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陳平安的辯解,竟然都不惜往自己先生身上潑髒水了,寧姚默不作聲,陳平安就換了條長凳,去寧姚身邊坐着,她看上去更生氣了,不願意靠着他坐,就挪了挪位置。陳平安也沒有得寸進尺,就坐在原位默默喝酒。
男女情愛,何謂風流薄情,就是一個人明明只有一壇真心酒,偏要逢人便飲。
何謂深情,就是一壇酒深埋心底,然後某天獨飲到底,喝光為止,如何不醉。
只是陳平安一手拎酒壺,一手悄悄放在兩人之間的長凳上,如螃蟹橫行,偷偷往寧姚那邊靠攏。
即將得逞之時,被寧姚驀然一拳,砸中手背,手勁真大,疼得陳平安一個氣沉丹田,輕喝一聲,等到寧姚收起拳頭,陳平安趕緊抬起手背,蹭了蹭下巴。
沉默片刻,寧姚問道:「你好像對宋集薪印象有所改觀?」
先前在庭院那邊,陳平安聊起了這個年少時的多年鄰居,雖然言語損人,其實評價還行。
陳平安點點頭,「大事不去說了,宋集薪沒少做。我只說一件小事。」
變成了大驪藩王宋睦的泥瓶巷宋集薪,曾經先後坐鎮老龍城,南嶽山頭,大瀆陪都,三場戰事,宋集薪都始終身在戰場第一線,負責居中調度,雖說具體的排兵佈陣,有大驪巡狩使蘇高山、曹枰這樣熟諳戰事的武將,可事實上不少的關鍵事宜,或是一些看似兩兩皆可之間、實則會影響戰局後續走勢的事情,就都需要宋睦自己一個人拿主意。
如果只是個空有虛銜的大驪藩王,只是個不惜性命、撐死了負責穩定軍心的藩邸擺設,絕對贏不了大驪邊軍和寶瓶洲山上修士的尊重。
「大驪陪都所轄地界,眾多藩屬國在內,全部的州郡縣,只要是借高利貸給所有書院、學塾學子的人,宋集薪下令讓各國朝廷、各地官府將這些放貸借錢的,抓起來後,全部剁掉一隻手。敢逃,流竄越境,去往別處隱匿起來,罪加一等,兩隻手就都沒了。
「其實也不算什么小事,只是相較於其它藩邸、陪都的大事,才顯得不太起眼。」
寧姚說道:「確實不太像是宋集薪會做的事情。」
在她的印象中,宋集薪就是個衣食無憂的公子哥,身邊還有個名字、相貌、人品都不咋的的婢女,一個嬌氣,一個矯情,倆湊一堆,就很般配。
陳平安笑着解釋道:「可能是宋集薪覺得讀書人在沒錢的時候,就得沒錢。在走出學塾之前,沒錢就更應該用心讀書,每天寒窗苦讀,老老實實搏個功名。只是年少學子,或是年輕儒生,難免定力不夠,宋集薪就去跟那些有膽子掙這個錢的人算賬了。」
「宋集薪小時候最恨的,其實恰好就是他的衣食無憂,兜里太有錢。這一點,還真不算他矯情,畢竟每天被街坊鄰居戳脊梁骨,罵私生子的滋味,擱誰聽了,都不好受。」
「宋集薪那麼嬌氣一人,到了泥瓶巷這麼個雞糞狗屎的地兒,始終不搬走,可能就是因為覺得我跟他差不多,一個是已經沒了爹娘,一個是有等於沒有,所以住在泥瓶巷,讓宋集薪不至於太窩心。」
陳平安喝完了酒水,將空酒壺放在長凳上,從袖子裏倒出些鹽水黃豆在一手掌心,朝寧姚那邊遞過去,寧姚撥了一半過去。
學了拳,尤其是成為金身境的純粹武夫之後,陳平安的手腳老繭就都已消退。
陳平安捻起一粒黃豆,丟入嘴中,鞋子輕輕磕碰鞋子。
他腳上這雙布鞋,是老廚子親手縫製的,手藝活沒的說,比女子針線活更精湛,落魄山上,願意穿布鞋的,人手有份,至於姜尚真有幾雙,不好說,尤其姜尚真花了多少神仙錢,就更不好說了。
其實小暖樹縫製的布鞋也有兩雙,可陳平安捨不得穿,就一直放在方寸物裏邊。
陳平安篤定這次帶着寧姚回了落魄山,寧姚肯定就也會有了。暖樹這個每天最忙碌的小管家,什麼事情想不到呢。
陳平安吃着鹽水黃豆,笑眯起眼,眼神溫柔,好像瞧見了個粉裙女童,一大早離開了自己宅子,當她獨自走在無人處,就會輕輕甩起袖子,腳步輕快,快走到了一處宅子門口,便放慢腳步,拿起一串鑰匙,嫻熟選中一把,開了門,掃帚,抹布,水瓢,水桶井井有條,忙碌起來,灑掃庭院,擦拭桌凳,晾曬被褥
什麼,你們大驪鐵騎敢圍住我落魄山?
陳平安轉頭瞥了眼皇宮方向。
可能那地支十一人,到現在還沒有意識到一件事,他是要高於那個白衣陳平安的,後者畢竟只是他的一部分。
這就意味着陳平安在某種時刻,那個粹然神性的所有手段,陳平安都會,而且籠中雀中的那場廝殺,另外一個自己,根本就沒有施展全力。
寧姚察覺到陳平安的心境變化,轉頭問道:「怎麼了?」
陳平安收起視線,笑道:「沒什麼,就是越想越氣,回頭找點木頭,做個食盒,好裝宵夜。」
寧姚也懶得問這生氣與木匠活、宵夜有什麼關係,只是問道:「半個月之內,南簪真會主動交出瓷片?」
「如果撇開了後邊被我找到的那盞本命燈,其實不一定。」
「所以在宅子裏邊,你是隨便嚇唬她?」
「也不算全是嚇唬,主要是讓她寢食難安,疑心生暗鬼,就會見誰都是鬼。」
陳平安冷笑不已,緩緩說道:「這位太后娘娘,其實是一個極其事功的人,她打死都不交出那片碎瓷,不單單是她一開始心存僥倖,想要追求利益最大化,她起初的設想,是出現一種最好的情況,就是我在宅子裏,當場點頭答應那筆交易,如此一來,一,她不但不用歸還瓷片,還可以為大驪朝廷拉攏一位上五境劍修和止境武夫,無供奉之名,卻有供奉之實。」
「陪都那座仿白玉京之外,有地支一脈修士在幕後暗處,慢慢積攢修為,有我和落魄山在明處,對大驪宋氏來說,自然極有益處,明明是她犯錯在先,陰險算計,卻要讓我對她不計前嫌,化敵為友。第二個好處,就是在浩然天下其餘八洲那邊,大驪宋氏能掙個厚待有功之人的美名。」
「三,作為落魄山的宗主,我與北俱蘆洲的香火情,下宗創建在桐葉洲,大驪都可以分一杯羹,當然了,大驪朝廷做事情,會很務實,雙方互利互惠。四,我還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將來肯定會經常有劉景龍,還有謝松花、於樾這樣的外鄉劍仙,來與寶瓶洲和大驪產生關係,這對大驪王朝的劍道氣運,無形之中,是很有些裨益的。」
「最後,我身為先生的關門弟子,可以幫助大驪宋氏與文廟搭建起一座橋樑,宋氏就可以徹底撇開雲林姜氏了。」
「天材地寶,給誰不是給?比如那地支十一人,大驪兩部衙門,就沒少掏錢。隨便打一架的耗費,都是拿穀雨錢來計算的。」
陳平安將手中最後一點鹽水黃豆,全部丟入嘴中,含糊不清道:「這些都是她為什麼一開始那麼好說話的理由,貴為一國太后娘娘,如此顧全大局,說她是低三下氣,都半點不誇張。別看如今大驪欠了極多外債,其實家底豐厚得很,如果師兄不是為了籌備第二場戰事,早就預料到了邊軍鐵騎需要趕赴蠻荒,隨隨便便就能幫着大驪朝廷還清債務。」
寧姚說道:「虛名實惠都有了,這個南簪佔盡便宜,打得一手好算盤。」
陳平安拍了拍手,「說她頭髮長見識短,就冤枉了咱們這位大驪太后。」
寧姚皺眉道:「肯定還有一個更大的理由,支撐着她死扛到底。是中土陸氏那邊?」
陳平安嗯了一聲,「只要是個人,就都會有在意的東西,南簪當然不例外,比如大驪以后姓什麼,還是不是姓宋,是不是她的兒子擔任皇帝,再比如大驪王朝還能否保住半個寶瓶洲的版圖,她那個太后的顯貴身份還能否保住,尤其是能否重新參政,例如趁着我師兄不在了,她有無機會掌控地支一脈修士,再就是她自身的大道性命,或是作為陸氏子弟,中土陸氏安置在寶瓶洲一枚棋子,有沒有比她性命更重要的事情,等等,各有輕重、深淺之分,反正越是身不由己的修道之人,就越有事情能夠重過生死二字,畢竟很多山上手段,讓人想要一死了之,都很難了。」
反觀青鸞國獅子園的那位老侍郎,名,就比命重要。當然不是那種道貌岸然的虛名。
而大驪巡狩使蘇高山,就是心中志向,寒族出身的武將身份,比命更重要。
寧姚問道:「地支只缺了個純粹武夫,大驪就沒有想過裴錢?」
陳平安說道:「肯定有想過,但是一來師兄好像沒有這個打算,再者裴錢不會答應。」
寧姚又問道:「現在呢,你就沒想過,讓裴錢補足地支?既然不去蠻荒天下,其實有個官府身份,不管是走江湖,還是修行,都很安穩。」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會答應的。」
寧姚搖搖頭,「是你不答應,還是覺得裴錢不答應?別忘了,裴錢在金甲洲和寶瓶洲,都出拳殺敵,沒有任何含糊。你為什麼都不問問裴錢自己的意思?」
陳平安愣了愣,還真沒想過這茬。
寧姚說道:「如果裴錢自己願意,你還是會攔着她?」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可能不會攔着吧。」
陳平安後輕聲笑道:「沒辦法,哪怕是現在,只要沒看着站在跟前的裴錢,好像她就還是那個扎倆丸子髮髻的小黑炭。」
黑乎乎的小丫頭,纖細瘦弱,兩條小胳膊,一跑起來,就跟柳條似的瞎晃悠。
鬧騰,膽小,心眼多,小腦瓜子轉得比誰都快,比李槐更窩裏橫,隨隨便便就能把不了解她底細的人,拐騙到十萬八千里之外。
後來聽郁狷夫和林君璧說過,金甲洲戰事落幕後,活下來的一洲本土修士,都對女子武夫「鄭錢」極其推崇,簡而言之,要是師徒二人去了金甲洲,那邊肯定只認鄭錢,不認什麼隱官的。
回了寶瓶洲,裴錢也贏得了「鄭清明」、「鄭撒錢」這樣的綽號。
什麼與她問拳,三臉就完事。
甚至還有個讓陳平安哭笑不得的說法,山上和江湖上,都說這鄭錢,是咱們寶瓶洲最有武德、最有老江湖風範的的大宗師。
什麼咱們寶瓶洲,裴錢是當之無愧最講武德的大宗師。對妖族狠,鄭撒錢,絕非浪得虛名,只有取錯的名字,絕無給錯的綽號。但是對自家人的武夫問拳,次次客氣,禮數十足,點到為止,不管誰登門切磋,她都給足面子。真不知道這樣裴錢一位女子大宗師的傳道人,是何等風采,想必武德更是高入雲中了
直到裴錢現身觀禮正陽山,落魄山那位青衫劍仙,與正陽山袁真頁幹了那一架
再然後,就是一個在寶瓶洲山巔流傳漸廣的某個小道消息,功德林的那場青白之爭。
有人難免疑惑,只聽說上樑不正下樑歪的道理,不曾想還有上樑歪了下樑正這種事?
可是實實在在,真真正正,這麼個黑炭小丫頭,確實是陳平安一手帶大的。
仿佛一個蹦跳,就長大了。
她都自己走過那麼遠的江湖路了。
其實落魄山誰都心知肚明,別看陳平安在裴錢這邊最凶,管教最嚴,好像脾氣最差,可是年輕山主的眼睛裏,看裴錢時的那份溫柔,不會輸給暖樹和小米粒。
寧姚打趣道:「以後等裴錢哪天嫁人了,能愁死你。」
陳平安冷哼道:「同齡人當中,就沒幾個般配裴錢。」
陳平安雙手環胸,「誰要是敢動歪心思,抖摟那些自作聰明的風流手段,我就把他打出屎來。」
寧姚笑道:「得了吧,哪裏輪得到你,他們想要騙過裴錢,就很難了。」
陳平安點點頭,「那倒是。」
很快補了一句,「我還是要把把關的。」
然後又補充個不停,「不但是我,我還要偷偷拉上朱斂,崔東山,姜尚真,米裕幾個,一起幫我把關。老廚子是過來人,經驗老道,崔東山是想法周全,至於周首席和米次席嘛,色胚看色胚的眼光最准了。」
「不行,我還得拉上種夫子,考校考校那人的學問,到底有無真才實學。當然,如果那傢伙人品不行,萬事休提。」
陳平安雙手十指交纏,抬起胳膊,向外伸出,輕聲道:「裴錢第一次去劍氣長城那會兒,崔東山私底下跟我說過,裴錢小時候,去了寺廟給菩薩磕頭的時候,末尾都會誠心誠意加上一句,菩薩要是很忙的話,今兒可以不用聽,不靈驗沒關係的,下次再說啊,下下次都可以,反正會常來,都是不打緊的。」
裴錢讓他發誓不許告訴別人的。
其實,就是她不想讓我這個當師父的知道吧。
寧姚轉過頭,看着他的側臉。
陳平安轉過頭,笑眯眯道:「是不是英俊極了?」
寧姚點點頭。
不然?
不然我寧姚會找個醜八怪?
不然你還能讓那麼多山上的鶯鶯燕燕,只是看了個鏡花水月,就要犯花痴?
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難得老臉一紅。
寧姚想起一事,她當年遊歷驪珠洞天,是去過楊家藥鋪後院的,就跟着陳平安一起,當時楊老頭問了寧姚兩個問題。
劍氣長城的城頭上邊,刻了幾個字。
到底是誰在說心聲?
寧姚說道:「當年楊老頭關於心聲一事的提問,一開始我沒多想,可是對我後來在五彩天下,打破玉璞境瓶頸,躋身『求真』的仙人境,是很有幫助的。」
陳平安點頭道:「不管如何,回了家鄉,我就先去趟藥鋪後院。」
說完這句話,陳平安低頭看了眼腳上的布鞋。
寧姚知道為什麼,這是陳平安在提醒自己是誰。
先前在那仙家客棧,陳平安坐在台階上的時候,就有過這樣一個動作。
可能那個泥瓶巷
少年學徒漸漸換了衣衫,靴子,身份,歲數
可是唯一沒有褪去的,是那雙心中的草鞋。
陳平安打算稍後專程去與趙端明問個事,京城有哪些特別地道的小飯館子,好帶着寧姚走街串巷,隨便逛逛。
記起了些往事。
「我這鬍子要是颳了,你們倆磕磣貨加一起,都不如我英俊。」
「你個哈兒,火鍋很辣?你手邊不是有酒水嗎,可以解辣的,你什麼眼神,我會蒙你嗎哈哈,真是個瓜皮,還真信。」
「喝慢點,酒又跑不出碗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輕輕晃動肩頭,看着安安靜靜卻也不不顯如何冷清的街道。
如果撇開家常飯不談,陳平安突然發現其實自己這輩子,吃過的豐盛宴席,大魚大肉那種,屈指可數,第一頓,是當年與小寶瓶他們遠遊求學,在黃庭國老侍郎家裏,吃了頓讓陳平安至今都有小小心結的山野清供,之後是藕花福地的南苑國京城,與皇帝一大家子吃了頓酒宴,然後就是在書簡湖池水城,陳平安難得花錢擺下酒席,當時是請石毫國皇子韓靖靈和大將軍之子黃鶴吃飯喝酒。
寧姚問道:「什麼時候開始不穿草鞋的?到了劍氣長城?」
陳平安搖頭笑道:「真要說第一次的話,是到了大隋京城,當時我特地買了一身行頭,還換了靴子,結果穿在腳上,很彆扭,差點都不知道走路了,而且最後我也沒去書院,偷偷跑了,溜之大吉。那會兒主要還是擔心小寶瓶、李槐他們,跟我站在一起,會被人看不起。後來才知道是我想多了,其實不該臨陣脫逃的。」
然後陳平安自顧自笑了起來,「其實五歲之前,我也不穿草鞋的啊。你還記不記得泥瓶巷宅子裏邊,我在牆角,藏了個陶罐?」
寧姚點點頭,「記得,你藏銅錢和碎瓷片的那個。」
那個陶罐,除了取出了碎瓷片,好像後來就一直被陳平安放在祖宅那邊,就連寧姚都不知道裏邊還有什麼「家底」。
而陳平安每次遠遊返鄉,都會雷打不動地在泥瓶巷過夜一宿,獨自一人,等着天亮。
年少時的陳平安,不希望任何人可憐自己,而且由衷覺得自己過得還好。
陳平安笑眯眯道:「其實我小時候,並沒有把所有東西都賤賣了還錢,是有留了兩樣東西的。」
他的家鄉是有個習俗的,不管有錢沒錢,家家戶戶都是如此,不然就不算一個家了。
寧姚轉過身,好奇問道:「什麼?」
陳平安笑容燦爛,抬起雙手,豎在身前,手心距離很短,輕聲道:「一雙我小時候穿的鞋子,就這麼點大,哈,很小很小,對吧。」
然後陳平安又比劃了幾下,「還有件小衣服,攤開來,得有這麼大。」
她猛然轉過頭,不去看那個滿臉笑容的男人。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寧姚,以後我們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陳寧,好不好?要說隨你姓,當然也是無所謂的,可我總覺得『寧陳』不如『陳寧』好聽唉。」
陳寧。
陳平安的陳,寧姚的寧,安寧的寧,那個孩子,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會永遠生活安定,心境寧靜。
陳平安其實更想要個女兒,女孩更好些,小棉襖嘛,然後模樣像她娘親多些,脾氣可以隨自己多些。
————
宋續獨自留下。
袁化境坐在屋內蒲團上,宋續也沒有進屋子落座,就只是坐在門檻上,兩座小山頭的領袖人物,難得有單獨相處的時候。
袁化境吐出一口濁氣,破天荒問道:「宋續,有沒有帶酒水?」
宋續笑道:「我又沒有方寸物傍身,也不饞酒,沒帶。你可以找改艷或是余瑜,她們都願意掙這個錢。」
袁化境沉默片刻,輕聲道:「其實人心,已經被拆解殆盡了。」
宋續說道:「我又無所謂的,除了你,其餘九個,也都跟我差不多的心態。所以真正被陳先生一併拆解的,只是你的私心和野心。真要復盤的話,其實是你,親手幫着陳先生解決掉了一個本該有機會掣肘落魄山的潛在隱患。哪怕以後我們還會聯手,可我覺得被你這麼折騰一回,就像陳先生說的,只是排隊送人頭罷了。」
「除此之外,你不得不承認一點,單就你自己來說,已經沒有半點心氣,再去與陳先生問劍。自欺欺人,毫無意義。」
「這對於我們劍修來說,其實就是徹底輸了個底朝天。你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縫補心境,不然最有可能出現心魔的,不是隋霖和陸翬,而是你袁化境。」
「對了,要是未來百年,一個修行資質最好的人,到最後反而成了境界最低之人,我能做到的,就是爭取不來笑話袁化境。」
袁化境轉頭看這個金丹劍修的年輕皇子,「你比我想像中要聰明很多。」
宋續搖頭道:「比起陳先生和皇叔,我算什麼聰明。」
這個袁化境,肯定不是什麼英雄人物了,梟雄心性,一方豪傑。
宋續一直覺得,出一個喪元氣、泄祖蔭的將相公卿,不若出一個積陰德攢福緣的凡俗子弟。
所以宋續才會與袁化境始終聊不到一塊去。而原本兩人,一個宋氏皇子,一個上柱國姓氏子孫,最該投緣才對。
宋續雙手抱胸,斜靠一旁,背對着袁化境,這位大驪的二皇子殿下,面朝庭院,「你有沒有發現,陳先生和那個陳平安,就像兩個極端?」
「國師曾經說過,世間任何一位強者,如果只是讓人畏懼,根本不夠,得讓人敬畏。如果說之前那個自己開門、走出停水境的陳平安,讓我們人人心生絕望,是萬物滅盡,所以是十二地支中的那個『戌』。」
「那麼後來趕來救下我們的陳先生,就是在揀選我們身上被他認可的人性,那會兒的他,就是是卯?辰?震午申?好像都不對,可能更像是『戌』之外的所有?」
袁化境望向那個背影,好像第一次真正認識這位大驪皇子。
在宋續溫養出那把「童謠」飛劍之時,尤其是成為地支一脈的修士,就意味着宋續這輩子都當不成皇帝了。
袁化境問道:「宋續,你有想過當皇帝嗎?」
宋續點點頭,「當然有想過,我甚至恨過這把『童謠』飛劍,然後在有一天,就突然不想了。」
「那次是一場祭祀大典,我們需要暗中護衛,我就遠遠看着身穿龍袍的父皇,被眾星拱月,當然皇兄也在隊伍里,不知為什麼,非但沒有如何羨慕,反而覺得逼仄,就像那件龍袍,是個牢籠。我當時有個奇怪的念頭,就是我們大驪的皇帝陛下,這輩子能去哪些地方?那天晚上,我就去了趟城頭,站在那個高處,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天大地大,我可以隨便去哪裏,父皇和兄長,就不成。在那一刻,我就心甘情願當個證道長生的練氣士了。」
作為宋續兄長的那位大驪大皇子,未來板上釘釘的太子殿下,確實極有韜略,手腕不差,就是人前人後,差別很大,一遇到不順心的事情,回了住處,倒是還知道不去砸那些瓷器、書案清供,因為會錄檔,而聖賢書籍,則是不敢砸的,到最後就只能拿些綾羅綢緞製品撒氣,倒是三弟,性情溫和,雖然天資不如兄長,在宋續看來,可能更有韌性,至於其餘的幾個弟弟妹妹,宋續就更不熟悉了。
庭中玉樹,瓊枝煙蘿,幾曾識干戈?
宋續冷不丁問道:「你這次擅自出手,你有沒有得到宮中某人的授意?」
袁化境默不作聲。
宋續就不再多問什麼。已經有答案了。
「下不為例。」
宋續起身離去,轉頭道:「是我說的。」
從今天起,袁化境其實已經失去了地支一脈修士的領袖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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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花棚那邊,老秀才其實也沒喝酒,翹起二郎腿,雙手交錯,擱放在膝蓋上,顯得,他瞥了眼封姨挽系青絲的那個彩色繩結,老值錢了。
封姨笑道:「怎麼,文聖是要幫百花福地當說客來了,要我歸還此物?還是說花主娘娘這次議事,半賣半送給了些好酒、花神杯,中土文廟那邊某位教主心軟了,所以今兒文聖身上其實帶了一道口含天憲的聖人旨意?」
老秀才大義凜然道:「娘們之間的事,我一個大老爺們摻和什麼。」
不擅長。
文聖一脈除了自己的關門弟子,都是拎不清此事的光棍。
老秀才氣呼呼道:「再說了,就衝着封姨與咱文聖一脈的多年交情,誰敢在一窮二白的我這邊如此老三老四,與封姨吆五喝六,不得被我罵個七葷八素?!」
封姨點點頭,「那就好,不然我就要下逐客令了。」
這個彩色繩結,暗藏玄機,就是為何百花福地歷史上諸多花神,一代代的命主花神,始終無法出現一位飛升境的根源所在,因為先天大道命脈不全,躋身仙人境,就等於走到一條斷頭路的盡頭了。而缺少一位飛升境坐鎮的百花福地,終究美中不足。
浩然天下百花,確實是被封姨欺負得慘了。
老秀才隨口說道:「天下事互為因果,此因結此果,此果即彼因,彼因再結果,反正就這麼因果循環,凡聖浸染。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再簡單不過了,所以天下事總是兜兜轉轉,幫着我們山水重逢,有好有壞。光說道理不舉例子就是耍流氓,那我就舉個例子好了,也與封姨有點牽連的,比如劍氣長城的刑官豪素,知道的吧?昔年扶搖洲一處福地出身,前不久斬落了南光照的腦袋,還收了個徒弟,要那個孩子立誓要斬盡山上採花賊。豪素行兇過後,自知不可久留,試圖離開浩然,去往青冥天下避難,被禮聖攔住了,道老二接引不成,惱羞成怒,氣得嗷嗷叫。」
封姨當然不覺得以白玉京真無敵的心性,會如此失態,只是老秀才看似隨意舉例的這個道理,還是很有道理的。
封姨思量片刻,伸出雙指,捻住那個彩色繩結,從青絲中取出,老秀才看似無動於衷,實則眼珠子滴溜溜轉動。
老秀才其實還真不是幫人解決恩怨來的,只是天生的勞碌命,忍不住順嘴一說,成了,封姨與百花福地就此了結一樁宿怨,是最好,不成,亦無所謂。
封姨手持那枚銅錢大小的彩色繩結,青絲如瀑,從一處肩頭傾瀉,如驀然洪水決堤,洶湧流淌於深谷溝壑間。
老秀才突然抬起一隻手,目不斜視,「前輩打住!」
封姨心有疑惑,嘴上打趣道:「怎麼,當我是那勾欄女子,要脫衣解帶?事到臨頭,大老爺們反而慫了?」
老秀才嚇得說話都不利索了,使勁擺手,趕緊喝了口酒壓壓驚,「不能夠不能夠,前輩莫要說笑。」
封姨恍然,將那枚彩色繩結重新挽住一頭青絲,說道:「明白了,文聖是想要將這個好處,轉贈陳平安,幫着他來年遊歷中土,好與百花福地結下一樁善緣?」
老秀才笑道:「前輩英明。」
封姨笑道:「當先生,為學生如此鋪路,是辛苦也不覺辛苦?」
老秀才搖頭道:「錯嘍,讓那中土文廟裏邊,許多先前對文聖一脈學問不太認可的陪祀聖賢,如今一個個印象大為改觀,是我這個關門弟子的功勞。以前路上見着了我,至多算是與文聖作揖,如今不同了,都願意誠心誠意與我這個老秀才請教幾句了。」
而讓這些老古板改變態度的,其實不是陳平安的出劍,甚至不是在避暑行宮統率隱官一脈的調兵遣將、運籌帷幄,而是這個在劍氣長城比阿良更「聲名狼藉」的讀書人,讓一座原本對浩然天下深惡痛絕的劍氣長城,後來的飛升城,有那琅琅書聲,尤其是讓那些本土劍修,逐漸對浩然天下有了個相對平和的態度,最少認可浩然其實有好有壞。
可能陳平安自己至今還沒有意識到一件事,他雖然未能親手改變一座書簡湖什麼,卻其實已讓一座劍氣長城移風換俗。
大概這就是春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封姨抬起那古稱螆蛦掌的纖纖柔荑,以拇指肚輕輕摩挲紅媚指甲,隨口問道:「先前客棧那邊,動靜不小,文聖好像不是特別擔心陳平安?」
老秀才搖頭道:「過心關斬心魔,我這關門弟子,還不是信手拈來。」
可事實上,老秀才差點就直接喊來了禮聖。反正吹牛不犯法。
然後老秀才笑了笑,轉身拎起酒罈,「安穩日子過久了,難免乏味,這是人之常情。人間樂事如飲醇酒,往往醒來就無,極難留住,唯有失落,倒是苦事如茶,往往有機會苦盡甘來,讓人倍感珍惜。平淡事就是喝水了,沒什麼滋味,可就是每天都得喝,不喝還不行。」
封姨依舊低頭,一手翹起,另外一隻手,輕輕摸過鮮紅指甲,好像沒有聽出文聖的言外之意。
老秀才輕輕放下那壇百花釀,見這封姨有意裝傻,便乾脆挑明了說,「如今就不要再想着押重注了,文廟對楊老頭,對你們,不好說什麼仁至義盡,卻已算足夠厚道了。再說了,如今咱們那位禮聖,脾氣不太好,我多嘴勸前輩一句,你們惹誰都別惹他。萬年以來,禮聖在文廟都沒說過幾句話,倒是與你們,耐心極好,一直沒少聊。不要把某些讀書人的恪守規矩,當做天經地義的事情。」
封姨抬起頭,嫣然笑道:「行了,知道了。放心吧,驪珠洞天裏邊,就數我最聽得進去勸。」
老秀才點頭道:「所以我才會走這一遭嘛。」
押注一事,封姨是沒少做的,只是相較於其他那些老不死,她的手段,更溫和,年月近一些的,像老龍城的孫嘉樹,觀湖書院的周矩,封姨都曾有過不同手段的傳道和護道,比如孫家的那隻祖傳算盤,和那數位金色香火小人,後者喜歡在算盤上翻滾,寓意財源滾滾,當孫嘉樹心中默念數字之時,金色小人兒就會推動算盤珠子。這可不是什麼修行手段,是名副其實的天賦神通。再就是孫家祖宅書
桌上,那盞需要歷代孫氏家主不斷添油的不起眼油燈,一樣是封姨的手筆。
封姨開始轉移話題,道:「文聖幫陳平安寫的那份聘書,算不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聊這個,就得喝點小酒助興了,老秀才抿了一小口百花釀,「還好還好,老頭子在穗山沒空搭理我,禮聖忙得很,我不忍心打攪,只找了咱們文廟正副三位教主,伏老夫子,經生熹平加一塊兒,反正得有二十來號有資格吃冷豬頭肉的讀書人吧,都好心幫忙推敲文字。」
封姨感慨道:「說實話,我到現在還是不敢相信,陳平安真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老秀才翹着二郎腿,雙手捂住膝蓋,望向天幕,微笑道:「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你聽聽,我那白也老弟,一看小時候就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不然哪裏寫得出這樣的詩句,像我,還有平安,咱們這樣的窮苦百姓出身,至多覺得像是個白碗、餅兒,哪裏說得出如此富貴氣的混賬話,還白玉盤呢。」
封姨好奇問道:「白也今生,是不是會成為一位劍修?」
老秀才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自顧自笑着,不管是不是劍修,白也在及冠歲數之前,都得戴個虎頭帽嘛。
年幼時還好,瞧着挺可愛的,少年時依舊如此,可不就是傻了吧唧的?
不過老秀才覺得這樣的白也,其實是另外一種不曾有過的得意。
我老秀才為人間又增添一大美景。
封姨笑道:「地支一脈修士,雖說性情都不差,可骨子裏難免心傲氣高,眼高於頂,這下好了,遇到了你這個關門弟子,真是吃盡苦頭。一場架,差點打得將近半數修士,都要心生心魔,不愧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她忍不住喝了口酒,當是慶祝一下,那幫小兔崽子,以前不就是連她都不放在眼裏的?雖說與他們不知曉她的身份有關,可即便知道了,也未必會如何敬重她。尤其是那個心比天高的劍修袁化境,其實這麼多年來,一直想要憑藉那把改名為「夜郎」的飛劍「停靈」,斬殺一尊神靈來着。
老秀才捻須說道:「有地支,就會有天干,還會有二十八星宿之類的謀劃。比如白玉京那邊,道老二早就在謀劃五百靈官了。」
這類事,最關鍵之處,是爭先,是先佔據某個一,就會形成一種大道循環的先手,比如地支一脈的修士,最早一人,就像是崔瀺在棋盤上的先手,誰下出這一手,就會形成一個堅不可摧的棋盤定勢。其他人再想要模仿此舉,就晚了,會被大道排斥。而這個先手人物,必須是命理契合的神靈轉世,門檻極高。
封姨猶豫了一下,一揮袖子,陣陣清風席捲一座火神廟,這才說道:「陸沉當年在驪珠洞天擺攤子算命,我畢竟親自參與了地支一脈的補全一事,當時去找過陸沉,聽他口氣,顯然已經算到了崔瀺的這樁謀劃,只是當時他提及此事,比較心不在焉,只說『貧道術法淺薄,不敢為天下先。只能跟在別人的屁股後頭,依葫蘆畫瓢,至多是以量取勝。』」
「陸沉臨了還與我說了句奇怪言語,說崔瀺給出的某個意外,才是蠻荒天下的真正意外。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說寶瓶洲阻滯蠻荒天下一事。」
老秀才眼神古怪,臉色複雜。
封姨察覺到老秀才的異樣,「還有其它玄機?」
老秀才喝着酒,不說話。
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登天之前,就選好了十天乾的第一手,等他登天之後,蠻荒天下瞬間補齊十人,關鍵先手,正是他的關門弟子,甲申帳木屐,後來一步躋身玉璞境的周清高。
寶瓶洲,大驪國師崔瀺則開始打造十二地支。
之後才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二十八星宿,先手,是那代師收徒的小師弟,道號山青。
曾經的浩然賈生,後來的文海周密,是修道歲月悠悠,最早開始佈局。
陸沉其實未必就比周密、崔瀺更晚想到此事,但他陸沉就算早早想到了,也肯定會因為天生散漫,性子憊懶,不願意勞心勞力。
封姨無奈道:「文聖,你別不言語啊。」
老秀才嘆了口氣,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崔瀺在很多年前,就故意壓制了自己的心智,也就是有意降低了自身棋力,至於什麼時候動的手?大致是阿良返回浩然天下的時候吧,可能更早些,什麼叫神不知鬼不覺,就是自己都不知道了,所以當年崔瀺神魂分離出個崔東山,雖說確實有所圖謀,是一洲佈局環節之一,可最大用意,還只是個障眼法,先騙過自己,才能騙過天下所有山巔修士的大道推衍。所以對周密和整個蠻荒天下來說,這就是一個最大的意外。是先有這個意外,才有了後來的意外。」
「你難道真以為周密對寶瓶洲沒有防備?怎麼可能啊,要知道整座蠻荒天下的下策,就是周密一人的上策,既然周密對寶瓶洲和大驪朝廷,早有戒備,尤其是驪珠洞天裏邊的那座飛升台,更是志在必得之物,那麼周密豈會沒有一番極其縝密的推衍謀算?」
老秀才喃喃道:「如今咱們浩然大舉攻伐蠻荒,缺什麼?神仙錢?人力物力?山巔修士的戰力?都不是,這些我們都是佔優的。唯一缺的,最欠缺的,就是這樣一個讓周密都算不到的大意外。」
封姨聽得目瞪口呆,崔瀺腦子有病吧?!
難怪當年在驪珠洞天,一個能夠與鄭居中下出彩雲局的崔東山,與齊靜春師的一場師兄弟「反目成仇」,以未來的小師弟作為對弈棋盤,崔瀺處處處於劣勢下風,當時她還覺得有趣極了,看到那個眉心有痣的少年處處吃癟,跌境又跌境的,多有意思,她袖手旁觀看熱鬧,其實還挺幸災樂禍的,那會兒沒少喝酒,結果你老秀才今天跟我,這其實是那頭繡虎故意為之?然後齊靜春早已心領神會,只是與之配合?好嘛,你們倆師兄弟,當我們全部都是傻子啊?
封姨一拍腦袋,使勁搖頭道:「不對不對,老秀才你自己都說了,周密登天,是他的上策,崔瀺和齊靜春,為何不攔着?!豈不是處心積慮,到頭來白忙一場?」
老秀才眯眼道:「保全了流霞洲、北俱蘆洲和皚皚洲,使得三洲山河不失寸土,更沒有被蠻荒天下佔據八洲,圍困中土一洲,我們浩然人間少死多少人?在封姨嘴裏,就是白忙一場?」
封姨心中悚然,立即起身致歉道:「文聖,是我失言了。」
實在是這個登門做客的老秀才,笑呵呵混不吝,和顏悅色,太過平易近人,讓封姨差點忘記一事,文聖一脈幾個嫡傳,有哪個脾氣是好的?曾經說過一句「皇帝陛下只需聽着」的國師崔瀺?打得中土神洲「劍仙胚子」變成一個損人之語的左右,曾經驅逐天下水裔倉皇逃遁、只為求個活命而已的劉十六?逼得那個陰陽家陸氏老祖師差點自行兵解卻偏偏做不到的齊靜春?還是那個前不久剛剛一劍砍掉大驪太后娘娘一顆腦袋的關門弟子?
而這個風氣的源頭,正是眼前這個老秀才。
老秀才點點頭,然後眨了眨眼睛,「我真不知道緣由啊,我可是出了名的只會收徒教書,不擅長這些拐彎抹角,有那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就夠夠的了。」
嗯。我老秀才不擅長,但是我的幾位學生都很擅長。首徒,小齊,關門弟子。
至於左右和君倩就算了,都是缺根筋的傻子。只會在小師弟那邊擺師兄架子,找罵不是?還敢怨先生偏心?當然不敢。
封姨委實是好奇得很,她說道:「文聖老爺,給點提醒就成,必有回報!比如我願意幫着文廟,主動去往蠻荒天下做點事情,至於功德一事,全部算在文聖一脈頭上。」
老秀才搖搖頭,「別了,前輩沒必要如此。無功之祿,受之有愧。我們這一脈,不好這一口。」
封姨坐回台階,仰頭狠狠灌了口酒,抹嘴苦笑道:「被文聖這麼一說,我都不敢回小鎮那邊了。」
以前沒覺得如何兇險,更多是有趣,這會兒開始覺得瘮得慌。
遙想當年。
一座驪珠洞天,就那麼點山河版圖,就那麼點人。
小鎮學塾的教書先生,曾經坐鎮驪珠洞天的聖人,齊靜春。
後來的師侄崔東山,或者說是曾經的師兄崔瀺。
橋下老劍條。五至高之一,持劍者。當年封姨他們一行人,其實都曾誤以為她只是那尊劍靈。
阮秀。李柳。火神,水神。五至高之二。
藥鋪楊老頭,青童天君,東王公,手握兩座舊天庭飛升台之一,曾是男子地仙之祖。
龍窯姚師傅。
三山九侯先生,術法神通集大成者,天下符籙、煉丹的祖師爺。
福祿街李希聖,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之一」。
擺攤子的陸沉,青冥天下,白玉京三掌教。
泥瓶巷稚圭,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雛形。
走街串巷,推車賣糖葫蘆,「算盡天事」的陰陽家鄒子。
封姨,老車夫,扶龍一脈祖師爺,中土陰陽家陸氏主掌五行家一脈的陸氏祖師。
李二。看門的鄭大風。
原本有望打破那道天大門檻、以純粹武夫之軀成神的止境武夫,崔誠。
擔任過一段時間窯務督造官的藩王宋長鏡。
目盲道士「賈晟」,三千年之前的斬龍之人。
阮邛,寶瓶洲第一鑄劍師。
祖籍在桃葉巷的天君謝實,祖宅在泥瓶巷的劍仙曹曦。
寧姚,如今的五彩天下第一人。
後來白帝城鄭居中也曾現身小鎮。
試想一下,任何一位外鄉遊歷之人,誰敢在此造次,自稱無敵?
比劍術?道法?武學?神通?算計?
任你是一位飛升境大修士,不管是已經被刑官豪素斬下頭顱的南光照之流,還是野修出身、道號青秘的這些強大飛升,若是事先知曉一座小小驪珠洞天的全部真相、內幕,估計他們走路都要腿軟,膽子未必能有陳靈均那麼大。
小鎮裏邊,年紀大的,絕不敢招惹半點,年紀輕的,外人就敢嗎?其實一樣不敢。
當年最年輕的一輩,其中有陳平安,劉羨陽,宋集薪,馬苦玄,李寶瓶,李槐,顧璨,趙繇,林守一,謝靈,蘇店,石靈山
回頭再看,哪怕是小鎮當地人,或是封姨這些存在,置身其中,其實一樣是霧裏看花的處境。
「這有什麼不敢回的,身正不怕影子斜,心中無鬼,就不怕走夜路。」
老秀才微笑道:「不過話說回來,確實不像封姨你們,世上人事無窮,我輩光陰有限,可能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才會更珍惜人間這趟逆旅遠遊。」
修道之人,已非人矣。
有些人眼中,人間是座空城。
這是不對的。
老秀才站起身,打算回文廟了,當然沒忘記將兩壇百花釀收入袖中,與封姨道了聲謝,「但使主人能醉客,醉把異鄉當家鄉,如果多些封姨這樣的前輩,真是人間幸事。」
封姨跟着起身,試探性問道:「文聖,真不與我講一講那緣由?」
老秀才笑道:「聽了這麼多,換成是我的關門弟子,心中早就有答案了。」
封姨伸手捻住彩色繩結,惱火道:「文聖,你要是不說,我可就當沒這回事了。」
老秀才笑着搖頭,這就沒意思了。再說我也沒當回事啊,至於關門弟子,就更是了。捨得辣手摧花的,又不只有你封姨。
封姨嘆了口氣,認命了,「一碼歸一碼,東西我照送,文聖不用擔心,保管陳平安之後遊歷那百花福地,只會被奉為座上賓,說不定當那空懸多年的福地太上客卿都不難。」
一年十二個月,在百花福地,就有了身居高位十二月花神,在這十二位花神當中,就有福地花主娘娘,以及分別掌管四季花開的四位命主花神,十二位花神娘娘,都有自己的本命客卿,還有類似白也之於牡丹花的太上客卿,當然白也不曾領情就是了,從未蒞臨福地。
所以太上客卿這個虛銜,不能當真,多是花神自作多情之舉,而且整個福地百花的太上客卿,更是位置空懸幾千年了,其實福地就是在等一個人,能夠從封姨手中取回那個由一條條花神命脈煉化而成的彩色繩結。
老秀才眼睛一亮,前輩如此將心比心,就很善了嘛。
只是那答案,依舊不說,憋死你。
封姨突然說道:「不如我與文聖打個賭,賭注是十壇貢品百花酒釀,被我喝了這麼多年,剩下不多了。就賭陳平安給不了那個答案,如何?」
老秀才來了興致,揪鬚說道:「要是前輩贏了又會如何?畢竟前輩贏面實在太大,在我看來,簡直就是穩操勝券,所以只有十壇酒,是不是少了點?」
封姨扯了扯嘴角,「那就十八壇酒,我自己只留兩壇。要是我贏了,繩結依舊給陳平安,但是他當了那太上客卿之後,必須讓那十二月花神,一起來我這邊認個錯。要是陳平安得了繩結,遊歷百花福地,不管當不當那太上客卿,反正只要他未能讓花神認錯,就得答應我一件事,比如護住山上採花賊不至於被人殺乾淨。」
老秀才一臉震驚道:「賭這麼大,不合適吧?」
封姨笑道:「那就算了?」
老秀才搓手道:「罷了罷了,賭就賭,小賭怡情。」
封姨施展本命神通,從光陰長河當中,好似掬起一條溪澗細流,再凝化作一陣清風,去往客棧門口的陳平安那邊。
封姨正要說話,老秀才從袖中摸出一壇酒,晃了晃,胸有成竹道:「不會輸的,所以我先告訴你答案都無所謂了。」
封姨依舊不知所謂,稍後那一縷清風返回火神廟花棚這邊,陳平安幾乎瞬間聽完先生的言語,就當場給出了答案,只說了四個字,其實也是當年崔瀺在書簡湖,早就說過的。
「請君入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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