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深走後,尹相思沒敢喝酒,躺在搖椅上淺眠。
空氣中突然傳來衣袂掠過的聲音,緊跟着而來的是一陣陌生又熟悉的迦南香。
尹相思猛地睜開眼,就看到一張放大版的俊臉近在咫尺。
心跳忽地一滯,尹相思本能喊出口,「梵越?」
出聲才後知後覺這裏是東璃,她睜圓了眼,「你怎麼會在這裏?」
梵越直勾勾盯着她,「爺的媳婦兒跑了,爺難道不該來追?」
「可是」
尹相思突然發現自己這樣面對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梵越站直了身子,將白皙修長的手遞給她,「起來!」
「作甚?」尹相思皺眉,巋然不動。
「這是爺情敵的地盤,爺如何能讓你繼續待下去?」梵越瞟了桌上的酒罈一眼,冷哼,「雲深那廝竟然要給你喝酒?尹相思,你這個女人究竟有沒有心肺,有沒有一丁點防範意識的?」
「我」
尹相思還沒從梵越突然出現在東璃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他給你酒你就喝?」梵越看着她晃神的樣子,微惱,「萬一把你灌醉了對你行不軌之事,你也願?」
尹相思一聽就皺了眉,「我和他哪裏有你想得那般不堪?」
「既沒有,那就麻利的站起來跟爺走!」
他的語氣透着不容置喙的霸道,伸出來的那隻手依舊沒有收回去。
「我憑何要隨你走?」
「就憑你是爺的女人,你身上的每個地方,包括一根頭髮絲,都是爺的!」
尹相思瞪着他。
「便是你把眼珠子瞪出來也沒用,爺今日來就是帶你走的。」想到僅剩的半個月,梵越打算豁出去了,放下心中所有芥蒂,若是她到最後還不願隨他走,那他就只好再霸道一些。
「去哪兒?」尹相思憋了一肚子火,沒好氣地問了一句。
「自然是帶你回去大婚。」
尹相思目瞪口呆。
梵越瞥她一眼,「尹相思,你都與爺合二為一了,還想着嫁給旁的男人,你把爺置於何地了?」
「我我哪有,梵越,你別一開口就污衊我,否則我跟你沒唔」
尹相思話還沒說完,就被梵越從搖椅上一把拽起來,火熱的唇頃刻覆住了她的,將她沒說完的話堵了回去,極重,極穩,不留一絲縫隙。
尹相思渾身一僵,如同回到了那一晚的金陵雪夜,他不顧一切地霸道佔有她,在她身上留下了火熱而曖昧的一道又一道痕跡。
唇上忽然一痛,是梵越發現她在走神,咬破了她的唇。
皺着小臉,尹相思微張嘴巴痛呼一聲,梵越扣緊她的腰身趁虛而入,帶着瘋狂的思念和霸道,恨不能將她的三魂七魄連同肉身都給吃進肚腹。
剛開始,尹相思還能保持着些許理智,後來慢慢覺得大腦一片空白,心底某個堅硬冰冷的地方轟然倒塌,意識在渙散,眼神也開始發虛,耳邊「嗡嗡」作響,一種窒息的感覺慢慢爬了上來,不管怎麼呼吸都不夠。
雙眼一閉,她整個人的重量往梵越懷裏壓去。
梵越驚了一下,馬上鬆開她,又將她扶正攬在懷裏,順手掐了掐她的人中。
尹相思慢慢清醒過來,想到自己險些因為他那個吻而昏過去,她微怒,伸出拳頭不斷捶打他的胸膛。
梵越暗中運功抵擋住腹內因為毒發而不斷翻湧的氣血,任由她一拳一拳捶打在胸膛上。
待她發泄夠了,他才忍俊不禁地看着她,「接個吻也不懂得換氣,誰教你的?」
尹相思頓覺臉燙,狠狠踹他一腳,「你懂?你那麼懂,又是誰教你的?」
「跟爺走,爺有的是時間告訴你,再順便教教你。」
看着她惱羞成怒的樣子,他忽然挑了挑眉。
不等尹相思反應,他直接打橫將她抱起來足尖輕點往客棧方向而去。
雲深帶着大夫回來的時候,發現尹相思不見了,他問了問別莊裏的婢女,婢女們都說不知道小郡主去向。
雲深再回到花樹旁,桌上尹相思倒出來的那碗酒還點滴未動,原本該躺在搖椅上的那個人卻不知所蹤。
婢女滿面焦急,「雲世子,小郡主會否先行離開了?」
雲深雙目緊鎖在搖椅上,抿着唇半晌未語。
相思不是自己離開的。
他嗅到了空氣中有一種陌生的氣味,是梵越慣用的極品迦南香。
沒想到他千防萬防,那個人還是真的來了。
「世子爺」婢女還在低喚。
雲深轉過頭,略帶抱歉地看了一眼大夫,「老伯,實在抱歉,那位病人大概是先走了。」
大夫忙說沒事。
雲深又吩咐婢女取了些出診費給他,這才轉身騎上馬離開別莊。
梵越一路抱着尹相思回了客棧,進房後將她放到圈椅上坐下。
尹相思掃了一眼房間環境,深深皺眉,「你就住這兒?」
這個客棧算不上大,所以環境並沒有多好,極其一般。
想不到自小含着金鑰匙出生的梵二爺竟然甘願住在這種地方。
「爺早就來了盛京,為了避免暴露身份,所以才選的小客棧。」梵越不疾不徐地解釋。
尹相思再一次愣住,「你說你早就來了盛京?」
天!怎麼可能?
梵越看她一眼,「不然你以為呢?爺為了能先你一步到達東璃都城,馬都跑死了十多匹,日夜兼程,眼睛都不敢闔上,就怕你先回來然後一氣之下嫁給了那個半途殺出來的男人。」
眸色微惱,梵越輕嗤,「你這個沒良心的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讓爺這樣千山萬水地來追很辛苦?你就不能安分些,好好待在金陵城等着我籌備婚禮麼?」
尹相思一聽就惱,「誰讓你那天晚上對我強來的?」
「你後來不是自願的麼?」梵越問。
尹相思一時語塞,她後來的確是自願,可醒來後心煩意亂,一時不知道怎麼去面對兩人的關係,所以迫不及待地走了,可實際上讓她離開最重要的原因,是她覺得梵越對自己僅是抱着一種「隨便玩玩」的心態。
梵越斜睨她,「你之所以離開,是爺讓你沒有安全感?」
「你何時讓我有過安全感?」尹相思反問。
「給你一場盛世大婚,算不算有誠意,夠不夠有安全感?」梵越坐近了些,認真看着她。
尹相思不答。
梵越又問:「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到底要我如何做,你才肯乖乖待在我身邊不再逃?」
「小七。」
梵越忽然抱住她,將下巴擱在她肩頭,「這世上誰都可以不信我,唯獨你不能,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我以為就算是分開了,你心裏也是有我的。聽話,以後不要再隨隨便便不辭而別,不要再逃離我身邊讓我找不到你了,我會用行動證明,我對你的愛絕不會輸給雲深半分,你可願給我這個機會?」
尹相思還未還得及回答,就感覺抱着她的梵越身子一軟,整個人的重量朝着她壓了下來。
尹相思大驚,抬起頭來見到他臉色青灰,雙唇發紫,雙眸不知何時已經闔上沒了知覺。
慢慢將他扶正,尹相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梵越弄到床榻上躺下。
「梵越!」
尹相思不斷拍打着他如玉的俊顏,他依舊一動不動。
心尖不受控制地顫了一下,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湧上心頭,她拉過他的手腕,將指尖扣上脈搏。
隨着脈搏上不斷傳來的信息,尹相思心底一沉再沉。
梵越竟然中了極罕見的寒水毒,雖是慢性毒,可毒發時的痛苦,她是聽說過的。
身中劇毒還日夜不眠不休往東璃趕來,這個男人,到底知不知道若再晚半個月,他會直接隕了命的!
看着他躺在床上再也無法睜開眼看她的樣子,尹相思心中所有的小彆扭都化作煙雲散去,只餘一陣接一陣的疼惜。
她緩緩伸出手,撫摸上他的臉龐,雙眸溢滿水光,「笨蛋,既然已經身中劇毒,為何當初在西秦時什麼也不說?」
沒有人回答她,屋內靜靜,薰香爐內輕煙裊裊,沙漏的聲音沙沙作響。
「梵越,等我!」
站起身來,尹相思準備往外而去。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緊跟着,一個清脆如黃鸝嬌啼的聲音傳了進來,「爺,您在嗎?」
尹相思心底一寒。
梵越竟然在客棧找女人?
她怒咬着牙,走過去推開門,頓時愣住。
站在外面的女子,尹相思認得。
那些年她常常女扮男裝去花樓玩,而眼前這位長相嫵媚,腰肢纖細的女子,正是盛京最大青樓「鳳來儀」的花魁姬瑤,也是尹相思從前會點來陪她喝酒的姑娘。
「姬瑤?」
當下尹相思見了她,也不顧及自己如今是女裝,狐疑地眯着眼打量她,「你如何會在這裏?」
「姑娘認識奴家?」
看到梵越房裏出現了陌生女子,姬瑤先是愣了一下,爾後眼風快速往裏看了看,沒見到梵越,她突然心生警惕,怒目看着尹相思,「你是誰?」
尹相思冷笑,「我還沒質問你,你這個外來客反倒問起房間主人的事兒來了,你與梵越是何關係?」
姬瑤越聽越覺得狐疑,「你到底是誰?」
這個女人,從面相上看來有些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來到底在哪兒見到過。
姬瑤不正面回答問題,更讓尹相思懷疑,「是梵越讓你來的?」
姬瑤四下看了一眼,壓低聲音,「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姑娘不妨先讓奴家進門。」
尹相思將房門徹底打開讓她進來。
繞過玄關,姬瑤才看見梵越昏迷不醒躺在床上,她臉色大變,忙過去準備探梵越的脈搏,卻被尹相思橫臂攔了,「你這是作甚?」
姬瑤此時慌亂不已,哪裏還有那閒工夫與尹相思耗,她火急火燎地道:「二爺是奴家的主子。」
「主子?」尹相思皺眉,梵越這廝何時收了個這麼貌美的手下?
見姬瑤還想伸手去探梵越的脈搏,尹相思再一次攔住她,「我已經替他看過了。」
「姑娘你到底是誰?」出於探子的警覺,姬瑤總覺得眼前的女子不簡單。
尹相思想到先前姬瑤見到梵越時的緊張樣,心中就很不是滋味,索性不再隱瞞,坦然承認,「昭然郡主,尹相思。」
姬瑤目瞪口呆,「姑娘你就是昭然郡主?」
尹相思不置可否。
姬瑤滿心激動,忙給她行了個禮,然後緊張地看着她,「既然郡主已經給二爺探過脈了,那你可有辦法為他解毒?」
尹相思懶懶看她一眼,「你若離他遠些,本郡主就有辦法,你若再靠近他半步,那就休怪我見死不救!」
姬瑤從這句話中聽出些許苗頭來了,感情這位小郡主對二爺有意,見到她出現在客棧,吃味了。
掩唇輕輕一笑,姬瑤笑彎了眉眼,「只要小郡主能為我家主子解毒,莫說讓奴家離他遠些,便是你要了奴家這條命,奴家也絕無二話。」
「既然這麼爽快,那就出去吧!」尹相思揮手趕人,語氣不善。
「好,奴家這就走。」姬瑤很快就離開了客棧。
姬瑤走後,尹相思才擺正了臉色,踱步到梵越床榻前,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面色說不出的凝重,「大笨蛋,你一定要活着等我回來,否則我便是追到黃泉地獄,也要讓你把我的心還回來,聽到沒有!」
依舊沒有人回答她。
閉了閉眼,尹相思掩去眸中痛色,關上門出了客棧快速朝着公主府而去,怕被永安發現,尹相思沒走正門,直接用輕功飛進自己的院子,換了一身簡單利落的改良騎士裝,又撿了幾樣防身用品打成包袱跨在肩上,再一次用輕功沿着來時的路飛出來。
剛出院牆,就看見雲深騎着馬往這邊而來。
尹相思暗道不好,雲深已經看見了她,如今再想躲避已經來不及。
扯了扯嘴角,尹相思只好硬着頭皮走上前打了聲招呼,「雲深,你怎麼來了?」
雲深騎在馬背上,細細打量了她一眼,「你這是要去哪兒?」
尹相思睜眼說瞎話,「無聊,出去走走。」
雲深緊抿着唇,「相思,你連對我撒謊都如此敷衍?」
尹相思別開眼睛,不想看他。
「梵越來了,是不是?」
雲深深吸一口氣,「你們見過了,是不是?」
尹相思一句話也沒說。
「你如今悄悄出府,是準備與他私奔麼?」
這句話,刺激到了尹相思,「雲深,我如今做什麼,那都是我與梵越之間的事兒,就算我要與他私奔,那也不是你該管的。」
尹相思說完,扛着包袱大步往前走。
「相思。」雲深依舊騎在馬背上站在原地,沒回頭看她,聲音透着幾分淒涼。
「我上次問你,若是我上公主府提親,你能否答應嫁給我,這個問題,現在能給我答案嗎?」
尹相思腳步一頓,簡單直白,「不嫁!」
雲深狠狠吸了一口冷氣,心臟牽扯着疼痛,「你竟為了他,不惜冒險準備去雪原找寒水毒的解藥,你知道雪原上的猛獸有多兇險麼?」
尹相思臉色驀地變了,轉過身來看着他騎在馬上的蕭索背影,「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你別管我是怎麼知道的。」雲深攥緊了手裏的韁繩,「我就問你一句,是否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你都要去為他尋解藥?」
尹相思想也不想,「是。」
先前在客棧,她已經完完全全看清楚了自己的心,她或許對雲深曾有過那麼一瞬間的怦然心動,但她更明白,那種感覺不是愛,更不可能取代得了她與梵越五年之久的感情。
更何況,梵越身中劇毒還不惜千里跋涉來東璃找她,這份情,她無論如何也要收下的。
「如若我告訴你,我手裏就有寒水毒的解藥,代價是你嫁給我,你也願麼?」
雲深調轉馬頭,與她四目相對。
尹相思眸光漸冷,「你威脅我?」
「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尹相思冷笑,「你從未得到過我,何談失去?」
雲深神情認真,「他能給你的,我也能,甚至於,他不能給你的,我還是能給你,為何選擇他?」
「感情的事,誰說得准?」尹相思面色寡淡,「喜歡了就是喜歡了,我要是能說出緣由,那便算不得真正的喜歡。雲深,你說你手裏有解藥,我不管你是真的有也好,騙我也罷,總之,我不會受你威脅,嫁人這種事,只要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我絕不會出賣自己。你不給我解藥,我也不會覺得你就是個見死不救心腸歹毒之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心和身不由己,這一點我能理解。若無其他事,那我先走了。」
再一次轉身,尹相思腳步極其瀟灑。
雲深瞳眸一縮,快速自馬背上飛躍下來從後面抱住她。
尹相思大怒:「放開我!」
她不斷掙扎,奈何雲深力道過大,抱得她極緊,不管她如何怒如何吼如何掙扎,他都不鬆手。
尹相思突然安靜下來,聲音也冷,「你到底想怎樣?」
「你不能去雪原,你要的解藥,我會給你。」雲深啞着聲音,輕輕呼吸着她發間的淡淡幽香。
「我不要!」
尹相思大聲拒絕。
欠人情這種事,她做不來。
雲深苦笑,「你可以拒絕我,但你沒法親眼看着梵越中毒身亡,不是麼?」
尹相思呼吸一緊。
雲深繼續道:「梵越剩下的時日不多,你若去了雪原,先不論生死,就算你真的能找到草藥帶回來,你也需要時間去調配解藥,你不知道真正解藥的比重成分,還得慢慢試,一旦那株草藥試完了你還沒調配出來,梵越就必死無疑。」
尹相思心下一沉。
雲深說得沒錯,她此去雪原是去找解寒水毒必不可少的草藥「浮屠藤」,而這種毒藥,她是頭一次接觸,調配解藥的過程極其複雜,就算她有耐心,梵越也不一定有命等。
感覺到懷中的人逐漸放鬆下來,雲深慢慢放開她,輕巧的步子繞到她跟前,「相思,你何苦以這種方式拒絕我?」
「我討厭被人威脅。」尹相思冷眼瞧着他,「更討厭別人威脅我身邊的人,雲深,你觸碰到了我的底線。」
雲深不語,一瞬不瞬看着她。
縱然還是之前的模樣,可她骨子裏卻隱隱透出一種他難以企及的暖。
那種暖,是另一個男人給她的。
雙眼仿佛被灼傷,雲深不受控制地閉上眸,唇瓣在微微顫抖,聲音更是帶着被黑暗吞沒的暗沉,「我答應,給你寒水毒的解藥,我也不強迫你嫁給我,但你能否陪我一夜?」
尹相思神情淡漠,「你想作甚?」
「今日,其實是我生辰。」雲深緘默好久才說出來,「白日裏邀你去看花海,就是想在這一年的生辰留下與往年不一樣的美好回憶而已,但我沒想到梵越會突然出現,更沒想到你會」
「好,我答應你。」
雲深還未說完,尹相思就打斷了他的聲音。
滿是傷色的眼眸中破碎出一抹意料之外的驚喜,雲深狠狠吸了一口氣,「你,認真的?」
「明日別忘了給我寒水毒的解藥。」
尹相思說完,讓他在外頭等着,她重新飛身回房將包袱放下,又換了一身衣裙才再一次出來。
「你想去哪裏?」
「逛夜市。」雲深道:「我從來都沒去逛過,但聽府上兄長們說,盛京的夜市很有趣。」
尹相思點點頭,「好。」
她承認,這一路上受了雲深頻多照拂,撇開別的不論,關於這一點,她是該感激他的,無奈他是鎮南侯世子,普通的東西他都不缺,別的東西,她又不知道給他什麼。
既然今日是他的生辰,那麼自己陪他逛一晚上的夜市也無妨,畢竟生辰一年只有一天,聽聞他生母是因為他的到來難產而死,想必這一天對他來說意義非凡,若是這個時候自己再冷着臉,難免讓他心中孤寒,留下傷疤,這種傷疤,或許會是一輩子。
一念至此,尹相思嘴角便淺淺溢出笑容來,「我也很少逛盛京的夜市,難得今夜有機會,一會兒玩個盡興。」
從西秦出發到現在,雲深還是頭一回看到她這樣笑,眉眼間全是溫潤之色,那雙眸,映着兩旁漸次響起的火光色,璀璨明亮如撒了星子。
雲深微微晃了一下神,他終究還是輸了,輸給她和梵越之間那段他沒法參與也沒法跨越的五年回憶。
「不是說好了要去逛夜市的麼?你發什麼呆?」
尹相思的聲音突然傳來。
雲深拉回思緒,清俊的面容上染了淺淺笑意,目色溫和下來,「好,一起。」
兩人並肩往街市行去。
盛京的夜市的確熱鬧,頗有「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客紛紛」的味道。
亮如白晝的街道上,不僅有人群熱鬧的戲場,還有賣各種小玩意的攤子,攤販們高聲吆喝,寶馬香車時時往街道上行過,臨樓里絲竹聲隱隱入耳。
一派讓人流連忘返的繁華景象。
尹相思一面走,一面往兩邊攤子上瞄。
平素見慣了公主府上的豪奢,難得出來見到外邊的小東西,她覺得特新鮮。
雲深走得慢了些,但凡是她看過的東西,他全都走過去買,讓攤販給打包裝起來。
尹相思回頭,就見他手中已經抱了不少東西。
她愣了愣,「你怎麼買這麼多東西?」
雲深淺笑,「送給你的。」
「送給我?」尹相思忽然覺得有些尷尬,今日本是他生辰,自己都還未送他生辰賀禮,他倒是先買了一堆東西準備送給她。
「不喜歡麼?」他問。
「沒。」尹相思扯着嘴角,「我是覺得太多了,那些物件,我只是覺得新鮮,所以多看了兩眼,街市上這麼多東西,若是我看了什麼你就買什麼,你買得過來麼?」
雲深唇瓣依舊掛着能暖人心扉的笑意,「若是你喜歡,把一整條街都給你買下來又何妨?」
尹相思翻了個白眼,「得了吧你,我可不想背上紅顏禍水的罵名,我這輩子啊,禍害一個人就夠了。」
雲深目光不離尹相思,見她提到那個人的時候,臉上的笑意與面對自己時的那種笑截然不同,他心頭更是痛得揪起來,呼吸都有些艱難。
長這麼大,頭一次喜歡一個人喜歡到願意把全世界都給她的地步,卻也是頭一次被傷到連睡夢中呼吸都會疼的地步。
那一日的相親宴,他說對她相見恨晚,如今想來,一語成讖。
他終究是晚了梵越數年才遇到她,讓她的心有機會先裝了別人。
若她從來都對他寡淡無情也便罷了,可曾經有那麼一刻,她是真的對他動過心的,他感覺得到。
雲深後悔至極。
若早知道去了一趟西秦會讓她對那個人將死的感情死灰復燃,他絕對會留下來,也會想辦法讓她留下來。
或許沒有去西秦,他早就一步一步撬開她緊閉的心門,佔據她整顆心了。
可現在,悔之晚矣。
那個金陵雪夜,他知道她於梵越,可他只能淋着雪在驛館外等她。
他不是無能為力阻止梵越,而是對她淡漠的心無能為力。
每次他認為自己做得夠多夠好夠小心翼翼夠打動她的時候,她卻總會被突然出現的梵越影響,一再將他往外推。
「你累不累?」雲深忽然問了一句。
尹相思怔愣片刻,「這不是才開始麼?莫不成是你抱着這麼多東西,累了?」
「我倒沒有。」雲深搖搖頭,「我只是擔心你。」
「你無須擔心我。」尹相思勾勾唇,「不過就是逛個夜市而已,我還不至於那麼驕矜,不過,你若是累了的話,我們過去那邊茶攤上坐坐。」
「好。」
兩人慢慢去往茶攤坐下,尹相思餘光瞥見後面的攤子上擺放着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石頭,她不禁好奇,站起來去問攤販,「老闆,你這是什麼東西?」
老闆笑呵呵道:「這是琥珀許願石,買的人幫對方許下一個願望再送出去,靈不靈我不知道,不過前來買的青年男女很多,姑娘,你是要買一個送給意中人嗎?」
尹相思尷尬地笑笑,「這東西,只能送給意中人嗎?」
「當然不是。」老闆笑說:「老夫只是覺得姑娘周身透着貴氣,兩腮紅粉,面如桃花,正是桃花運的徵兆,所以大膽猜測姑娘是準備送給意中人。」
尹相思挑挑眉,「你還會看面相?」
「略懂一二。」老闆謙虛一笑。
尹相思原本只拿了一個琥珀許願石,聽到老闆這樣說,她馬上又挑了一個不一樣的,在兩塊石頭上各自許了心愿以後讓老闆用流蘇串起來,付了錢以後回到茶攤上。
雲深還坐在桌邊喝茶。
尹相思將手心裏的琥珀許願石遞給他,「這個,給你的。」
雲深仔細看了一眼她攤開在掌心的那枚漂亮琥珀石,頓時有種受寵若驚的驚喜感,「這是,給我的?」
「嗯。」尹相思道:「這不是你生辰麼,別的東西我看你也不缺,索性就買了個琥珀許願石送給你。」
「許願石」雲深呢喃,聲音有些激動,「這是許願石?」
「對。」尹相思笑笑,「靈不靈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是真的對着石頭許了願才送給你的。」
雲深忽然笑開,「你該不會許願讓我孤獨終老罷?」
尹相思白他一眼,「你看我像那種人麼,就算要這麼許願,也會許你兩輩子孤獨終老。」
雲深笑出聲來,那聲音親和溫潤,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暖意。
尹相思輕咳兩聲,忽然擺正臉色,「快收下吧,我才沒那麼缺德,我的願望,是你這一生都能平安順遂,康健和樂。」
關於姻緣那部分,尹相思沒說出來,她的確是許了願,希望雲深今後能再遇到讓他心動的女子。不過尹相思明白,這些話說出來等同於戳他心窩子,索性瞞了。
癟癟嘴,尹相思道:「人家都說這種許下的願望是不能說出來的,否則就不靈了,我如今當着你的面直接說了,該不會真的起反作用罷?」
「不會。」雲深笑着接過許願石,掛在腰間,莞爾一笑,「你那樣真誠地許願,老天一定能聽到。」
頓了一瞬,他笑意更深,「相思,謝謝你。」
尹相思一愣,「謝我?」
「這個生辰,我過得很開心。」他道。
「開心不是更好麼?」尹相思端起茶來喝了一口,問他,「你有沒有什麼特別想吃的東西?」
雲深想了一下,「是街角劉記燒餅鋪子裏的燒餅,我聽他們說,我娘生前最喜歡吃他們家的燒餅了,常常讓丫鬟們出來買。」
「那好,我們過去吃,可好?」
雲深將方才買的那些東西拿起來,兩人一道去了劉記燒餅鋪,老闆一見兩人姿容氣質皆不凡,忙笑着招呼他們坐下。
「老闆,兩個燒餅。」尹相思叫喚了一聲。
「好嘞!」
不多時,兩個熱氣騰騰的燒餅就上來了,尹相思將兩個都往雲深跟前推,「你應該還沒吃晚飯,快些吃,一會兒咱們再去逛逛,若是看見好看好玩的東西,再去湊湊熱鬧,我頭一次陪人在外面過生辰,也不太懂得該做什麼,但我想,你那麼喜歡夜市,不如就陪你逛個遍好了。」
雲深道:「你也沒吃晚飯,不餓麼?」
「不餓,我來之前,已經吃過了。」
終得與梵越重歸於好,她心中就跟抹了蜜似的,後來又曉得他身中劇毒,她更是滿心擔憂,甜蜜與擔憂摻雜,早就讓她沒了胃口,雖然沒吃,但的確是不餓。
雲深明顯不相信她。
「你不用看我。」尹相思道:「真的吃過了。」
雲深見她執意不肯吃,他只好一個人吃完了兩個燒餅,走的時候又讓老闆打包了很多。
尹相思知道他是買回去祭奠他娘親的,便沒有多問。
這一夜,她陪他從街頭逛到街尾,又從街尾買到街頭,直到兩人都累到走不動路,雲深才讓人安排了馬車將尹相思送回去。
分別的時候,尹相思提醒他,「別忘了我的解藥哦!」
「我知道。」放下帘子的時候,她看見站在外面的雲深正對着自己笑,那笑容溫暖,暖到深處就變成了一種讓人心疼的淒涼。
隨着帘子一點點放下,他俊美的容顏和溫潤的笑也在一點點消失。
馬車啟動時,尹相思在想,自己這一回算是對雲深有個交代了罷?
幸虧當初沒答應他的求婚,否則如今真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他了。
馬車走了一段路,尹相思忽然掀開簾,吩咐車夫,「改道,去客棧。」
兩盞茶的功夫後,馬車到達梵越暫居的客棧。
尹相思走下馬車,迫不及待上了樓,梵越的房間極其安靜,裏面也沒有掌燈。
她推門走進去,摸黑點燃燭台,轉身見到梵越還處於昏迷當中,臉色比她走之前還要駭人。
心驀地一痛,尹相思走過去坐在床榻前,再一次伸手扣了扣他的脈搏,毒素擴散的愈發厲害了,倘若再不儘快解毒,必有性命之憂。
「你這個人,怎麼就一點都不懂得愛惜自己,照顧自己?」尹相思紅着眼眶一邊嘟囔,一邊把方才買來的琥珀許願石取出來掛在他腰間。
把梵越冰涼的手拉起來貼在她臉頰上,她雙目看向他俊美無儔的面容,「我的願望,就是你能儘快好起來,陪着我,一直到白頭。」
「梵越,其實那些年我們都沒錯,怪只怪當時年少,懵懂無知,堪堪錯過一段大好姻緣,若是當年我沒有找藉口把你趕走,我們就不會有中間這幾年的天各一邊彼此掛念,更不會有後來的你追我逐,或許,我們早就成親了。我頭一次戀愛,從來處理不好感情的事,也不懂得鬧了矛盾要如何才能好好解決,只會一味地逃避,可我想讓你曉得,我其實是很喜歡很喜歡你的,喜歡到光是聽你名字,心就怦怦跳個不停,那種溫暖與悸動,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
「梵越,你一定要撐過今晚,到了明日,雲深就會把解藥給我,待你好了,我便向皇帝表兄請旨,光明正大隨着你回西秦。」
床上的人還是沒有反應,被她握在掌心的那隻手依舊冰涼。
尹相思下樓去找了暖手爐,親自在裏頭添了炭拿上來一點一點給他暖手。
夜深人靜時,尹相思眼皮終於支撐不住,趴在床邊睡了過去。
梵越醒的時候,見到尹相思趴在床邊睡得正熟,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震驚了好久才拉回思緒,下床來動作輕緩地將她抱到床上去。
這一動作,將熟睡中的尹相思給驚醒了。
見到梵越醒過來,尹相思大喜,不管不顧直接抱住他,「梵越,你終於醒了。」
「小七?」梵越一時還反應不過來,這個主動抱住他的女子,是他千里追來也暖不熱焐不化的小七?
「大笨蛋,你身中劇毒,在西秦的時候為何不告訴我?」尹相思眼眶濕潤,又是心疼他被寒水毒折磨了近半年,又是欣喜他終於醒了過來。
梵越猶自沉浸在小七突如其來的擁抱中,他緊張地看着她,「你真的,是小七嗎?」
尹相思嗔他一眼,「不是我,難不成還能是別人?梵越,你是不是趁我不在,金屋藏嬌了?」
她說完,伸手就輕輕揪了他的耳朵一下。
這一舉動,終於讓梵越徹底相信了眼前這一切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夢中,更不是幻覺。
「小七」梵越聲音里透着激動,緊張地看着她,「你接受我了,是不是?」
尹相思俏臉微紅,「我都不顧名節留下來守了你一夜,你竟還問!」
梵越緊緊抱住她,聲音有些哽咽,「我真的不是在做夢?」
尹相思貼在他懷裏,稍微掙扎了兩下,「你很喜歡做夢嗎?」
梵越道:「喜歡,因為只有在夢中,你才會對我這般溫柔。」
尹相思想到自己今日還有正事,她直起身子來,「你乖乖在客棧等我,我去去就來。」
梵越面露急色,「小七,你要去哪兒?」
尹相思言簡意賅,「我回府給你拿解藥,一會兒就能回來,你一定要待在房裏不能隨意走動,如今毒素擴散厲害,否則你要是隨意下樓,再昏倒的話,我可沒辦法了。」
「好。」梵越對着她微笑,目送她出了房間。
尹相思來到公主府的時候,雲深身邊的貼身護衛早已等候多時,見到尹相思,他行了禮之後就從袖中掏了一個小瓷瓶遞給她,又交代了服用方法。
尹相思皺眉,「雲世子呢?為何不是他親自來?」
護衛抿唇,神情突然說不出的悽愴,「我們家世子爺他來不了了。」
尹相思心底一沉,「什麼意思?」
護衛目色閃了閃,「小郡主,解藥已經帶到,屬下這就告辭了。」
說完,一溜煙閃沒了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