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淵,字子靜,因講學於貴溪象山,世人尊其為象山先生。
正如張如晦所說,青史留名的儒生之中,姓陸的一共也沒幾個。他自己列舉了三個陸姓儒生,中間也就只有一個前朝德宗年間的陸贄算得上大儒。可就算是陸贄,在自行開宗立派的陸九淵面前也註定黯然失色。
有別於橫渠先生的「關學」,明道、伊川兩位先生的「洛學」,乃至發源自這兩位先生而在考亭先生手中大放光明的「理學」。陸九淵之學全憑家傳自悟,不講太虛之氣,不講天理人慾,萬物只一個「心」字。心外無物,心外無理,天理、人理、物理只在吾心中,故名「心學」。
說來也巧,倘若高穎出身嵩陽書院或是考亭書院,此時由於學派之爭,說不得還要跟張如晦好好辯論上一番。可是邵康節的「先天學」也講求一個「心」字,說的便是「先天之學,心也」,雙方不可謂不在學說方面相近。
況且陸九淵向來廣開講席,門下弟子眾多。邵康節能將皇極金錢贈予陸九淵這個後輩,以示認同他在儒學方面的成就。而張如晦卻能從陸九淵處得到皇極金錢,這又代表了什麼?
看見高穎向自己行禮,張如晦也連忙還禮。待得禮畢之後,高穎才重新直起身來,對張如晦說道:「沒想到張兄居然是象山先生門下弟子,在下之前可真是失禮了……三年以前,高某還曾隨岳帥拜會過象山先生。倘若之前便得知張兄是象山先生門下,高某說什麼也不會這般質問張兄。」
張如晦不解的問道:「岳帥識得夫子也就罷了,三年前……陸夫子身在象湖,兩位緣何去拜會陸夫子?」
聽到張如晦的話,高穎愣了下:「象山先生於四年前便駐軍荊門,議築城壁,張兄竟然不知情?」
張如晦略帶不好意思的說道:「我也六年沒見過夫子了,況且之前……咳咳,我一直在清修,的確對夫子的事情不大知情。」他才突然想起來自己在右武衛中打仗的事可萬萬不能說出來,連忙找了個理由含混過去。
高穎這才恍然大悟般的點了下頭:「原來如此。不過張兄你身為我輩儒生……」
「我不是儒生。」張如晦立刻截口打斷了高穎的話,他看對方仍有疑惑,又重複了一遍,「我不是儒生,我是道士。」
「可是象山先生……」
「六年前,陸夫子命我持皇極金錢北上。之後撞上了家師,便被帶走授了道法。」
「北上?」高穎訝道,「我聽韓夫人說,張兄方年才十八歲……六年前才十二歲,象山先生這是讓你幹什麼去了?」
張如晦赧然道:「夫子命我北上,跟隨橫渠先生修行。」
高穎重重一拍自己額頭,言語中帶着無限遺憾:「居然是橫渠先生……你說,你要是六年前沒被你那個道士師父帶走,現在根本是前途無量,我儒門也可再添一位高手……可惜!可惜!」
張如晦只好跟着尷尬的點了下頭,他總不能告訴高穎說,自己的那個道士師父姓林名靈素。就算橫渠先生和陸夫子併肩子上,估計也不是他的對手……當然,這不是最要緊的地方,要緊的是鬼才知道林靈素和在場的諸位道官的某些師長有沒有過節。說不定在座的哪位師父就是被林靈素一雷轟死的啦,或者當年被羞辱或者暴打過……這都是有可能的。
總而言之,小心謹慎為要,不要輕易給自己招惹是非。
在長吁短嘆了半天后,高穎才繼續對張如晦解釋了一番,也讓張如晦知曉了陸九淵在這六年裏究竟幹了些什麼事。
太平道國、正一道盟以長江為界,劃江而治,共分南北。但是界限並非嚴格以長江劃分,其中多少有些波折。岳鵬舉原先一直駐軍在襄陽,直到三年前沐虎臣率軍出征,才將岳鵬舉調至西北隴右一帶鎮守——這是張如晦透過徐圖口中得知的。
可是陸九淵在四年以前就已經受命駐軍在荊門,率道軍修築城防。荊門和襄陽之間相距不過二百五十里地,對於岳鵬舉來說根本就只是頃刻之間的事情。兩人同列「文武十二聖」之中,相互拜會一番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太平、正一之間的關係並不如道國和佛國之間那樣惡劣,實際上雙方雖然互相提防,可始終也未見什麼兵戈。況且儒門和兵家原本也就不是道門旗下,自然沒必要為了這種事情打生打死。
至於陸九淵何時接掌的「射師」之位,據高穎說也就是在三四年前,應當是在駐軍荊門之後,邵康節才命人將象徵「射師」的五支箭送到他的手中。這個「射師」之位在種世衡死後一直空懸,直到陸九淵正式統軍之後才真正接任。
「張兄年紀輕輕便有鬼仙的修為,再加上有象山先生親傳這一份干係,想畢在我岳家軍中定能大顯身手一番。」薛弼適時咳嗽了一聲,高穎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改口,「背嵬軍,是背嵬軍,沒有什麼岳家軍。我這裏失言,自罰一杯便是。」
黃縱撇了撇嘴巴:「橫豎喝進去都是茶水,你自罰一杯有什麼用——要罰也得罰重點。」
眾人相繼起鬨,聲音一潮接着一潮。高穎知道這是被人抓住機會了,連聲求饒後萬般無奈的說道:「好好好,我認罰,你們讓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你說的啊,不許反悔。」黃縱一轉身就拉着於鵬跑出了營帳,片刻後,兩個人抬了一個大水缸跑了回來,「喝吧。」
高穎眼前一暗,當場就差點昏過去。薛弼的眼角則瞟見盧宗訓悄悄退出了營帳,臨走前眼含怨恨的看了張如晦一眼。
……
那缸水少說也得百來斤,高穎倒也真不愧是孔門儒生,說到做到。橫豎黃縱他們也沒要求一口氣喝完,高穎就坐在帳中,準備憑藉自己的太極心法硬扛,乾脆把這一個晚上都交待在這裏了。
張如晦當然不可能一直在這裏等下去,這麼晚自然也不能出營。薛弼早就命人給他搭好了帳子,晚上住在那裏便是——只是走路時也要小心,只要不被巡夜的軍士發現,萬事好商量。
甫一出營帳,一股涼風立刻襲來。張如晦這才醒悟到,現在已經是秋天了。
自己花了整整半年時間才逃回道國,等到的時候已經是夏末。然後又過涼州、到蘭州,時至今日已經過了多半年的時光。
太慢了啊……自己居然才是鬼仙的境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才能成為地仙,更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為平天侯和右武衛報仇雪恨。
想了一會兒,張如晦又拍了下自己的腦袋。都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自己只花了多半年世界就重回鬼仙境界,還有什麼好不滿的呢?
就算花上十年、一百年、五百年……就算過了一千年,就算那些仇人都煙消雲散了,自己復仇的信念也始終不會改變。
耳邊忽的聽到一絲動靜,張如晦猛然一轉身,看見帳角處一方衣角一閃而過。他連沖數步,趕至帳角,想看看究竟是誰在窺探自己。誰知道轉過帳角之後,卻看見梁紅玉站在那裏。
「梁姑娘,怎麼是你?」張如晦拉長脖子看了看梁紅玉的身後,沒發現什麼人,「剛才我好像看見有個人影,不像是你的樣子……」
梁紅玉左手抱胸,右手在張如晦的眼前晃了晃:「沒什麼剛才不剛才的,就是我,你看錯了。」
張如晦這才疑惑的收回了視線:「那梁姑娘你來這裏是做什麼?」
「做什麼?看看你們這幫臭男人有沒有鬧出什麼事,行不行?」梁紅玉冷笑了一聲,「以前良臣就是這個樣子,每次都喝了個酩酊大醉回來,有些時候甚至回都回不來……」她乾脆轉過了身去,向後擺了擺手,「反正看到你們沒喝出什麼事我就放心了,回帳時候小點聲,我也要回去照料良臣了。」
張如晦自然不好再糾纏什麼,轉身便離去了。梁紅玉在又轉過一個帳角後卻一把拉住了一隻手,用極輕的聲音說道:「好了吧,這下你看到他沒事,也該放心了吧?」
岳銀瓶使勁將手從梁紅玉的手中抽出,側過身去說道:「我、我只是晚上出來走走而已……」
「那你跑什麼呢?」
「我不想和他撞見而已。」
梁紅玉無奈的搖了搖頭,也沒有再揭穿下去:「那麼現在走夠了吧?」
岳銀瓶用力點了下頭。
「那就好,這麼晚也該回帳了。」這次梁紅玉緊緊拉着岳銀瓶的手,生怕她又跑到一邊去,「以後這種事啊你最好還是少做,大姑娘家的,萬一被人嚼舌頭多不好聽的。」
岳銀瓶沒好氣的說道:「反正我也沒打算嫁人。」
「是,是,都是一堆臭男人,銀瓶才不會嫁。」
「不對。」
「怎麼又不對了?讓我來猜猜,哪個不是臭男人……死丫頭,敢捂我的嘴?打你的屁股啊……」
黑暗中傳來的綿綿絮語,轉眼就消逝在了秋天的涼風之中。
的確已經是深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