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場》/春溪笛曉
第三章
這時車站廣播中響起悅耳的女聲提示:「南廣車站就要到了,請在南廣車站下車的旅客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去車廂兩端準備下車,南廣車站就要到了。」
臥鋪這邊自然不會在南廣下車,到站後車上廁所暫時關閉,走動的人反而少了,都三三兩兩地坐在過道旁說話。
袁寧聽到「南廣」二字,心砰砰直跳,他趴在窗邊往外看,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不斷辨認着窗外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咚、咚、咚,他微微屏起呼吸,不敢讓眼鏡男發現自己眼底的期待。他多想再看袁波堂哥一眼啊!
前天袁波和二伯一起出發,去南廣賣家裏的果子,再進些新鮮貨物回市里賣。這是二嬸的主意,二嬸是最能幹的,想法也多,所以二伯雖然脾氣不好,卻一直很聽她的話。這都兩天了,果子應該已經賣完,貨應該也進好了,也許袁波正巧就坐車回家——正巧在對面的站台上車呢!
明知這可能性很小,袁寧還是不願意挪開眼。火車停靠也就十分鐘左右,到接近十分鐘時,從地下通道走上站台的人也少了,希望越來越渺茫,袁寧眼眶酸澀無比。
火車鳴起了汽笛聲,車身輕輕晃動,哐當哐當地往前駛去。突然,袁寧直起了背脊,直直地盯着站台入口看。他看見了!他看見袁波了!袁波穿着白色的背心,深藍色的短褲,和出發來南廣那天一樣!
可是火車已經開了。
袁寧一下子跳下床鋪,穿上鞋子跑了出去。袁波一直往後走,火車卻一直往前駛,他跑到兩節車廂間的車窗前伸着脖子、睜大眼睛往外看,也看不見袁波的身影了。
火車出了站,越駛越快,站台不見了,袁波不見了,只有匆匆而過的高樓廣廈。
眼鏡男皺着眉頭跟了過來,見袁寧像尊雕塑似的站在那兒,沒有哭,也沒有鬧,只靜靜地望着窗外。眼鏡男說:「不要亂跑。」
袁寧小聲說:「我要上廁所,所以在這裏等着。」
正巧列車員走了過來,掏出鑰匙把廁所門打開。袁寧沒有看眼鏡男,仗着身體矮小從眼鏡男身邊擠過去,鑽進廁所里關上門。
眼鏡男聞到剛才從廁所里散出來的異味,眉頭皺得更緊,轉身回了車廂。他不怕袁寧跑,火車正開着,袁寧下不了車,而且一個六歲小孩人生地不熟的,能跑到哪兒去?
袁寧也不想跑。他躲進廁所里,只是暫時不願見到眼鏡男。
他拉出掛在頸上的紅繩子,在紅繩子末端戲着個兩指寬的玉佩,玉佩雕着魚戲泉眼圖。
這是他外祖母傳給他母親。
以前父母總有忙不完的事,經常留他一個人在學校宿舍里,母親就把這玉佩用紅繩子穿起來掛到他頸上,當是她陪着他。現在母親不在了,又離了家鄉,往後也只有這玉佩還陪在他身邊了。
袁寧用力吸着鼻子,眼淚卻還是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哭得傷心,沒發現玉佩泛起了淡淡光暈,只緊緊地捏着它不放。
直至玉佩上的魚鰭刺破了他的手指,袁寧才覺得疼。袁寧低頭瞧去,卻見那玉佩染了血,整個玉佩居然漸漸變紅了,再定睛一看,玉佩倏然從他掌中消失了!
真的不見了!
袁寧從來不曾聽說過這樣的事,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緩過神來再看那空蕩蕩的紅繩,袁寧更傷心了。他正茫然無措着,就聽外頭傳來其他乘客的交談聲:「怎麼還不出來?」「對啊,急死人了。」「這是要在裏面呆多久啊!」
顯然都有些不耐煩了。
袁寧手一抖,把紅繩子從脖子上取下來,小心地放進口袋裏。玉佩已經消失,他只剩這跟繩子了,等到那邊後他就纏到二嬸給的銀-行卡上藏好,可不能再丟了。
袁寧打開廁所門,怯生生地看向外面的人。其他人見他這么小,火氣也消了,讓開一條道讓他回車廂。袁寧一間一間臥鋪找過去,走到第六間,才見到在那看報紙的眼鏡男。
桌上已擺上了新鮮的水果和牛奶,見袁寧臉上有些迷惑,眼鏡男說:「早上的不新鮮了。南廣站換了新的,早上那些都分給別人吃了。」
早上才買的,怎麼就不新鮮了?袁寧沒有說話,手腳並用地爬到床上,仍是沒去動那水果,只躺上床蓋住被子,背對着眼鏡男,睜大眼睛看着雪白的車壁。床鋪對成人來說有點小,對六歲孩子來說卻很大,他躺着躺着就蜷起了身體,把自己縮成一團。
火車晃晃蕩盪駛遠,袁寧漸漸有了睡意。他的手下意識抓在胸前,想去抓母親留下的玉佩,抓緊衣襟後才想起它已經不見了,心裏空蕩蕩的,也不知是難過還是害怕。一陣困意襲來,袁寧頭抵着枕頭,合上了眼。
也不知過了多久,袁寧感覺有東西在啃咬自己的手指,低下頭仔細看去,卻見一尾魚兒咬住自己手指。那魚兒魚鰭凜凜,魚鱗鮮亮,那雙魚眼極有靈氣,瞧着好似在那裏見過。它嘴中沒牙齒,只吮着他指頭不放。
袁寧嚇了一跳。
火車上怎麼會有魚?他抬頭一看,發現四周已不是狹窄的臥鋪,眼前敞亮一片。那魚兒尾巴一甩,一處靈泉出現在地面,清冽的泉水潺潺湧出。魚兒往泉中一跳,在泉眼周圍嬉戲遊動,好不活潑。袁寧想起來了,這不正是母親留給他的玉佩嗎?玉佩還在,還道他的夢中來了!
袁寧跪坐到靈泉邊,伸手去探那清亮的泉水。魚兒發現了他的動作,又遊了過來,吮起袁寧的手指來。隨着魚兒的吸吮,袁寧指頭上那絲刺痛消失了,那小小的傷口也消失了。
袁寧還小,遇到這樣的事只覺得奇妙,甚至還有些感動。他覺得這魚兒是母親叫來陪他的,心裏不再難過,高興地說:「謝謝你,小魚!」
魚兒好像聽懂了,尾巴甩了甩,又游到那靈泉里去。
袁寧趴在泉邊看着。
突然,他發現泉水中出現了絲絲黑濁,那黑濁正往魚兒那邊繞去,似乎要將魚兒吞進裏面!
袁寧嚇了一跳,忙叫喚:「小心!」
袁寧猛地睜開眼。
靈泉不見了,魚兒不見了,袁寧的心卻還高高地懸着。要是那黑色的東西把魚兒給吞了,魚兒會不會有危險?一定有危險吧!一定是因為有危險,魚兒才會到他的夢裏來。
袁寧坐了起來,抬起手看看自己被刺傷的指頭,發現上面果然已經沒了傷口。那夢是真的!
他要怎麼才能幫到魚兒?
袁寧看了眼桌上的水果和牛奶。是魚兒幫他治了傷,魚兒要他好好的。現在他還太小,也不知會到什麼地方去,所以魚兒才不說它遇到了什麼麻煩。他得健健康康,快些長大,要不然魚兒再來找他他還是幫不上忙。
袁寧拿起桌上的牛奶喝了起來。
眼鏡男放下報紙,看向袁寧。
袁寧乖乖巧巧地喝完牛奶,又吃了個桔子,穿好鞋子把牛奶盒和桔子皮都拿去扔掉,才坐回床上。他看着坐在對面的眼鏡男,開口問:「叔叔,能和我說說是誰要收養我嗎?」
眼鏡男看着他,沒說話。
袁寧沒氣餒:「我總要知道該怎麼叫人。」
眼鏡男只給他兩個字:「姓章。」
袁寧不知該怎麼往下問。
眼鏡男想到袁寧蜷在床上的可憐模樣,到底還是心軟了,多說了兩句:「你到了那邊,上面會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大哥章修嚴像章先生,話很少,一向不愛理人,不是針對誰;二姐章秀靈像薛女士,脾氣軟和,對誰都很好;三哥章修文和你一樣,是被薛女士收養的,聰明可愛,很討人喜歡。章先生公平,薛女士和善,只要你不惹麻煩,不會有人為難你。」
袁寧把眼鏡男的話都牢牢記住了,心裏有點不安。本以為那家人是沒有孩子才要收養他,沒想到已經有了三個孩子——那為什麼還要收養他呢?袁寧有心要多問幾句,卻見眼鏡男又拿起報紙看了起來,顯然不想再和他說話。
袁寧只能把話都咽了回去。
再怎麼忐忑,該來的還是要來。一日一夜過去,第二日的□□點,太陽剛升起不久,列車就開始報站,說是終點站到了。袁寧把桌上剩下的水果都收到袋裏帶上,跟在眼鏡男身後下車。
眼鏡男看了眼袁寧,有心讓他把水果扔了,最終卻沒開口。過了出站口,眼鏡男就看到有個十二歲左右的少年冷着臉舉着牌子,上頭寫着「接袁寧」三個方方正正的大字,而少年旁邊是個十歲左右的少女,穿着白底紅線格子裙、套着紅色呢子外套,很是可愛。
這不是那位的一兒一女又是誰?
眼鏡男牽起袁寧的手走過去。
少年臉上還是沒有什麼表情,看見眼鏡男伸手去牽袁寧眼底卻掠過一絲驚訝。他父親這助理向來有點潔癖,與人握了手背後都得擦手的,居然會主動牽那小孩?少年的目光落到旁邊的袁寧身上。
真矮。
少年收起牌子。
少女已經跑上去,說道:「呀!你就是寧寧嗎?我七點就過來啦!」她抓住袁寧的手,覺得袁寧的手軟軟的,握着特別舒服,高興地夸道,「寧寧你比照片上更可愛!媽媽本來是要親自來的,但媽媽入春後身體不好,大哥就帶着我過來接你了。寧寧你冷不冷?餓不餓?」
袁寧明白了,這是「對誰都很好」的章秀靈。
旁邊那一直沒說話的肯定是「一向不理人」的章修嚴。
袁寧嘴唇動了動,還是沒能喊出「大哥」和「姐姐」。
章修嚴看了他一眼,發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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