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昶聞得大野智講述葉明日間遭際,自是唏噓不已。他欲教葉明入城中自家居住,大野智卻偏欲葉明多在城中看看,以期恢復神智。如此,謝昶也只得作罷。眾人敘舊半夜,謝昶留了自家住址,便起身告辭去了。陸修靜與葉明等人回到院中,胡亂吃了些祭壇邊的貢物,進房各自休息不提。
第二日,大野智尚且淺睡,先是聞得院外陣陣喧嚷聲,隨即一人推門而入。大野智睜眼看時,見來人正是那程天時。程天時進得門來,恭恭敬敬的道:「大野兄長,咱眾兄弟,正在院外候着,等着天師帶大家去城中討飯呢。」大野智聞他言語,不禁啞然失笑。
他回頭,看看一側已然起身坐定,傻愣愣的葉明,又嘆氣道:「你小子,眼下便是連討飯的本事,怕也沒有了。為兄不教你好生歷練歷練,你還要這般沒出息。眼下,為兄教你討個飯去,倒也不見得算是委屈了你!」
說罷,他又嘆了口氣,向程天時道:「以後,也莫要再喚他作天師了。這天師道,可不曾有過如此膿包的天師!以後,便直接喚他作幫主罷!」程天時聞言,嘿嘿一笑,道:「正是,正是!」大野智見程天時模樣,沉吟道:「你小子,甚是聰穎,以後可要多多照料傻小子。咱們這乞兒幫,少有精明人,倒只有一個好。只肖得你好生經營,想方設法的給眾乞兒一口飯吃,不管是哪裏的乞兒,便皆能尊你作幫主,聽你號令了。」
程天時聞言,皺了皺眉,似是若有所思。大野智見狀,拍了拍他腦袋,又看看葉明,長出了一口氣,道:「罷了,罷了!傻小子這般,也沒什麼不好的。至少,他此刻算是無憂無慮,倒沒什麼掛礙了。走罷,走罷!便是天塌了下來,也要吃飯不是?!」想到此處,大野智也似是釋然了,便又恢復了往日間嬉皮笑臉的模樣。
大野智與程天時二人,帶着傻呵呵的葉明自房中出來,見陸修靜已然開始練功。此刻,他仍舊是點了柱香,手執一根拇指粗細的木棍。他左腳側出一步,木棍向右格擋一下,右腳再跟上左腳。右腳再側出一步,木棍向左側格擋一下,左腳再跟上去。最後,緩緩將木棍前伸,慢慢刺出。陸修靜心無旁騖,亦不知三人已然出來,只是在院中轉着圈子練着。此刻,大野智與程天時二人見了陸修靜這簡單已極的招式,非但毫無滑稽之感,反倒是滿心敬佩了。
三人方出了院門,便由眾乞兒簇擁着,一路向城中走去。此時清晨,紅日初升,空氣頗為涼爽。並陣陣微風,鳥語蟲鳴,林中一片祥和景象。大野智深深吸了口林間空氣,嘆道:「這人間萬事萬物,終歸有個法則,我今日方覺得,便是做一個無憂無慮的乞兒,反倒沒什麼不好。」程天時聞言,笑道:「待到大野兄長討飯時,教人撒狗攆將出來的時候,便再不會作此想法了。」大野智聞言,也嘿嘿笑了起來。
眾人行得極慢,一路到了城門前時,便已然到了巳時。程天時看了看已然大開的城門,向眾乞兒分派一陣兒,指定乞討的位置。並分派十餘人一片,約定討到飯後,十餘人午時同吃。如此,便能免了討不到飯的乞兒飢餓。眾乞兒聞言,便三三兩兩的散入了城中。不多時後,浩浩蕩蕩的乞兒群,很快便只剩了葉明、大野智、程天時三人。葉明進了城中,便似是頗為清醒了一般,邁開步子,徑直向西行去。
程天時見狀,正要上前問詢,不料大野智向程天時做一個禁聲的姿勢,示意程天時不要管他。二人隨着葉明,便也一路向西行去。行不多久,便又來到蕭府門前。葉明站在院門東路邊的柳樹下,痴愣愣的看着蕭家偌大的門樓發呆,卻決計不再上前半步。大野智與程天時見狀,紛紛搖頭嘆息,隨即於樹下坐定,遠遠的看着。
臨近中午時,一夥十餘個乞兒紛紛趕來。他們手中,多半拿了些吃食,當然,也有兩手空空的乞兒。不過,那些討到吃食的乞兒倒是也不自私,紛紛將自己的吃食拿出來,十餘人同吃。一時間,蕭府門外人聲鼎沸,好不熱鬧。葉明也坐將到地上,準備吃那眾乞兒勻出來的一份食物。此時,蕭府的大門卻驀地開了,走出個矮胖的下人來。那人一出來,便看見眾乞兒或仰或坐、或側或臥的圍坐在柳蔭下就食,遂黑了臉。他剛想出言斥責,卻驀地看見了盤膝坐在地上的葉明。
此人,正是昨日間舍粥的兩個下人之一,他自然是認得葉明的。那下人見到葉明,便急忙收起一副冷臉,拱了拱手,縮回到門內去了。片刻之後,大門再度打開,門內閃出個褒衣博帶的年輕公子。這人身後,正跟着那個矮胖的下人。此刻,那下人手中,提了個大紅的梨木食盒。那公子見了葉明,慌忙上前,俯身皺眉道:「葉大哥,你怎的成了這副模樣?!」這人,正是蕭琳的胞弟,蕭琅。
葉明見有人與他說話,竟毫不言語,只是痴愣愣的看着蕭琅。蕭琅見他如此,似也於心不忍,向下人擺一擺手,那人便將食盒支在地上,打開了蓋子。食盒裏面,是頗為豐盛的各色吃食。葉明看看裏面食物,左手抓起半根雞腿便啃了起來。他狼吞虎咽幾口,便又側臉看看身後垂涎欲滴的眾乞兒。驀地,開口道:「你們怎的不吃?」其語調平淡,毫無波瀾。這還是既昨日他昏厥後,第一次說話。葉明一語說罷,也不待眾人反應,便又垂首狼吞虎咽起來。
大野智初一聽聞他說話,還以為他神智已然清醒過來。但又看他以黑漆漆的髒手,捧着雞腿猛啃的模樣,又不禁搖頭嘆了口氣。眾乞兒聞葉明所言,皆紛紛坐起上前,欲要伸手去抓那吃食。蕭琅看見眾乞兒幾與葉明一個模樣,不禁心下一酸,道:「吃罷,吃罷!吃完還有。」眾乞兒聞言,卻是不伸手去拿那吃食。葉明見眾人不動,便將盒內吃食一把把抓將出來,分到眾乞兒手中。眾乞兒分別道:「多謝幫主!」伸手接住,便即狼吞虎咽起來。
大野智與程天時見狀,不禁眉頭緊鎖。待葉明將油膩膩的吃食抓給他們時,他們嘆了口氣,便也吃將起來。眾人正狼吞虎咽的吃着東西,忽聞得遠處傳來陣急促的馬蹄聲。那騎馬之人,在眾乞兒身前十餘丈處放慢了速度,繼而停住。他停留片刻,驀地朗聲一怒,道:「琅兒,我之前不是曾經說過,不許你與乞兒們走近?!你偏生如此,也不怕弄髒了衣服!」這人聲音粗獷,言語之際,滿是嘲弄與不悅。此人,正是蕭琅之父蕭淵智。
蕭琅聞言,急忙回身,侷促道:「父親大人,這個……」蕭淵智心下生疑,走馬上前,道:「什麼這個那個?難道,你便是連為父的話,也不聽了嗎?!」說話間,已然走到了眾乞兒身前。他一上前,便看見了那雙手捧着雞腿的葉明。蕭淵智見狀,驀地一驚,狐疑的看了看葉明,似是頗為遺憾的道:「啊呀呀,葉少俠,你怎的變成了這副模樣?!」言語之間,似是頗為惋惜。但他,卻是仍舊跨坐馬上,便是動也沒動。
蕭淵智見葉明沒有絲毫反應,便側首向那矮胖下人,道:「阿福,你還不再去多拿些吃食來?葉少俠,怎的說也是於我蕭家有恩之人!待到琳兒成婚之日,咱還得請他到屋中吃酒!」那下人聞言,便又俯身作揖,向院中去了。蕭淵智邊說着,邊上下打量着葉明,似是有意試探,欲看他作何反應。葉明卻似是渾然不知一般,仍舊是狼吞虎咽的啃着雞腿。
很快,那下人便又提了盒吃食出來。蕭淵智見葉明將個雞腿很快吃完,便又欲伸手去拿那食盒中的另一個雞腿時。驀地將個馬鞭一垂,啪的一聲,打到葉明髒兮兮的手背上。葉明吃痛,忙縮回手。他回頭看了看大野智,面帶委屈,竟哇哇大哭起來。蕭琅見狀,急道:「父親大人!你怎的……」大野智見狀,卻並不阻止,微微皺了皺眉,冷眼看着蕭淵智。蕭淵智將馬鞭一提,盯着葉明那痴愣愣的眼睛,一字一頓的道:「葉少俠,你當真不識得老夫了嗎?!」葉明雙手抹淚,面含悲戚,卻是默不作聲的搖了搖頭。
蕭淵智見葉明行狀,驀地哈哈大笑道:「這出身鄉野的小子,當真便抵不上名門貴胄。便是一時僥倖,終究還是要現了原型!」說罷,他馬鞭一揮,將個食盒往葉明身前一挑。食盒摔碎,各色吃食咕嚕嚕滾到葉明身前。
蕭淵智看着葉明呆傻的模樣,冷冷的道:「葉少俠,快吃罷!再不吃,菜要涼了。」蕭淵智頓了頓,復又向眾乞兒道:「來來來,你們也來吃!」眾乞兒聞言,皆是低垂着頭,咬得牙齒咯咯作響。他們是乞兒,他們犧牲尊嚴,換來食物,但他們也是人,是人就有喜怒哀樂。難道,正因為他們是乞兒,便能任人欺侮不成?所以,縱然他們再餓,這飯菜再好吃,他們也決計不肯上前。然而葉明聞言,卻是俯身跪拜在地,聲音嘶啞,一字一頓的道:「謝大人。」說罷,便撿起一塊不知名的糕點,胡亂塞到嘴裏,大口嚼了起來。
蕭淵智見狀,冷哼一聲,道:「琅兒,葉少俠以後,倘若要飯要到此處,他吃多少,你便給他多少就是了!如此,便算報了他於咱家白菜豆腐的恩情了。他若是不欲走,你便給他於這樹下搭個馬廄,可別委屈了他。這風吹日曬的,豈不是不美?別人見了,倒要說我蕭淵智,不知報恩了。」
說罷,蕭淵智復又回身,向蕭琅道:「琅兒,你還在外面做什麼?!你姐姐十餘日後,便大婚了,你還不回去幫忙?!」說罷,大笑着騎馬進了角門。蕭琅見狀,向葉明拱一拱手,道:「葉大哥,我先回去了,待明日再來看你。」說罷,他也嘆息一聲,緩緩回身去了。
大野智愁眉不展,看着正不住往嘴裏塞着食物的葉明,喃喃道:「奇怪!奇怪!」程天時道:「大野兄長,奇怪什麼?!」大野智聞言,搖了搖頭,道:「不對勁!不對勁!」他覺得葉明不對勁,但到底哪裏不對勁,卻也說不出來。這樣的葉明,雖然極度落魄,卻教他感覺到落魄得太不真實。或者說,眼前之葉明,已然根本不像是葉明本人了。
如此,葉明便在這蕭府門外呆了一天。不管大野智怎麼問他,他便只能講出簡單的說辭。他的智力,也便似退回到三歲孩童般模樣。他幾乎什麼也不懂,便只知吃喝,打盹兒。夕陽西下,眾乞兒拿了蕭府前沒吃完的吃食,喧喧鬧鬧的出了城。他們依舊是搭了個棍橋,抬着葉明,向那三會日集會的林間院落走去。眾乞兒得了蕭府給葉明的吃食,自然十分高興,各個一路吆喝。大野智與程天時見葉明這副光景,卻是皺眉搖頭,跟了一路。
第二日一大早,待城門開時,葉明便又來到蕭府門前的柳蔭下,帶了幾個乞兒,痴愣愣的倚坐在樹上。那矮胖的下人阿福見了葉明,便提了個食盒,蹣跚走將上前。他看一看葉明,嘆了口氣,道:「快些吃罷!待你好些,便趕緊離開這裏罷!這高門大姓的宅第,可萬萬不是咱們這些平頭百姓,該呆的地方。即便呆住了,不是你這副下場,便是如我這般,一輩子受人驅使,當牛做馬的使喚!」葉明聞言,慢慢抬起頭來,瞪着渾濁的眼珠,嘶生道:「有酒嗎?!」阿福聞言,道:「斷然使不得,你這般模樣,再喝了酒,怕是離死也不遠了。」
葉明聞言,似是驀地一愣,道:「我是誰?!」阿福聞言,搖了搖頭,嘆氣道:「算了,算了,看你這副模樣,便是早些死了,或者能好受些。你等着,我給你拿酒去!」說罷,蹣跚站起,回身進門去了。
於是,第二日,葉明便醉醺醺的度過了。待到第三日開始,那柳蔭下便已然搭起了個茅草棚。葉明每日,不是在棚中要吃要喝,便是醉醺醺的躺在棚中睡覺。待到了黃昏時分,便由眾乞兒搭了棍橋抬出城去。如此過了十餘日,如果這算是葉明的常態的話,倒也沒什麼反常的地方。只是,這十餘日間,建康城內外,卻發生了幾件教人矚目的大事。
建康城內,有七八個平素欺男霸女的惡人。他們勾結官府,欺壓來往客商。間或有了人命官司,花些個銀兩,便也能逃脫得過。這建康城內,各級官員節節相通,便是衙門差役,誰也不願去得罪人。於是,民怨沸騰,卻是各個敢怒不敢言。但一夜之間,這七八人,皆是筋骨寸斷,儼然成了廢人。
健康城遠郊,有三處山寨,各個以朝廷大員為背後支撐,屯山聚險,眾數百人。坊間傳聞,此三處山寨,似與河山幫有什麼糾葛。故而,便是在平時,三寨方圓十里之內,尚無人敢近前。然而,仍舊是在一夜之間,三個山寨便被挑破,其寨中民眾皆不知所蹤。有人說,已然被投入了江中,有人說,其幫眾見到了極為可怖之人,連夜逃竄到江北去了。
坊間傳言,於夜間,經常看見兩個黑衣人在建康城內城外逡巡,飛檐走壁如履平地,似在找尋什麼東西一般。一時間,城中便有了鬼怪之說。然而,不管什麼鬼怪不鬼怪的,葉明卻仍舊每日流連蕭府門前,醉生夢死般的混日子。他不去管,待眾乞兒議論說起,也似是全然不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