,當時後者有幾個幫手在遠處觀戰,可是打得所有人都不敢露面幫忙。」
陳平安順着她的手指,看到一處空蕩蕩的地方,偶爾有流光溢彩一閃而逝。
她輕聲道:「如今什麼都沒啦。」
陳平安感有些神往,感慨道:「這樣啊。」
她輕輕晃動雙腳,雙手撐在欄杆上,笑道:「修道修行,辛苦修建長生橋,為的就是修得一個留住,不要變成光陰長河裏的一粒塵埃,所以人人都喜歡自稱逆流而上。」
陳平安嗯了一聲,這句話還是聽得懂的,好好活着嘛,誰不喜歡。
她轉頭笑問道:「走了這麼遠的路,累不累?」
陳平安認真想了想,「累倒是不累,比起小時候進山採藥燒炭,其實還要輕鬆一些。就是遇到太過奇奇怪怪的人和事情,總是睡不踏實。」
陳平安轉頭開心笑道:「不過剛才那一覺睡得就很踏實。以前在小鎮雖然窮,但是每天倒頭就能睡着,如今陪着寶瓶他們一起遠遊,可不敢這樣,就害怕出現什麼意外。」
她繼續問道:「就沒有怨言?」
陳平安想了想,學着身邊的神仙姐姐,雙手撐欄杆,晃動雙腳,望向遠方,輕聲道:「有啊,比如一個叫朱鹿的女孩子,怎麼可以那麼不善良。一個身穿嫁衣的女鬼,只因為覺得自己心愛的男人不愛她了,就害死了很多過路的書生,如果當時不是寶瓶他們在身邊,我早就使出一縷劍氣殺掉她了。」
「其它的事情,不好說是怨言吧,談不上,可還是會有些心煩,比如李槐讀書總是不用功,怎麼勸也不聽,真不知道當初齊先生怎麼能忍着不揍他。還有吃過了好吃的山珍海味,這些傢伙就一個個不愛吃我煮的飯菜,我其實挺鬱悶的,油鹽很貴啊,還有我去河邊釣魚,又不能挑時候,經常釣不着幾條,每次回去看到他們滿臉失望,我就會特別委屈,如果不是想着不耽誤你們的遊學路程,給我一兩天時間去打下窩子,守着夜好好釣,多大的魚我都能釣起來。」
「最近的,就是林守一生氣那次,其實我很心虛的,雖說主要是為了他好好修行,可是我是有私心的,因為有人告訴我的長生橋斷了,這輩子可能都無法修行了,但是我不願意就這麼放棄,一來是答應過神仙姐姐你以後要成為飛來飛去的仙人,二來是我自己也很羨慕阿良他們,就像李槐說得那樣,踩着一把劍,嗖嗖嗖飛來飛去,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多帥氣多威風,我當然想啊。」
高大女子安靜聽完少年的心事,打趣道:「呦,你也會替自己考慮事情啊。」
少年眯起眼儘量望向遠方,笑道:「當然,我爹娘去世後,我一直就在為自己考慮,想為別人考慮都很難。其實是遇到你們之後,我才變成這樣的,跟人打架,買下山頭和店鋪,讀書識字啊,做小書箱啊,走樁練拳啊,花錢買書啊,挑選路線啊,磨刀餵馬啊,每天都忙得很,但是我可不後悔,我很開心!」
陳平安喃喃道:「就是有些想念他們,不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
她同樣感慨了少年說過的那句話,「這樣啊。」
陳平安突然轉頭低聲道:「神仙姐姐,我現在有錢,很有錢!」
她啞然失笑。
只是記起少年的成長歲月,便很快釋然。
光是大年三十一定要張貼春聯,這麼點大的事情,就能讓少年碎碎念叨這麼多年,那麼有了錢,當然是頂開心的事情。
少年突然眼神堅定道:「神仙姐姐,你放心,我答應過你的事情,我一定會努力做到的。」
她側過身,伸手放在少年的腦袋上,溫柔道:「能夠遇見你,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她似乎覺得意猶未盡,乾脆彎腰俯身,用額頭抵住少年的額頭。
單純的少年只是有些天然害羞,想撓頭又不敢。
她笑着收起姿勢。
最終,劍靈和少年一個光腳,一個草鞋。就這麼一起望着遠方,搖晃雙腿。
時光流逝,渾然不覺。
假若以今日作為光陰長河的一處渡口,往上逆流而去兩萬年,若論劍靈殺力之大、殺氣之盛,唯她獨尊,高出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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