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綽回到聖仙門中已近一月。
此次歸來本是奉聖主密詔,可是一個月來,莫蒼齡一直在閉關,陰長老韓影和一幹得力弟子全不在門中,讓人覺得好生奇怪。
趙綽閒來無事,不過這裏走走,那裏看看,但見聖仙門下弟子雖不比二十年前那般盛況,門中氣勢威望卻蒸蒸日上,一日強過一日。莊嚴闊綽的山莊建於群山之中,雕龍畫鳳,巍峨壯麗,甚為壯觀。山莊之外,是綿延不絕的挺秀青山,春秋時節極目遠眺,常見晨時如墜雲海,暮時朝霞漫天,如此美景,叫人不忍淬視。
趙綽卻無心賞景,神色頗為鬱郁。這一日夜色已深,盛夏季節萬籟俱寂,蟲鳴蟬嘶,鶯啼犬吠,趙綽立於窗前良久,遠處青山翠影模糊,讓他嗅出了一絲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味。
第二日一早,有弟子來傳話,說是聖主召見。趙綽不以為意,一如往常般梳洗得當,來到山莊大殿,但見大殿之上黑壓壓站滿一片,莫蒼齡、韓影和東西南北中五樓樓主以及門中數十位得力弟子齊聚殿中,神情肅穆,氣勢威逼,卻端的是一聲不聞。
趙綽眉頭一皺,還未開口說話,已有一個冷聲入耳。
「趙長老好大的架子,自派弟子通報於你,足足半個時辰才現身,竟叫聖主也等了你一盞茶的功夫。」說話之人,自是韓影。聖仙門雖不是名門正派,規矩卻也嚴得很,聖主不說話,誰也不敢亂吭一聲,只有最得倚重的陰長老才敢這般僭越。
趙綽面色不動,對韓影的話好似沒聽到一般,在莫蒼齡面前躬身一禮:「屬下來遲,還請聖主責罰。」
莫蒼齡臉展微笑,看不出異常:「趙長老言重了!長老乃是我聖仙門耆宿,又是本聖的長輩,於很多事務上對本聖都多有照拂指點,便如本聖親父一般。你我之間,沒有這般外道的話。」
莫蒼齡平素便對趙綽恭謹有加,但這話卻把他捧得有些高了,不由得叫他臉色一滯,虛禮回應一番,又道:「不知聖主突然召令,所為何事?」
莫蒼齡笑道:「本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只是昨日夜間,我與韓長老閒聊時說起門中前景,有了一番打算,趁着兩位長老和五樓樓主都在門中,便想與你們商議商議,也聽聽大家的意見。」說着,朝趙綽一瞥,「自然,首當要聽詢趙長老的意見。」
趙綽眉心一皺,不露異色。
莫蒼齡勸趙綽落座,言語甚是恭敬。趙綽連說不敢,告罪在下首坐了。
莫蒼齡繼續道:「眾位都是隨先聖主打下聖仙門基業的老臣子,於我聖仙門有十分恩德,本聖心中時刻謹記。若說酬謝各位,金銀財帛未免俗氣,無非薄命一條可供驅遣爾……」
話未說完,堂中十幾人早已作揖而立,臉色戰兢齊聲道:「聖主嚴重了,屬下等不敢居功,願誓死效忠聖門。」
莫蒼齡笑意盈上臉頰,忙示意眾人免禮,繼續道:「諸位衷心,本聖豈會不知。今日本聖有此番感悟,倒無其他,只因再過幾日,便是先聖主的忌日。這些年來,每每想起先聖主當年慘死,聖仙門數以萬計的弟子慘遭屠戮,本聖便心有戚戚,夜不能寐。殺父滅門之仇不共戴天,本聖思來想去,終於下定決心,與其終此一世,在這深山之中忍辱偷生,不如好好籌謀,再入中原武林,與仇人拼個你死我活,攪個天翻地覆。若能報得血海深仇自然划算,若是不能,也算我與各位不白來這世上走一遭。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一言罷了,滿殿肅穆。大殿上有十來個人,無一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異長相,擱在人群之中,早把小孩嚇哭了。可此刻在這大殿之中,眾人聽了莫蒼齡一番鏗鏘話語,卻一句話噎說不出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皆是驚慌猶疑,反倒像他們被別人嚇到了一般。
「聖主這番話是什麼意思?若不是我耳朵有問題,你可是要冒着不忠不孝的罪名,逆天而行?」說話之人,乃是趙綽。他端坐在莫蒼齡下首,臉上是少有的陰森駭然。
「趙長老何出此言?本聖此舉,乃是為了報我聖門不共戴天之仇,何來不忠不孝?」
趙綽冷哼了一聲,面色通紅、怒目圓睜,渾然不複方才的恭敬神色。
「你身為繼任聖主,不遵老聖主遺命,是為不忠;你身為人子,不從亡父遺言,是為不孝!不忠不孝,我可說錯?」
「你……」韓影拍案而起。
正要辯駁,趙綽卻又搶道:「聖主可是將老聖主遺命都盡拋腦後了嗎?聖主不記得,屬下可還記得清清楚楚。老聖主臨終吩咐,一不許聖主繼續修煉嗜血誅心咒和沖靈刀法,二不許聖門弟子踏足中原。老聖主有此籌謀,無非是為了不讓聖門再造殺孽,再起事端。二十年來,我聖仙門雖然隱居深山,卻也安穩無禍,聖主為何又要挑起爭端,將門中弟子數百條性命送到那腥風血雨中去?」
「放肆!」莫蒼齡不待回應,韓影已怒喊起來,「趙綽,你不過是本門區區長老,竟敢對聖主如此無禮,你要造反嗎?」
「區區長老?」趙綽冷哼一聲,不屑道,「姓韓的,你的口氣未免也太大了些,即便你師父在世,也要尊稱本長老一聲趙師兄,你算老幾?」
「你……」韓影被一句話噎得臉紅脖子粗,竟說不出話來。
趙綽哪有閒心理會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兩行清淚滾落下來。
「聖主,趙綽早知聖主心懷宏圖偉業,不甘心一生困於深山,可是聖仙門當年之禍,正因為老聖主野心勃勃,想要一統江湖所致。老聖主天縱英姿,瀟灑一生,臨終之時卻幡然悔悟,留下泣血之訓。聖主萬不可一意孤行,重蹈當年覆轍啊。」
說着,趙綽用力以頭磕在地上,砸得「咣咣」作響。如此激烈反應,倒是出乎眾人意料,把莫蒼齡也嚇得面色如豬肝,一時之間難以應對,連忙向韓影遞眼色。
韓影會意,冷笑怒喝:「聖主一番苦心,都是為了聖仙門的長遠考慮,你百般阻撓,到底是何居心?」
趙綽哪裏理他,仍舊痛哭流涕,嚎道:「聖主,二十年前滅門慘案乃是前車之鑑。老聖主遺言,不可不遵,不可不遵啊!」一邊說一邊仍是不停磕頭,額頭已是滲出殷殷血跡。
韓影怒道:「趙綽,當年禍事你我皆是親眼所見,是非曲直如何,你我心中亦是清楚明白。中原武林口口聲聲說我聖門刀法是『以血養刀,以靈助練』,你乃是本門沖靈刀法集大成者,這般無中生有之詞,難道你分不出真假來?」
「當年之事,本不是一句真假就能說得清的。中原武林誣賴不假,聖門殘害無辜也是真,可是不管真假,當年之事都已經過去二十年了。」說着又朝莫蒼齡猛磕了幾個頭,哀嚎道,「聖主,聖門能有這二十年的風平浪靜,實屬不易。聖主當真要將此局面毀於一旦嗎?」
莫蒼齡的臉色越來越黑,怒氣噴薄待發,卻還是盡力忍耐。
「趙綽!」韓影又怒吼道,「虧你還在本門忝居長老之位,不思為先聖主報血海深仇,反倒在聖主費心籌謀之時百般阻撓。你這般冥頑不靈,到底是當真為聖門考慮,還自己膽小怕事,意圖苟且偷生?」
「你……」
「好,此事我也不與你多作爭辯。既然你口口聲聲說要遵從老聖主遺言,想必是對老聖主忠心耿耿,唯他老人家馬首是瞻。那我倒要問問你,老聖主生前有一心愿未了,你可知道?」
趙綽一愣,竟答不出來。
韓影冷笑一聲:「看來趙長老也不像你說的那般衷心嘛!」
「姓韓的,你不必在此捕風捉影,玩虛招子。趙綽曾受先聖主大恩,對他老人家忠心耿耿,絕無二心,豈是你三言兩語就能挑唆的。」
「是不是挑唆,稍後自有公論。你既說不出老聖主生前有何心愿未了,那便由我來告訴你。老聖主年幼喪失父母雙親,與親妹莫循相依為命,他兄妹二人互相扶持才得以長大成人。後來,聖主因痴迷武學,不慎與妹子走失,往後數十年再無半點音訊。老聖主為了擴展聖仙門的勢力殫精竭慮,雖有凌雲壯志,到底也是為了找尋這位聖姑。我說的可是實情?」
趙綽愣了一愣,竟沒有否認,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要想完成老聖主這個心愿,只需派門下弟子暗中查訪即可,何必要……」
「趙長老未免也太天真了,若是暗訪有用,為何幾十年過去了,也不曾見你打探到半點消息?」
趙綽一窒,竟說不出話來。
韓影冷笑一聲,又道:「實話告訴你,聖姑的消息,近年來我手下弟子已探得一二,竟與一隱秘門派有極大的關聯。我若說出來,只怕嚇諸位一跳。」
殿中一絡腮鬍子大漢急道:「韓長老,話說到這份上,你還賣什麼關子,快快說來便是。」
韓影頓了一頓,神色又嚴肅了幾分,看了眾人一眼才悠悠地道:「千——丈——崖!」
三個字從韓影嘴裏蹦出,眾人皆是駭然,方才還靜默得一聲不聞的大殿,此刻已是紛紛議論,吵嚷繁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