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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要登基
南央第二場雪後, 程府燒起地龍,主人們換上繁複的冬裝。
只涮肉不算神仙日子, 徐冉已與文思街所有住戶熟絡了,練刀之餘,便請鄰居們來自家花園打雪仗。
於是路人常見一眾美人出入程府,明鏡閣、醉紅樓、軟玉齋,各花各美。鶯歌燕語,恣意嬉笑聲飄出院牆,引人浮想艷羨。
&是人不風流枉少年啊……」
顧二決定挽救一下程千仞的名聲,嚇唬罪魁禍首:「下月年終大考, 你的刀術主課沒問題, 但『軍事理論基礎』這門副課很危險,你再不用功,今年能過才見鬼。」
徐冉有點慌:「那怎麼辦,我不想重修一年。」
&說, 雪球放下, 這是我為你寫的學習計劃,從現在到考試, 每天來鹿鳴苑一趟, 我和林鹿出題考校你。來,書拿好。」
徐冉快哭了:「換個地方行嗎。」
顧二慈愛微笑:「吃得苦中苦,方位人上人。」
林醫師近期在為顧雪絳溫養新生武脈, 每日熬三次湯藥。鹿鳴苑脈脈花香被濃郁藥草苦味取代, 也只有林顧二人受得了。
今年冬季格外寒冷, 安國大運河冰封十里,雲桂山脈大雪壓山,南央城中往來商旅減少一半,城闕與大道愈顯寬闊空蕩。
北風正緊,程千仞冒雪來到學院,路上遇見打招呼的學生,他便點頭回禮。
&師兄好。」
&師兄早。」
年終大考壓力下,就連春波台也少了許多擁爐賞雪、梅邊吹笛的閒人。琅琅讀書聲飄出各學舍,諸生一派勤苦之象。
藏難得熱鬧,一樓擠滿借書百~萬\小!說,臨時抱佛腳的學生們。
越往上越冷清,四層後空無一人,程千仞拾階而上,寂靜中只有老舊樓梯吱呀作響。
這座南方最高建築,他來過千萬次,今天才算真正感受到它的高度。
漫長樓梯盡頭,不似傳說中掛滿南淵歷代先賢掛像,或有複雜精密的機關運轉。佈置簡單清雅,普通客廳有的它都有。
雖未設地龍、暖爐,陣法庇護卻使之冬暖夏涼,窗外朔風白雪仿佛另一個世界。
&點失望嗎?」
背後忽有人發問,程千仞回身行禮:「胡先生。」
&不是頂層,樓上才是南央陣法中樞,有空間陣法遮掩,你現在看不到。以後或許有機會……」
胡副院長身着單薄春衫,還是初見時的書生打扮。神色溫和,眉間卻有淡淡倦意,正坐在案前斟茶:>
程千仞依言入座:「先生氣色不大好。出什麼事了嗎?」
胡先生擺擺手:「方才起了一卦,有些累。」
程千仞接過茶盞,等對方先開口。
自神鬼辟易現於人前,學院替他承擔各方壓力。胡先生不知作何考慮,十分沉得住氣,直到現在才召他談話。
&能看看你的劍嗎?」
程千仞解劍置於案上:「先生請。」
寶劍出鞘三寸,寒光乍現。
胡易知捧劍端詳:「人們說它萬般不詳,還不是為它搶破頭。」
神鬼辟易本就凶煞極盛,持劍者易遭反噬。上一任劍主又死在徒弟寧復還手上,使它惡名更甚。
&怕嗎?」
程千仞搖頭:「怕它?當然不怕。怕外面的人?怕有何用。」
胡先生聞言笑笑,收劍回鞘,遞還程千仞:「今天找你來,卻不是為它。」他自袖間取出一封信,「有東西轉交給你。」
熟悉至極的字跡,猝不及防撞入眼帘。程千仞一時愣怔。
胡易知嘆了口氣:「你們通信沒問題,讓我轉交也可以,發傳訊符不好嗎?」
&間通道突然開啟,我和院判還以為,朝辭宮發來什麼重要消息,聖上駕崩了?魔族大軍打進白雪關了?結果呢?給你的家書!」
他見程千仞魂游天外一般無甚反應,更覺胸中憋氣:
&輕人,你這真是『家書抵萬金>
程千仞被訓得跟孫子一樣:「抱、抱歉。」
他接過寫有『程千仞親啟』的信封,不由呼吸急促,心情忐忑。
逐流寄信來,會說什麼?解釋上次的事嗎?那樣的話,當然是選擇原諒他……
信紙展開,四個大字躍然紙上——
&事已了』。
逐流的字跡,落款寫着朝歌闕。
程千仞腦中轟鳴一聲。
原來如此。
這意思清楚簡單,我欠你教養恩義,替你解決一樁天大禍事。還如你昔日所願,讓你後半輩子過得安穩。
你我因果乾淨,兩不相干。
他們之間,從不存在兄弟情深、『家書抵萬金』的感人橋段。
真乾淨啊,多一個字都不寫。連最後一封信,也要經別人轉交。
送走逐流時,程千仞確實想過這一天。
等事情真正擺到眼前,才發現自己遠不如想像中豁達。
兩道聲音在他腦海中廝殺。
&逐流,出息了啊,跟我來這套,死白眼狼,撿你不如養條狗!」
&憑什麼怪他,這不是你想要的嗎?還說只要他過的好,虛偽,假話!」
胡副院長撿起飄落地板的信紙,看到落款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放心,畢業之後,你可以繼續留在學院。」
這不是家書,是朝辭宮向南淵學院傳達意志。
南央城裏,很少有事能瞞過胡先生。他知道暮雲湖血腥大屠殺,也知道程千仞養在身邊的孩子,是被哪路人接走的。
但他未留意過逐流字跡,更想不到算不到,就在今年秋天,朝歌闕這個名字,已換了新主人。
程千仞奪回信箋塞入懷中,行禮告辭,儀態沉穩。
他在樓梯口轉身說道:「先生,若南淵有難,南央城有難,我願捨命出戰,因為我喜歡這裏。但我不會受人擺佈。」
直到走出藏,他始終面色平靜。
只有手中長劍微微顫動。
太液池邊寒柳盡枯,白雪卻似陽春柳絮,漫天紛飛。
薄冰封湖,小舟不渡,湖畔落雪未能及時清掃,遠望白茫茫一片。
程千仞踩在綿軟積雪上,忽有所感,抬頭正對上一道怨毒目光。他無心理會,對方卻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直徑攔在他身前。
是鍾天瑜。
他如今模樣與春日入學時判若兩人。兩頰枯瘦,眼底青黑,神色癲狂。
鍾天瑜因為身份『不夠格』,未能親身參與暮雲湖晚宴,但他知道那夜的很多安排。然而第二天,什麼都沒有發生,花間雪絳沒死,想殺他的人,都憑空消失了。
他在恐慌中傳訊回皇都,時間一天天過去,杳無回音。
這件事被他看不到的可怕意志硬生生抹去,沒人在意他這個唯一倖存知情者,就像鋪天羅網不會在意漏網螻蟻。
他知道他完了,被家族『遺忘』,失去扶持,前途徹底葬送。
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好端端活着,程千仞依舊心安理得的接受眾人崇拜追捧。
恐懼與絕望折磨得他夜夜不得安睡,他受夠了。
&以為沒人知道,你和花間雪絳做過什麼!」
程千仞幾乎忘了這個人,不曾想對方卻死死記着他。
他笑了笑:「你們總是覺得,自己性命天生金貴。別人不過是用同樣方式對你,你便無法接受嗎?」
鍾天瑜胸膛劇烈起伏,忽然揚手,將凜霜劍拋給身後人:「殺了他。」
寶劍落在臉色蒼白的劍侍手中。
眾人聽見動靜,紛紛向這邊跑來。
&事了,快去找督查隊!」
&少爺瘋了嗎?他怎麼敢!」
&沒有自己動手,可見沒瘋。按照院規,太液池鬥毆,誰拔劍誰受嚴懲。最多只能判他言語挑唆,抄幾遍院規。」
&十六又不傻,怎麼會聽他的……」
出乎眾人意料,一道細微的金屬摩擦聲響起,木訥劍侍神色掙扎,凜霜劍卻緩緩出鞘。
鍾天瑜冷笑道:「眾目睽睽,你能拿我怎麼樣?你敢拔劍嗎?」
程千仞不看凜霜劍,只認真道:「勸你冷靜一點,我一劍既出,你還有沒有命在,我自己也控制不住。」
鍾天瑜對劍侍喝道:「廢物,你還等什麼——」
寒芒乍現!
喝罵聲戛然停止,他像被人扼住脖子,喉間只能發出細微掙扎聲。
一截劍尖破體而出,鍾天瑜身體轟然倒地。鮮血潑灑。
凜霜劍堪堪離鞘三寸,程千仞轉向鍾十六:「你自由了。」
神鬼辟易太快,快到沒人看清劍軌。
圍觀眾人回神,慌亂四散,尖叫聲此起彼伏。
&殺人了——」
&下他!」
無數督查隊員向湖畔湧來,將程千仞重重包圍,黑衣如潮覆蓋皚皚白雪地。
忽而人群分開,整齊行禮。漫天風雪之後,院判顯出身形。
&然行兇,你眼中還有沒有學院規矩?」
程千仞劍尖指地,鮮血流淌,劍身明亮如故,映照他冷漠眉眼,甚是駭人。
&院行規矩,理當一視同仁。這人攔我去路時,你為什麼不出現?」他回身望向藏頂層,他知道副院長站在那裏:
&想看我如何選擇?這就是我的答案。」
誰要這自欺欺人的安穩。
執事長喝道:「放肆!你在跟誰說話,立刻向院判道歉!」
持劍少年忽然大笑,笑聲震落枝頭雪花:「整日坐在高樓里俯瞰眾生,你還會使刀嗎?」
楚嵐川面無表情,絲毫沒有被冒犯的惱怒。
論地位,院判裁定學院一切規矩,神聖不可動搖。論戰力,將程千仞打成狗的宋覺非遇上他,也只能自折功體,施展血遁脫身。
他是南方數一數二的強者,聖人之下,皆有一戰之力。
很久沒人敢這樣與他說話。
風雪驟疾,濃雲匯聚,在他頭頂天空翻湧。
——程千仞瘋了。
在場所有人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