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現學現用,跟老將軍呂霄學了裝傻扮痴的本事,假裝沒聽到老道人言語中的譏諷,等到陳平安喝過了酒,小院已經不見老道人。
老道人總是神出鬼沒,陳平安也無可奈何。
天微微亮,靠着柴房門睡覺的枯瘦小女孩已經醒來,就看到那個白袍子的有錢人,在院子裏散步,閉着眼睛像個瞎子,一手攤開手心,掌心朝上,擱在腹部,一手握拳在胸口,步子很小,走得很慢。
像是在猶豫要不要一拳敲在手心上,她百無聊賴地等着,總覺得他會一拳砸下去。
如果這傢伙眼睛真瞎了就好了,然後一拳下去,啪嘰一下,不小心把自己手掌打透,就更好了。
一想到這個,枯瘦小女孩就有點樂呵,怕被他看穿,趕緊板起臉,故意打了個哈欠。
陳平安睜開眼,撤掉那個古怪姿勢,是跟丁嬰那邊依葫蘆畫瓢學來的,今天之所以拎出來,是覺得當年遇上嫁衣女鬼,那個帶着兩徒弟的目盲老道人,所學雷法,需要以重拳捶打氣府,
跟丁嬰有點相似。
陳平安沒有去看小女孩,也沒有停下腳步,將一身拳意繼續沉浸在種秋悟出的頂峰大架之中,說道:「你去看看曹晴朗的學塾開門了沒有,如果夫子還是沒有重新授業,就問一下附近的街坊鄰里,到底什麼時候開課。」
小女孩討價還價問道:「能不能吃過了早飯再去,我餓,走不動路哩。」
陳平安淡然道:「回來之後,再把灶房裏的水缸挑滿,就有飯吃。」
小女孩凝視着陳平安的側臉,看不像是在開玩笑,就哦了一聲,故意搖搖晃晃站起身,貼着牆根繞過陳平安,走出院子,離開巷子後,蹲在街巷拐角處,蹲了半天,這才一路撒腿狂奔回到院門口,額頭已經有了汗水,彎下腰,雙手叉腰,對着那個還在走路的傢伙,大口喘氣道:「還沒開門呢,我問過一位大嬸啦,說那夫子給之前的打架嚇破了膽,近期都不開門。」
陳平安默不作聲,指了指灶房。
小女孩哭喪着臉,去了灶房,提了個最小的水桶,所幸水缸還有大半井水,若是空蕩蕩的,她保管一次都不願意,出門後丟了水桶就跑。她走到院門口的時候,聽到了曹晴朗的背書聲,背對着院子,她翻了個白眼,呲牙咧嘴,滿是不屑。
打水真是累死個人。
雙手提着水桶回到院子的時候,她還是貼着牆根,小心翼翼繞過那個人,一溜煙跑進灶房,井邊汲水,她就只打了不到小半桶水,一路上嫌累,又給倒掉了許多,其實等她回到院子,水桶底部也就堪堪有寸余高的井水,她迅速轉頭看一眼,沒有看到那人,立即提起水桶,輕輕從水缸勺起半桶水,然後使勁抬起水桶,一個傾斜,嘩啦啦倒入水缸。
對這一切,陳平安洞若觀火,但是沒有當場揭穿她。
寧肯花這麼多心思去偷懶,也不願意出一點力氣嗎?
曹晴朗背過了幾篇蒙學書籍的文章,就開始去灶房燒飯,陳平安說他今天可能會很晚回來,曹晴朗點點頭。
陳平安離開巷子,途經狀元巷附近,丁嬰和魔教鴉兒先前下榻的宅院,死氣沉沉,明顯已經棄用。心相寺的香火愈發稀少,至於那座武館的晨練,倒是比以往更加賣力,呼喝聲此起彼伏,教拳的老師傅嗓門尤其大,想來是之前那場大戰,既讓老百姓感到可怕,覺得世道不太平,卻也讓江湖子弟神往,若是沒點大風大浪,還叫江湖嗎?
陳平安這次出門還是沒有穿上金醴,一身嶄新的青衫長袍,一是蓮花小人兒尚未痊癒,還需要如同一座小小洞天福地的法袍,二是陳平安不願意招搖過市,甚至連養劍葫都留在了屋內,讓初一十五護着養傷的蓮花小人兒,只不過腰間懸佩了長劍痴心和狹刀停雪,如此一來,就像是個喜好舞刀弄槍的遊俠兒。
陳平安是去找種秋,是要再麻煩這位南苑國師一件事。
當初被小女孩從屋子裏偷走的那一大摞書,雖然都是些尋常書籍,兩本倒懸山購買的神仙書都放在了方寸物當中,但是陳平安還是想要拿回來,因為每本書的扉頁上,都寫了陳平安購於何地、何時,以端端正正的小楷寫就,這些四處收集而來的書籍,對於陳平安而言,有着不一樣的意義。
與儒家聖賢所說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沒有關係。
世人皆知種秋就住在皇宮附近,但是具體的隱居位置,少有人知曉,好在陳平安如今在南苑國,名氣太大,很快就有一位南苑國被朝廷招徠的高手現身,畢恭畢敬領着陳平安去往種秋住處,是崇賢坊一處鬧中取靜的宅邸,崇賢坊是真正的天子腳下,住在這裏的門戶,非富即貴,大街小巷,綠蔭濃濃,安詳靜謐中,透着雍容氣象和規矩森嚴,與狀元巷那邊的雞鳴犬吠、鶯鶯燕燕,截然不同。
府邸沒有懸掛匾額,在崇賢坊也不算大,三進院子而已。
陳平安與那位負責領路的高手道了一聲謝,獨自走入之後,陳平安發現裏頭並不冷清,有許多年輕面孔在忙碌,身穿官服,只是按照南苑國的官補子禮制,品秩都不高,堪堪入流的底層官員而已,一間間屋子都坐滿了人,手持文書、走門串戶的年輕人,大多腳步匆匆,偶有並肩而行,都在聊着事情,見到了佩刀懸劍的陳平安,他們只是瞥兩眼就不放在心上。
種秋站在在二進主院的檐下,笑着迎接陳平安,身邊還有一位正在稟報政務的青年官員,種秋大略給出答覆和建議後,兩人問答,簡明扼要,青年官員見到陳平安後,明顯有些好奇,只是國師並未說破陳平安的身份,他也不敢去私下探究,告辭離去。
種秋帶着陳平安來到後院,與前邊朝氣勃勃的忙碌氛圍又有不同,一牆之隔,別有洞天,牆角有一大叢芭蕉,濃綠得想要滴水出來,石桌上放着古舊的棋盤棋盒,應該就是這位國師的住處,既不寒酸也不豪奢,清雅簡潔,種秋和陳平安在石桌相對而坐。
種秋說關於橋樑的書籍,已經讓工部官員去收集整理,至於那位蔣姓讀書人的履歷諜報,應該在今晚可以一起送給陳平安。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說了關於被盜走賤賣的書籍一事,種秋笑着答應下來。
陳平安便主動開口,說這會兒京城動盪不安,還要麻煩國師這麼多瑣碎事情,他願意做點什麼,希望國師只管開口。
種秋也不客氣,就說要請陳平安幫着指點一下他的兩位嫡傳弟子。
並非公器私用,而是種秋收取的弟子,出師之後,都要投軍入伍,從士卒做起,最少在邊軍待滿十年,十年之後願意按部就班地在軍中進階,還是離開邊軍,遊歷武林,種秋就不再約束了,但是如果選擇闖蕩江湖,就不得對外宣稱自己是種秋弟子,一旦被發現,沒得商量,我種秋能教你一身武學,也能悉數收回。
留在種秋身邊的兩位入室弟子,年紀都不大,尚未出師,天賦極好,心氣很高,人品當然沒問題,只是從沒有真正走過江湖,所以需要有人壓一壓他們的銳氣,種秋近些年壓力不小,為了應對甲子之約,尤其是防着丁嬰和俞真意兩人,很難專心傳授弟子武學,種秋擔心自己這兩個寄予厚望的弟子,終其一生,都只是種秋弟子而已。
陳平安自無不可,雖然他並不覺得自己有資格為人師,教給別人什麼東西。
只是陳平安沒有想到種秋會親自帶他去見兩位弟子,忍不住問道:「不會耽誤國師處理事務嗎?」
種秋笑道:「要是我種秋不在,事情就會變得一團糟,說明我這麼多年待在南苑國朝堂,並沒有做好分內事,只會指手畫腳……」
說到這裏,帶着陳平安從後院小門離開的種秋,突然問道:「一朝宰執,在路上遇到路人爭執鬥毆,該如何處置?」
陳平安想了想,「若是不影響自己的正業,還是要管上一管。」
種秋又問,「然後?」
陳平安搖頭。
種秋笑道:「這位官帽子頂天大的官員,按照你說的,在不妨礙本職事務的前提下,確實可以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但是最重要的事情,是應該立即自省,轄境之內,為何街上會出現尋釁鬥毆一事。」
陳平安思量過後,深以為然。
種秋與陳平安走在僻靜的街道上,樹蔭深深,盛夏時分,京師許多坊市如蒸籠一般,熱得讓人無處可躲,在這邊卻讓行人倍感涼爽,種秋感慨道:「這本是一個聖賢書籍上的典故,那位宰執與身邊人說,此事不該我管,應該問責於直轄官員,他不該越界行事。年少時初次讀書至此處,覺得振聾發聵,豁然開朗,但是書讀得越多,人事看得越多,就難免心存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種秋沒有繼續說下去。
陳平安也沒有說話,只是想着若是齊先生,或是文聖老爺在這裏,一定可以為種秋排憂解難,講清楚那些道理。
種秋哈哈一笑,再無愁緒,與陳平安說起了正事,「俞真意已經返回松籟國宗門,帶上了悄悄出城的臂聖程元山,當時城頭眾人,除了飛升離去的周肥、魔教鴉兒、劉宗,我們這些走下城頭的,都有些收穫,俞真意好像找到了一部金玉譜牒,雲泥和尚得了一截白玉蓮藕,唐鐵意所得何物,京師諜子並未查到,我種秋則拿到了一本五嶽圖集,書上所說之事,都是神仙事,講述如何敕封五嶽,聚攏一國山水靈氣,只是我又不修習道法仙術,這本書對我來說,並無意義,十分雞肋。」
種秋嘆了口氣,繼續道:「程元山因為躲在城內,錯過了鼓聲,最終兩手空空,他的那些弟子,已經被驅逐出境,不過若是程元山本人跑得慢了,我會將他留在這裏,畢竟程元山此人睚眥必報,這次在南苑國京城吃了這麼大一個悶虧,一定會慫恿草原騎軍南下叩關搶掠。」
關於這本仙家書籍,還是個隱患,種秋竟然沒辦法將其毀去,只能小心藏匿起來。
一旦俞真意獲悉此事,志在必得。
說不定,還會讓本來對人間事全然不上心的俞真意,第一次生出扶持傀儡、爭奪天下的野心,為的就是能夠以天下正統的身份,敕封五嶽,然後他就能夠將五嶽靈氣收為己用,成為真正的陸地神仙。
種秋與陳平安說着天下大勢,「那位與俞真意打了一個平手的女冠黃庭,已經將鏡心齋宗主,轉給皇后娘娘。黃庭本人離開了京師,不知所蹤,只說她要尋一塊風水寶地,好好練習劍術。
皇后周姝真很快就會『因病去世』,去坐鎮鏡心亭,為此皇帝陛下也無可奈何。敬仰樓那邊,近期出現了叛亂,與魔教三門殘餘勾結,周姝真已經完全失去掌控,敬仰樓對江湖放出話來,從今往後,敬仰樓不再評定天下十人。那位北晉大將,唐鐵意,他還在猶豫要不要投靠我們南苑國。」
陳平安聽得認真。
種秋感慨道:「如果是你站在了那個位置上,而不是一心與天道爭勝的丁嬰,該有多好。」
陳平安疑惑不解。
種秋笑道:「反正是一句誇人的話,不用太較真。」
陳平安笑了起來。
不是在那晚酒樓與皇帝魏良客氣應酬的那種。
與種秋相處,如入芝蘭之室。
種秋兩位弟子住處,離這裏隔着兩座坊市,宅子佔地頗大,掛了一座武館的名頭,對並不對外,是種秋大弟子出錢籌辦,此人戎馬生涯二十年,當上了將軍,後來沙場陷陣受了重傷,就退出邊軍,種秋弟子每次入京,不敢打攪師父,往往都會在這裏聚頭碰面,這些弟子年齡懸殊,最年長者已經年近半百,年齡最小的兩個弟子,才是一雙十五六歲的少年少女。
結果等到兩人走到練武場那邊,種秋啞然失笑,連同兩位弟子在內,十數人在那邊熱熱鬧鬧,有老將軍呂霄的孫子孫女,還有兩位弟子在京城結識的好友,多是京城豪閥世族中品性醇厚、且憧憬江湖的孩子,好幾個早早約好了,以後要跟家族藉口負笈遊學,與種秋兩位弟子一起闖蕩江湖。
對於這些,種秋並不干涉。
年少時的美好,哪怕帶着稚氣,勿要一味以老人的人生經驗去否定,更不可隨意打殺。
種秋看着這些孩子,有些時候也會為他們的頑劣而惱火,可更多時候還是覺得他們可愛,於是就會覺得這座天下,不是什麼藕花福地,沒有什麼謫仙人。
陳平安有些訝異,在那些人當中發現了一個熟人。
正是他之前逛盪京城,見到那個與同伴縱馬大街的年輕女子,她當初為了彌補朋友的錯誤,向一位擺攤老嫗拋出了錢袋,為了顯擺騎術,還狠狠摔了一跤,哎哎呦呦着翻身上馬,一身泥濘,依舊高高揚起腦袋,意氣風發。陳平安當時還對她伸出大拇指來着,只不過那會兒女子沒理睬他,還翻了個白眼。
所有人一開始沒認出陳平安。
畢竟他沒有穿白袍,懸朱紅色酒葫蘆。
不過這些年輕人,對國師種秋都敬且畏,當種秋出現後,一個個噤若寒蟬,兩個弟子,也有些心虛,這些天確實有些荒廢武藝了,沒辦法,這些個朋友一股腦湧來,一個個雙眼放光說着那位白衣劍仙的事跡,都說那位殺掉丁老魔的年輕宗師,與他們師父關係極好,說不定在這裏守株待兔,萬一真能等到那人出現,尤其是老將軍呂霄的孫子孫女,更是信誓旦旦,說爺爺回家後,紅光滿臉,說那夜俞真意與鏡心齋童青青城外一戰,名叫陳平安的劍仙就站在自己身邊,兩人相見恨晚,把臂言歡,已是忘年交了,只可惜陳劍仙是神仙中人,忙得很,但是答應下來,只要有空就會去將軍府登門拜訪。
呂霄的年幼孫子不過十二三歲,幾乎每天都要重複說起這一段,眉飛色舞,與有榮焉。
倒是他的姐姐,沒他這麼翻來覆去炒冷飯,但是眉宇之間,亦是滿滿的期待和仰慕。
種秋轉頭望向陳平安,後者點了點頭。
種秋站在練武場上,對兩名弟子說道:「幫你們找了一位前輩,他會指點你們拳法,你們傾力出拳。」
陳平安有些無奈,壓低嗓音輕聲道:「先前不是說好了只與他們切磋,沒什麼指點嗎?」
種秋微笑道:「最後隨便聊幾句就可以了,這兩個小傢伙,早就曉得如何對付我這個師傅,我如今說什麼,不太管用,說不定反而會將你這個外人的話語,奉為圭臬。」
一位身材高大的英武少年,大踏步走來,問道:「師父,這位前輩是誰啊?又是刀又是劍的,為何能夠教我們拳法?難不成比師父你拳法更高?」
少年望向陳平安,眼神清澈,笑道:「前輩,可不是我瞧不起人啊,實在是我師父的拳法太高了,若是你教我刀劍,我不會這麼說的。對了,我叫閻實景,說話直,前輩別怪罪!」
一位少女在他身後緩緩前行,已經在尋找陳平安的破綻,只是她越走越慢,因為她驚駭發現,那人只是那麼隨意站立,她根本找不出一點點拳架站樁的漏洞,這種讓人難受至極的感覺,跟師父種秋給她的感覺,太像了。
見高山而不見山巔,臨江河而深不見底。
這個年紀不大的青袍男子,必然是一位境界卓然的武學宗師!
少女正要開口提醒師兄閻實景要小心,後者已經輕聲道:「已經看出來了,我又不是傻子,能夠跟咱們師父並肩而行,在咱們南苑國,有幾個傢伙擁有這份臉皮?」
少女問道:「聯手?」
少年沒有任何猶豫,沉聲道:「爭取撐過十招,師父看着咱們呢。」
少年少女幾乎同時擺出一個拳架,蓄勢待發。
陳平安想了想,開始向前行走,六步走樁加上種秋的頂峰拳架而已。
兩人剛要前沖,陳平安一步踏出,就像一座山峰壓在兩人肩頭,身體動彈不得,好像稍有動作,就會死。
再一步,兩人身心皆是凝滯至極,英武少年正要咬牙向前,少女則想要橫移一步,避其鋒芒再做打算。
陳平安輕描淡寫三步之後,師兄妹二人的氣勢已經徹底崩潰。
四步之後,兩人就已經踉蹌後退,汗流浹背,臉色慘白。
陳平安停下腳步,問道:「明知出拳不會死,為何不出拳?如果有一天,真的與人分生死,明知是死,是不是一樣一拳都不敢出?那你們是不是只有遇上旗鼓相當的對手,以及弱於你們的敵人,才可以出拳?」
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
少女憤憤道:「前輩你是頂尖宗師,一上來就以勢壓人,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切磋,這樣的傳授拳法……」
陳平安還是問道:「為何一拳都不出?」
少年低下頭。
少女眼眶通紅,竟是哭泣起來,只是竭力與那個喜歡欺負人的陌生人,狠狠對視。
陳平安意識到自己可能有些過分了,轉過頭,對種秋歉意道:「我很少跟人切磋,真正的江湖規矩也不太懂。」
種秋搖搖頭,若有所思,輕聲道:「我傳授弟子拳法,因為害怕他們犯錯,所以太過奉行『拳高莫出』四字宗旨,初衷是希望他們不要與人在江湖上做意氣之爭,不要仗勢凌人,出拳沒有輕重,更多是想着他們將來投身沙場,最少有十年的時間報效家國,所以門內弟子,其實一直被我壓着心性,現在看來,不能說錯了,可終歸是扼殺了他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可能性。」
種秋嘆息一聲,對陳平安笑道:「是得改一改。」
不曾想那少年,原本勉強承受得住給外人如此羞辱,卻唯獨受不得自己視為父親的恩師「認錯」,而且還是為了他們,在少年閻實景心中,師父種秋,是世間真正無瑕的武宗師,還是文聖人。
一怒之下,少年猛然起身,卻不是偷襲那青衫男子,而是怒目相視,「你再來!」
陳平安一步跨出,卻不是「慢悠悠」的拳架走樁了,而是一拳砸向了閻實景額頭,如有風雷撲面。
少年又後退了一步。
陳平安問道:「你那一拳呢?」
少年茫然失措,失魂落魄。
陳平安嘆了口氣,轉身對種秋說道:「有人跟我說過,練拳,看似是修力,是要做那純粹武夫,可修心真的很重要,既然練拳,就不能再談什麼人之常情。就像種先生你說拳高莫出,我想了一下,很有道理,但是拳高莫出,是種先生你這個境界和修為的人,該做的事情,卻只是你弟子該懂的道理而已,懂了這份道理是一回事,當下該如何做,是另外一回事,只有這樣,將來才能對誰出拳都問心無愧。」
種秋笑着點頭,「正是此理。」
他大致了解陳平安的脾氣,做一件事情,無論大小,務必追求盡善盡美,所以哪怕事先是真的忐忑不安,不知如何跟人切磋如何教人拳法拳理,可一旦走出那第一步,陳平安就拿出了大街一戰對敵圍剿的那份認真,種秋是旁觀者,所以看得很清楚,可能陳平安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的他,是何等自信!
甚至,會有一種「我出拳時,天下武夫,只需仰頭感嘆一聲蒼天在上」的自負。
種秋其實有些好奇,如此平易近人的陳平安,是如何做到出拳之時的這種心境。更好奇陳平安到底是怎麼練的拳。
不管如何,這兩種陳平安,種秋都給予敬意。
陳平安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我胡亂想的一些東西,不一定適合種先生你的弟子。」
種秋搖頭,正色道:「總有一些道理,放之四海而皆準。你剛才說的這番話,就適合所有習武之人。」
陳平安害怕那少年少女從此習武之心,如心鏡裂縫,小心醞釀着措辭,雖然不太擅長,還是儘量安慰道:「練拳之人,除了能吃苦,還要心定,出拳才能快而從容,一往無前,那麼總有一天,無論是遇上我,還是你們師父這樣的天下第一手,或是丁嬰這樣看似無敵的對手,你們都可以出拳很快,最快。」
陳平安臉色認真,看着那兩個人,「身前無人,雙拳而已!」
少年少女懵懵懂懂,迷迷瞪瞪,但是兩人臉上的悲憤和心底的恐懼,已經少了許多。
種秋輕輕點頭。
這哪裏是教拳,分明是指出一條「武道」了。
至於這兩個傻孩子,將來能走多遠,或者能否走上這條武學登山路,既看天賦,也看機緣,種秋多說無益,其實說了也沒用。
收了拳的陳平安,再沒有那種氣勢,看着兩個可憐兮兮的少年少女,有些忐忑了,對種秋問道:「是不是講得太大太虛了?」
種秋打趣道:「差不多可以了啊,你到底要我今天講幾句溜須拍馬的言語,才肯罷休?」
陳平安哭笑不得。
種秋望向弟子二人,閻實景他們可就沒這份待遇了,「今天不用練拳,好好想一想為何不敢出拳,想明白了,再練拳不遲。」
少年少女抱拳領命。
種秋和陳平安一起離去。
等到國師大人和那個怪人離開後,這些年紀不大的傢伙,很快就嘰嘰喳喳起來,多是安慰閻實景和那個少女,夾雜着一些驚嘆感慨,這些外人,雖然都知道種國師的天下第一手,可畢竟誰也沒見過親眼見過種秋出拳,哪怕家中都有實力不俗的高手護院,但是眼界一個比一個高,所以今天看到了那人出手,一拳而已,仍是覺得不虛此行。
閻實景率先離開人群,少年興致不高,蹲在台階上,有些發愣。
少女跟朋友們閒聊之後,坐在小師兄閻實景身邊,為他打抱不平道:「有什麼了不起的,說來說去,那人還不是仗着本事高,就對咱們指手畫腳,真氣人,當着師父的面呢。」
閻實景望向遠方,「我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師父也認可。」
少女憤懣道:「我就不信他對上咱們師父,俞真意,還有那個丁老魔,也敢說這樣的大話,說得輕巧,出拳而已!」
閻實景握緊拳頭,「今後我不偷懶了,要好好練拳,還要每天求着師父教我更高深的拳法,總有一天,我要那人收回今天所有的話!」
少女眼神熠熠,凝望着這個小師兄的側臉,「你肯定可以的!大師兄都說你的天賦,是我們當中最接近師父的人,如果給你多練拳五年的話,現在你就可以跟鏡心齋樊莞爾、春潮宮簪花郎周仕他們一較高下了。」
屋脊上,種秋陪着陳平安偷偷坐在上邊,種秋也不不知為何,陳平安竟然提議要悄然返回,然後坐在這裏,聽着下邊孩子們的胡說八道。
不過聽到最後,聽到了閻實景兩人那番對話,種秋還是猜不出陳平安的意圖,但是這位國師,有些遺憾和失落,只是對那兩個孩子,還談不上太失望。
陳平安笑着起身,和種秋真正離開此地。
回去路上,跟種秋討教了許多這方天地的武學拳理,陳平安受益匪淺。
兩人在半路分道揚鑣,陳平安挑了一家街邊酒肆,要了一壺酒和兩碟佐酒小菜,酒是酒肆最貴的那種。
老道人憑空出現,就坐在陳平安對面,熱鬧的酒肆無一人察覺到不對勁,老道人身前出現一隻酒碗,酒水自己從酒壺倒入碗中,伸手時,手中就多出一雙筷子,夾了一塊蔥炒雞蛋,吃得津津有味,笑道:「是不是才知道,你以前的那麼多理所當然,總覺得自己是個尋常人,只要別人願意努力,大多數都可以走到你今天這一步?是不是才發現,這很可笑?」
陳平安問道:「老前輩這麼空閒?」
老道人也如陳平安這般答非所問,「那你也太瞧不起教你道理、傳你拳法的人了。你要是一直依循先前的心境走下去,遲早有一天,會成為那人一樣的處境,茫然四顧,孑然一身,到時候還不願意求人,唯恐牽連別人,哈哈,大概一個『死得其所』,還是能夠撈到手的。」
陳平安點頭道:「如果我不夠好,現在就不是坐在這裏,跟老前輩優哉游哉喝酒了,而是死在這裏,死得不明不白,等到下一輩子,哪怕僥倖開竅,但是等我離開藕花福地,不管外邊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會恨不得跟老前輩拼命。」
老道人喝着酒,吃着下酒菜,隨口道:「這當然,既然進了藕花福地,你如果本事不濟,死在陸舫或是丁嬰手上,除非是陳清都和老秀才聯手,我才會捏着鼻子放你出手,不然你就乖乖待在這裏轉世吧。所以,你應該敬自己一杯酒,敬自己活了下來。」
在陳平安內心深處,這個老道人,比起那個賣糖葫蘆的漢子,一點都好不到哪裏去。
不是說老道人故意針對他陳平安,事實上陳平安知道自己根本沒有這個資格,也不是老道人的有些道理不對。
陳平安只是純粹不喜歡那種感覺。
甚至他們都不是山上人看着螻蟻的眼神,更像是一個人在看待自己養的雞崽兒,是養肥了宰掉吃,還是繼續養着,只看他們的心情。
不過也有可能是陳平安站得還不夠高,根本看不見他們眼中的人間風景。
陳平安喝了一碗酒。
且不談江湖好不好,藕花福地的酒水,是真不咋的。
陳平安慢慢喝着酒,竟是完全無視了老道人,很用心想着自己,是怎麼走到今天的。
從泥瓶巷,一直想到了曹晴朗門外的那條巷子。
原來人世間,每個人腳下都有無數條岔路。
要善待自己。
才能善待人間。
可是這很難啊。
心中不平事,可以酒澆之,可世間那麼多不平事,又當如何?我陳平安以後,拳越來越高,劍越來越快,那麼本事越大,見到了別人的不平事,難道就要事事都去管一管?可要是不管,心裏的坎如何過?不也是一樁不平事嗎?會不會辜負了齊先生,辜負了書上的道理?辜負了自己是李寶瓶小師叔?
但是我也要報仇,要完成與劍靈姐姐的約定,要練拳,成為七境武夫,要練劍,修了長生橋去當大劍仙,要讀書,要做齊先生那樣的人,我還要娶那麼好的姑娘做媳婦……
怎麼辦呢?
萬千道理不去想,醉倒再說!
陳平安撲通一聲,腦袋重重摔在酒桌上。
睡夢中,好像有人問他,見過最大的江河後,覺得如何,陳平安醉醺醺,笑哈哈回答說水那麼大,魚兒一定大,以前小寶瓶總抱怨自己的魚湯太淡,下次一定釣一條大魚兒,加足夠的鹽!
老道人嘴角扯了扯,不再以道法從壺重汲取酒水,而是親手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又問道:「那麼多高山,風光如何?」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桌上,依舊醉話連篇,喃喃而語,我不知道啊,不過書上有句話,我見青山多嫵媚……可是我走過很多山路,雨雪天氣難走,太難走了……
老道人放下酒杯,望着對面的陳平安,沒好氣道:「齊靜春怎麼教出這麼個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