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 從萱壽堂出來,回到內務府,就該着手準備明天天亮後的選秀了。八零電書/(
選秀是個比較龐大的工程,內務府在秀女未進宮門前還是很閒在的,前期主要靠戶部操持,由八旗各級逐層將適齡女花名冊呈報給都統衙門,於戶部匯總後上奏皇帝,皇帝決定選閱日期,接下來才輪到他們接手。
要是你在角樓上當差,大選前一天入夜,就會看見一個無比熱鬧的景象,那些裝着后妃夢的騾車入地安門,每輛車的車轅上都掛着燈籠,密密匝匝的,匯集成一片燈海。本旗參領領催們忙着排車,那燈海就是流動的。然後停滯下來,整夜靜謐,等第二天宮門下鑰時天蒙蒙亮,燈火在一片霧氣里隱隱閃現,像黎明前失了光華的星。漸漸都熄滅了,聽不見喧譁,偶爾傳來騾的鳴叫,和監高聲的調:「一旗一旗別走散了……後邊跟着,慢慢兒的,端穩是頭一條……」
頌銀從永巷過去,帶着一幫女史和敬事房監,在御花園道口等着。終於見監領人進,因為沒有經過挑選,高矮胖瘦,良秀不齊。
她回頭問蔡四:「後和萬歲爺來了沒有?」
蔡四道是,「已經移駕體元殿了,小總管這就下令讓過去吧!」
她點了點頭,「皇上一天只看兩旗,先叫正黃旗和鑲黃旗,餘下的在外候着,指不定老佛爺性急,多看兩旗也不一定。」
蔡和應個嗻,抄到後頭傳話去了。
她揮了揮手,叫監把人領過來,在殿外先列好了隊。大選是遵照先滿洲,次蒙古,最後漢八旗,先來的兩旗都是出身較尊貴的女,有些甚至是她認識的。她審視了一圈,恐怕后妃大部分都要出自這裏頭,所以愈發和顏悅色着。
主事監提着嗓吩咐:「六個人一排,照年紀大小劃分。瞧瞧自己的牌在不在,沒什麼事兒不許交頭接耳。萬歲爺和後老佛爺在裏頭親閱,進門先行禮,不許掀眼皮巴巴兒覷天顏,眼睛盯着自己的腳尖兒,一步一步走好嘍,磕着絆着了不好看相。」
那些素麵朝天的秀女們這會兒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一色穿着藍綢袍,簡單編個大辮,鬢邊戴朵紅絨花,唯唯諾諾聽監指派。不過進去不叫抬眼睛,在外面還是可以隨便看的,都對她很好奇,大概頭一回看見活的女官吧,一雙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不住打量她。
她笑了笑,提袍上了台階,示意頭一排秀女跟她進去。皇帝和後及幾位老妃在寶座上坐着,她向上揖手,卻行退到一旁。
皇帝兩手撫膝正襟危坐,然而眼裏無聊賴,後說這個好,那個好,他敷衍式的應付着,「一切但憑皇額娘做主。」
如果有半點情誼,經歷這種場面,總會有一些觸動吧?他抬眼望她,她安然掖手站着,情願看陸潤,也不願意把視線停留在他身上。他慢慢握起拳頭,這世上最苦大約就是我愛着你,你卻對我毫無興趣。他是一國之君,為什麼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
他沉寂下來,不去考慮那麼多,心裏反倒安定了。橫豎是壞人了,壞就壞個徹底。他曾想把後位給她的,幾乎只差求她了,結果她不為所動。既然她不稀罕,自然有人稀罕。不想做皇后,那就入後宮做妃做嬪吧!
後選人很走心,和老妃們竊竊商議,先看出身再看貌,留牌的全是那張造冊之外的收穫。她的想法很簡單,挑最好的給她兒,最好來年能得幾個孫,兒多不愁,就穩固了。
正黃旗的都瞧完了,側身問皇帝,「有中意的沒有?」
皇帝淡然道:「皇額娘留下的,兒瞧着都好。看本書請到800()】txt電書下載/橫豎還有幾回復看,皇后是最要緊的,多斟酌斟酌方好。」
他說完了垂下眼,密密的一排睫毛遮掩着,看不出心思。頌銀心裏卻有小小的歡喜,也許他想通了,真要是這樣多好,畢竟一個人喜歡你不是罪過,如果早早兒和平共處,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周折了。
她抿唇對後一笑,「後頭有滿洲七旗,還有蒙古八旗和漢軍八旗,老佛爺慢慢挑。奴才先前在外頭看了,這回的比上年的要齊全,不愁挑不着可心的。」
她這麼說着,皇帝心裏越發不受用,站起身道:「兒還有些政務沒辦好,餘下就勞皇額娘和老妃們費心了。」
他忽然要走,眾人有些茫然。後道:「好歹要幾個上記名1的,你一個不選,叫人說起來像什麼?」
他無奈,重又坐了下來。後頭引閱的都是鑲黃旗旗下,也就是他原先的旗奴,進來的五六撥里,挑幾個看得順眼的留了牌,就算搪塞了皇后了。
他最後還是走了,知莫若母,後把盤弄的手串擱在炕桌上,心裏也弄得不痛快,只是礙於旁邊還有幾位老妃,不好做在臉上。輕輕嘆了口氣,重又堆起了笑容,「他走他的,咱們挑咱們的。上旗的姑娘出身是不必擔心的,只看人才樣貌罷。你們也幫着瞧瞧,往常是先盡着宮裏后妃的親戚,咱們皇上身邊人少,就沒這一宗了。再往上推,有好的舉薦,大傢伙兒也出出主意。」
老妃們七嘴八舌開始回憶,誰誰家的姑奶奶曾經見過一回,傾國傾城的貌,詩詞歌賦堪比卓君。後重又燃起了希望,舉着老花鏡瞧,把秀女臉上的一顆雀斑一顆痣都瞧得清清楚楚。
頌銀耐下性侍立,等到兩旗看完,一天的任務就完成了。餘下全歸明天,所以一次選秀得耗費好幾天時間。
今天有十人留牌,這些人並不是直接就進宮的,先歸到一旁,等大選一輪全結束了,再放到一起複選。幾回複選後依舊留牌的,有機會晉位冊封,不過還有最後一道坎兒——留宮住宿。這項篩選更為嚴苛,秀女身上不能有一處瑕疵,比如狐臭啊,扁平足啊,都不行。最後是入睡後的體態儀容,四仰八叉者撂,磨牙打鼾者撂,夢話囈語者撂……撂到最後基本就不剩多少了,再逐一問話,考量門第談吐識,從中議定后妃人選。
頌銀有時候也想,佟家得了赦免不必參選,果真是/祖爺給的最大的恩典,要是她也叫人這麼盤弄,心裏真不怎麼願意。這一輪又一輪的,連掰嘴看牙都有,和騾馬市上挑牲口有什麼區別?給人當個妾還得這麼折騰,真不上算。
她歸置起了造冊,監把人又都領出去的當口回了內務府。明天輪到正白鑲白兩旗,阿瑪不在,她肩上的擔也更重了。宮裏日常的瑣事不斷,人一多,事兒也跟着多,有應選忽然暈倒的有下騾車崴了腳的還有來了月事疼得直不起腰的,千奇怪應接不暇。其實她明白,好些意外是姑娘們不願意進宮想出來的把戲,進了宮蹉跎年歲算輕的,一旦被看上,一輩出不了紫禁城,對於在家自由慣了了滿洲姑娘來說,簡直等同刑罰。
春寒還沒到收梢,夜裏依舊冷得厲害。叫人攏了一盆火來,在腳邊上供着,漸漸腿肚上暖和起來。她坐在案後算上月柴米的消耗,眼看又到一年換裝時,各地上年進獻的貢緞要整理,后妃們的首飾要打造,回頭宮裏小主兒多起來,樣樣都短不得。
正算得投入,忽然聽見外面有腳步聲。宮裏下鑰後差事全停,沒出要緊的岔不許走動。她擱下筆坐直了身,以為會有蘇拉來報,可是等了半天也沒見回話。
窗外北風呼嘯,只余刮過檐角時嗚咽般的悲鳴。才想撿起筆來,守夜的燈籠忽然把一個拉長的人影投在桃花紙上,頎長清雋的輪廓,簡單束起的長髮,看不清是誰,卻叫她心頭疾跳起來。
是容實嗎?是不是他?明知道不可能,心裏卻壓不住希望,萬一呢?
她站起身開門,「是誰?」
門外的人沒有挪動,抑鬱寡歡的一張臉,木樁一樣豎在那裏。她悚然一驚,「您怎麼來了?」
他推開她,徑直走進她的值房裏,「沒有牌可翻,想到了你。」
他經過她面前,帶起一股冷冽的酒香,她不敢進屋,躊躇着站在門口,「我和您翻牌兒沒什麼關係啊,您喝酒了?喝完了不睡,上奴才這兒來幹什麼?」
皇帝坐在圈椅里,垂眼撫弄手上的扳指,從出現到現在,連正眼都沒看過她一眼,看了怕露怯。聽她這麼說不過一哼,「這紫禁城朕哪裏去不得?夜裏想逛逛,逛着逛着就逛到你這兒來了,又如何?」
她回頭看,隨牆門就離她的值房不遠,明明門戶緊閉,他又是跳牆進來的?她感覺棘手,「萬歲爺,您和當王爺那時候不一樣了,您不能愛上哪兒就上哪兒……」
「少廢話!」他忽然提高了嗓,「你站在那裏幹什麼?朕會吃了你?把門關上,到朕跟前來!」
他不喝酒她尚且怕他失控,喝了酒更令人恐懼了。她不敢違命,也不敢上前,把門稍稍掩上一些,腳下只邁了半步,「有什麼吩咐主大可命人來傳奴才,叫主親自走一趟……」
「你別同朕和稀泥,閉上你的嘴,開口反倒沒好話,白扔了朕以前對你的情義。」
她被他一呵斥,嚇得噤在那裏,他滿意了,開始回憶往昔,慢吞吞說:「我,不懂得怎麼愛人。十四歲的時候有了兩個通房,是宮裏派出來,專為引導皇行房的彤史。那時候年紀小,覺得這東西有意思,剛開始沒日沒夜的,後來不稀奇了,就扔下了。我的小半輩,不瞞你說,一直在。因為曾經和皇位失之交臂,一門心思想要奪回來,我拉攏群臣,培建自己的勢力,光是這兩樣,就耗費了我整整十年,所以根本沒有時間花前月下。我玩兒女人,我也承認,做王爺的時候玩得不少。因為官場上要應酬,不得不為之,可是真正動心思的,到現在為止只有你一個。」他站起來,搖搖晃晃饒室遊走,「你是朕頭一個喜歡上的女人,你知道頭一個是什麼感覺嗎?行也想坐也想,哪怕看見你的字跡,我也覺得安慰。」他指了指自己,自嘲地笑起來,「我是瘋了,我害了單相思,喜歡上臣的女人,算個什麼皇帝!我也不願意這樣,可我站在權力的,自己管不住自己,就沒人能約束我。我想把你搶過來,我腦仁兒都快炸了,你能不能救救我?我知道,你說過很多回了,你不喜歡我,只想給我當奴才……可我不缺奴才,也不缺人給我當差,我就缺個知冷熱,能直來直去和我說話的人。」
頌銀翕動了下嘴唇,剛想張嘴,被他拂袖打斷了,「別跟我提什麼選秀,那些女人全是用來生孩的,不是用來愛的!」
她靜靜聽他說完,低聲問:「那麼現在您會怎麼愛了嗎?」
他幾乎連想都不用想,「後宮事務全聽你的,你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我富有天下,可以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我抬舉佟佳氏,封你阿瑪做公侯,這樣還不行嗎?佟家是內務府包衣出身,祖上只出過一位妃,你不想給家裏爭光嗎?你可以站得更高,走得更遠,你的兒能做,將來你就是後,我把女人最大的榮耀都給你,你還有什麼?」
頌銀已經不好意再說打擊他的話了,他們彼此的價值觀隔着宇宙洪荒,根本不在一條線上。她只能儘量委婉地表達,「您很好,您願意給我的一切,是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我很感激您對我的這份心,可是我不能騙您。有的時候兩情相悅,對方未必是最好的選擇。就是卡住了那個機緣,一碰撞,就撞進心裏去了。容實不比您強,您是皇上,他只是您手底下的官兒,您嗓門一高,他就得跪下給您磕頭,論權勢地位,他和您差遠了。也就是因為這個,我才覺得他有人氣兒,遇上不順心的事了,能和他理論理論。和您呢?您是皇上,我得防着您不高興,怕您發火,這麼一輩,累了。」
他皺起了眉,「敢情我吃虧在身份上?如果不是皇帝,你就會喜歡我?」
頌銀噎了一下,「也不一定,不過成算肯定會大一點兒。」
他恍然大悟的樣,「那就真沒法了,不能扔,皇帝也得繼續當,好不容易得來的,不能為個女人就放棄了。」他低頭打量她,燈火下美人如玉。他抬手想去撫她的臉,她試圖躲避,被他的眼神震懾住了。看看,皇帝能讓人屈服,不管愛不愛。他的指尖終於落在她的臉頰上,那柔軟精緻的觸感,簡直是世上最美最攝心的。他低低說,帶着哀求的味道,「二銀,你能不能愛我一點兒,就一點兒……我在你跟前可以不擺皇帝的譜,咱們像尋常夫妻那麼處,不行嗎?你看看我的好處,總有一個地方讓你喜歡的。你知道我每天把心懸着,落不到肚裏是什麼感覺嗎?你上熱河去了,我有好幾回想哭,可我不能,我是,是皇帝,我不能哭……」他把袖擼起來讓她看,「我就這麼排解,這是因為四哥奪我皇位這是因為四哥削我兵權這是因為內閣陷害我這是因為你去了熱河……」
頌銀打眼一看,那作養得白潔細膩的手臂上有觸目驚心的四道口,道已經癒合,一道是新傷,新鮮的肉紅色的疤痕,想像得出當時皮肉分離的慘況。
她驚訝慌張,怔怔看他,「主,您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他的嘴角微微往下沉,眼裏有細碎的波光,幾乎要掉落下來。怕她看見,很快轉過頭,喃喃道:「我算無遺策,可是算漏了一樣。我不該讓你去拉攏容實,我作繭自縛,結果報應來了。我只做錯了這件事,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你就不能原諒我一次,回到我身邊來嗎?」
因為一個錯誤的開端,引發一連串的後續反應,是他讓她拉攏容實,她才從反感到愛上。既然愛了,就不能回頭,現在再來尋根問底,還有什麼意義?
只是他這樣自殘,讓她震驚且難過。女人終究是心軟的,仿佛他的罪孽因為那一刀,漸漸也可以抵消一些了。她想他一定是醉了,才把這些羞於暴露的傷口展露給她看,這個鐵血的人,也有他脆弱不堪重負的地方。
他把雙手放在她肩上,「現在我不是皇帝,只是個愛慕你的人,能不能不要對我那麼絕情?把給容實的愛,分一點給我,這個要求過分嗎?」
他的手指漸漸收攏,鐵鉗似的,扣得她生疼。嗓音像飄渺啞海中鮫人的歌聲,有種和慫恿的力量。頌銀一個不察,竟被他抱了起來,待要掙扎,雙雙跌進了被褥間,他的身像山一樣,把她壓在了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