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場》/春溪笛曉
第六十五章
謝老家中非常熱鬧,什麼人都來了。招福在前面開路,袁寧跟在他後面往裏擠,擠到了最裏面,袁寧抬眼看去,只見謝老安詳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陽光從窗戶里照進來,讓窗邊的綠植隨風輕輕搖曳,仿佛在疑惑今天謝老為什麼不起來。
袁寧心臟突突直跳,三步並兩步地走上去。有人注意到袁寧的到來,「咦」了一聲,不高興地說道:「你這孩子哪來的?怎麼自己往別人家裏跑?沒看到我們在商量正事嗎?出去出去,快點出去!」
「就是,大伯一死,什麼人都來了!」其中一個尖嘴猴腮的中年人滿臉鄙夷,眼睛睨向一旁的護工,「你怎麼還在這兒?不是把工資都結給你了嗎?大伯都死了,難道你還想敲詐不成?」
護工眉宇間滿是憤怒。謝老病了這麼久,沒一個人來看他們,謝老一去,他們不知從哪聽來的消息,一大早都趕了過來。
護工聽謝老妻子說起過謝家那攤子事,對這些人實在沒好感。他們現在住的房子、做的工作,實際上都是靠謝老才能有的,那些房產有不少還在謝老名下!現在謝老都不在了,他們沒一個人考慮謝老的喪事該怎麼辦,都覺得財產該是自己的了,上趕着來分錢!
護工守在床前。
他已經向程忠、白律師還有謝老的好友們通過電話。熬到他們過來就好了——他們都知道謝老早已對這些所謂的「親人」失望透頂,絕對不會分他們半毛錢!
袁寧像是沒聽到周圍的吵嚷聲。他跑到床前,抓住了謝老的手。謝老的手本來就很涼,現在更冰了,還有點僵硬。袁寧用兩隻手抓住謝老的手掌,想把它捂暖。可是就像記憶中爸爸媽媽逐漸僵冷的手一樣,再也暖不起來了。
袁寧想起在去牧場前的那一天,他來和謝老告別。謝老坐在窗邊曬着太陽,聽到他的腳步聲,像往常一樣喊出他的名字:「寧寧來了?」謝老臉上帶着慈和的笑,「要去牧場那邊玩了吧?」他點頭應是,和謝老說了好一會兒話。在他快要回家的時候,謝老突然說:「寧寧,我最近總是夢見你謝奶奶。她還是和年輕時一樣好看,當年我一見到她啊,就覺得她是美麗的繆斯。我多渾一個人啊,除了音樂什麼都不會也不管,可當年我就是像被迷了心竅一樣,一心要把她給追回家。你不知道,她那時候可受歡迎了,我都不知道她怎麼會看上我……」
謝老絮絮叨叨,說的都是當年的溫柔繾綣。袁寧聽不太懂,卻也覺得謝老所說的一切透着種氤氳的歡欣。
那個時候,謝爺爺應該有預感了吧?
袁寧抓緊謝老的手,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有時候其實不是死去的人捨不得這個世界,而是活着的人捨不得他們,是活着的人那麼地希望他們能留下——希望他們能一直陪自己走過生命中的每一個階段、希望他們分享自己獲得的每一個成就或者每一分喜悅——希望在傷心難過的時候可以得到他們的撫慰和擁抱。
所以,謝爺爺應該是開開心心地跟着謝奶奶走了。謝奶奶等了謝爺爺那麼久,終於可以和謝爺爺團聚——他們不能太自私,想霸佔謝爺爺更久。
袁寧抬起手,用手背抹掉不斷往外掉的淚珠。
等擦光了眼淚,他伸手抱住沉默的招福,從招福安安靜靜的眼睛裏看到了招福的難過。招福也有預感的,所以招福寸步不離地守着謝老,生怕謝老在去世之前再遇到點什麼——比如眼前這些人。
袁寧也安安靜靜地看着他們。
來的人不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張着嘴巴在說話,袁寧仔細地聽着,卻覺得耳朵嗡嗡響,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話。這些人本該是謝爺爺最親近的親人!
「我爸爸是第二順位繼承人,我們這邊分多點是應該的!」說話的人顯然去研究過《繼承法》,還說出個挺專業的詞來,「這間房子該歸我們家。你們已經住了大伯以前那個單位分的房子,這裏你們不能分了。」
「呸!為什麼不能分?我媽媽也是第二繼承人,現在男女平等!」另一個中年人梗着脖子爭辯起來,「這房子現在多值錢,你說你們要就你們要?想都甭想!」
「我覺得那什麼基金會該停了,把錢都拿回來。」這人顯然挺關心報紙上的新聞,從新聞上看過謝老資助音樂生的事,「都有閒心學音樂了,哪會缺錢?再給他們資助只會讓他們好吃懶做等着天上掉錢!」
「就是這個理!居然資助了幾個人出國進修,我女兒也想出國呢!」應和的人不在少數。從謝老生病開始,他們就開始研究謝老有哪些財產可以分,像音樂版權這些他們不懂,房子、車子還有存款他們卻是都看在眼裏的。想到那基金會每年都會源源不斷地把錢送出去,他們就肉疼不已——這簡直是從他們身上割肉啊!
謝家人七嘴八舌地議論着。
沒一會兒,謝奶奶娘家那邊的人也過來了。兩邊的人一見面,簡直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立刻就吵了起來。袁寧腦仁發疼,把招福摟得更緊。護工紅着眼眶守在床前,把謝老、袁寧、招福都擋在身後,似乎想把那些不堪如何的爭吵都擋在外面。
袁寧迷茫地睜大眼。為什麼會這樣呢?他想起當初他爸爸媽媽那簡陋的葬禮,除了那些被爸爸媽媽悉心教導過的孩子之外,其他人也都在說話。大伯二伯相互推諉,都不想拿錢出來把他爸爸媽媽下葬,更不想接手他這個負累,倒是爭論起原本該分給爸爸的平房和地該由誰接手。。
都是這樣的嗎?在很多人心裏,利益比什麼都重要嗎?
謝爺爺不在了呀!謝爺爺寫的歌那麼多人喜歡,為什麼他們只想到謝爺爺的財產,一點都不為謝爺爺的去世傷心呢?難道錢會比人更重要嗎?
鬧哄哄的鬧劇還沒停止,白律師就帶着公文包過來了。白律師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掃視着吵嚷不休的兩家人。
察覺到白律師的到來,有認識他的人馬上繃着臉說:「你被解僱了,這裏不歡迎你,你趕緊走吧!」
白律師說:「我的僱主不是你們。」
「他已經死了!」另一個認識白律師的人用擲地有聲的聲音說道。
「你們也知道謝老先生已經死了。」白律師冷笑一聲,瞧向諮詢過一點《繼承法》就趾高氣昂覺得自己可以接手謝老財產的眾人,「謝老去世前到公證處立過遺囑。有謝老先生的遺囑在,一切財產分配都按遺囑進行。」
「誰知道是不是你假造的?」眾人有些慌了,卻還是咬咬牙頂了回去,「我大伯是個瞎子,你們愛怎麼寫都行!你拿出來的勞什子遺囑,我們一個字都不信!」
白律師懶得和他們多費唇舌,叫護工報了警。這邊的巡警對謝家的家事早已爛熟於心,接了電話馬上派了人過來,把高聲叫嚷着的傢伙通通制服。有些人就是欺軟怕硬,剛才見謝老這邊都是小孩,白律師又文質彬彬的,一點都沒把他們放在心上,巡警一到,這些傢伙馬上慫了,一個更比一個乖。
護工、袁寧和招福也被請到桌邊。
白律師當眾宣讀謝老的遺囑。
謝老把大部分遺產都劃入基金會,由指定的基金會成員負責管理。這些成員無權把這些錢挪作他用,只有審核權和發放權,確保錢都用到有需要的人身上。謝家和劉家的人都躁動起來,想要開口質疑,又怕自己會被趕出去,只能老老實實地往下聽。
「這座房子,」白律師把這邊的詳細地址念了一遍,「謝先生將它贈予郭興旺先生。」
這下所有人都坐不住了:「郭興旺是誰?我們沒有人姓郭啊!」
袁寧望向一旁的護工。
護工呆了呆,僵坐在原位,淚水一下子落了下來。他就是郭興旺。他能學醫、能上大學,靠的是謝奶奶的資助,畢業後他聽說了保姆下毒的事,拒絕了醫院那邊的邀請,執意過來謝老這邊當陪護。為此很多人都不理解他,包括家裏人和女友。這兩年多來,他有時也會後悔自己的選擇——尤其是在收到女友結婚請柬的時候。
可是想到謝奶奶對他的恩情,他還是堅持守在謝老身邊。時間久了,他感覺謝老就是他的親人,像他的親爺爺一樣。人一老就會像小孩,有段時間謝老血糖高了,很多東西都被限制着不給吃。謝老明里答應得好好地,一轉頭又偷偷地吃上一點解饞。有時候他管得嚴了,謝老會控制不住地罵他兩句。過了一會兒見他不說話,又繃着臉問他:「生氣了?年輕人心胸要寬大點,別動不動就生氣……」說的話繞來繞去,就是拉不下臉直接說對不起。
聽到謝老把房子留給自己,護工只覺得兩年多來的記憶一下子涌到腦中,讓他的眼淚霎時決了堤。
謝老這個人脾氣擰,性格拗,一生沒幾個親近人。可是別人對他怎麼樣,他心裏都記着。父母養育他、兄弟姐妹幫扶他,他一直都記着,出頭以後也盡力幫他們。
可什麼都幫了、什麼都做了,卻只養出了一群貪心不足的白眼狼兒!
父母不在了,兄弟姐妹都去了,老伴也離開了這個世界,可想而知,謝老活着該多寂寞——可即使是這樣孤獨的活着,謝老也還是記得別人的好——即使是拿着薪水作為護工陪伴在身邊的,謝老也覺得他好。
這些人怎麼就看不到呢?
這些人怎麼就只覺得謝老脾氣古怪、不好伺候呢?
郭興旺握緊拳頭。
白律師不管其他人的激動,繼續往下念。後面的內容很簡單,如果其他人有上門騷擾的行為,則收回他們目前所住的房子,並向相應單位舉報他們這種違法事實。簡單來說就是房子不讓他們住了,工作也不讓他們幹了,既然那麼愛端起碗吃肉放下碗罵娘,那就把肉也拿走吧,省得辛苦養活了他們還得繼續被罵。
這一條一念完,所有人都沒聲了。
「我可以把招福帶回家嗎?」袁寧緊緊抱住招福,「我怕招福它太傷心。招福它跟着謝爺爺好多年了,我可以把它帶回家照顧它嗎?」今天招福一句話都沒有說,袁寧很害怕招福也出事。
「可以。」白律師說,「遺囑裏面有一條,有願意收養招福、又有條件收養招福的,可以當招福的新主人。」
比起房子的歸屬,誰都不關心一條狗的死活。他們說:「行了行了,要養就養,都十來歲了,看門都嫌老,誰稀罕!那什麼遺囑裏面沒有別的了嗎?」
護工知道袁寧有多喜歡招福,也沒有反對。
白律師說:「既然定下了招福的新主人是袁寧,那麼遺囑的附加項也可以啟用了。」白律師念出上面的詳細地址,「位於這個地方的牧場,將會由招福的新主人繼承。所以牧場的新主人是袁寧——由於袁寧還沒成年,需要袁寧的監護人過來完成轉讓手續。」白律師合上遺囑,「這就是遺囑的全部內容。」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到了袁寧身上。
袁寧愣愣地抱着招福,不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望向自己。他只是害怕招福留在這裏會觸景生情、傷心過度而已,怎麼會變成繼承牧場呢?想到謝老坐在葡萄架下看他和招福在草地上到處撒歡的日子,袁寧鼻子酸酸澀澀,心裏也酸酸澀澀。他喜歡招福、喜歡牧場,但也喜歡謝爺爺啊!
這時章修鳴把剛回到家的章修嚴給搬過來了,章修文和章秀靈也緊跟其後。他們在門口遇上了負責管理牧場的程忠,兩邊對望一眼,齊齊走進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