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大雪。
劉喜望着城樓上的人,輕嘆了一口氣,上前提醒道:「皇上,時辰不早了,該回宮了。」
蘇承淮一動不動,好似未曾聽見他的話,眸光落在城樓下不遠處的斬台上,屍體橫顧,白雪上凝固着的艷紅的血,還在昭示着方才的腥風血雨。
他輕闔眼眸,雋逸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冰涼的雪花落在他的紫絳色的外袍上,不過片刻又融化,他的身軀早已僵硬。
他的嘴角緩緩綻放出一抹笑意,這麼多年也只有在殺了這些人時,才會發自內心的笑笑。
笑容過後,便是胸腔中悶悶的錘痛。
他抬眸,漆黑的瞳孔深不可測,五年了,他總算是為她報了仇。
他轉身大步離開,再也未看城樓下的血腥。
&玉屏宮。」
劉喜跟上他的步子,回頭望了一眼屍體,他搖了搖頭,這些人到死都不知道,皇上對前皇后的情深義重。
五年前,顧將軍及其子一門兩將慘死邊疆,當時的皇后顧巒清才遭小產之痛,聽聞噩耗,鬱郁而不得解,加之前些日子又同皇上置氣,太醫院的人又不盡心,才使身子越來越差。
直到皇后瀕死皇上才知她的身子骨已被糟蹋成這般,慌張的趕往玉屏宮,即便如此,卻也未能見上最後一面。
這五年來,外人只道皇上手段越發暴虐,行事作風狠辣比起先帝有過之無不及,臣子世家稍有不慎,便被滿門抄斬。
可劉喜知道,並非如外象這般,這五年來,第一個被收拾的就是當年害前皇后小產的趙貴妃,緊接着便是趙國公府,宮裏頭當年暗地裏給前皇后使絆子的人都沒得善終。
當年有人謊報軍情使得顧將軍埋骨蕭山,前皇后再無前朝中人的庇護,日子也越發不好過,皇上雖護着她,卻也不能無時無刻都護着。
方才城樓下被施以剮刑的這家子,如果他沒記錯,應該就是當年謊報軍情的人。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皇上記得可清楚了。
劉喜跟着前面大步離去的男人,在心裏嘆了口氣,當年,誰又能知道,最不受寵的七皇子蘇承淮會最終登上帝位,指點天下呢?
他是蘇承淮身邊的老人了,蘇承淮當年並非是王儲的第一人選,不論是前朝還是後宮,他的勢力都不足以同當時的四皇子比肩,聖意難測,皇位最終還是落到了他的身上。
如今距離當年的奪嫡之爭,已經過去十五年了,蘇承淮也三十有五,時間眨眼而過,劉喜想,他也老了。
玉屏宮自顧巒清死後,便成了禁地,除了皇上,任何人都不得入內,就連打掃的宮婢也不許。
蘇承淮到了玉屏宮,劉喜只站在宮外遠處的假山下等着。
大雪落在蘇承淮漆黑的髮絲上,如潑墨的山水畫一般。
蘇承淮長的是極好的,劍眉之下是一雙深幽的眼眸,瞳孔猶如漩渦一般深邃,又好似泛着妖異的光,白皙的俊臉上無波無瀾,緊繃着的下顎平添了些天子的威嚴,放眼整個大燕,也少有這樣美貌的男子。
蘇承淮踩着腳底下的金靴,一步步踏入院中,整個院子只聽得見靴子踩着積雪上的聲音。
他輕輕推開門,骨節分明的手都在微微的顫抖,開門的瞬間一股冷氣迎面而來,他抬眸望着冰床上那具保存良好的屍體,眼角上才浮點笑意。
他迫不及待的走上前,絲毫不懼冰床散發的冷意,跪在床邊,他的指腹輕輕觸碰上眼前的人兒的臉頰上,啞聲道:「清清,我總算是為你報了仇,只不過讓你久等了。」
一貫豪無情緒的深眸中此刻早已沾染上瘋狂,再也不是朝堂上那個冷麵帝王,不過,他此刻的表情更加讓人畏懼。
他的眼底閃過一絲狠戾,若不是後宮那群蛇蠍心腸的女人,他的清清不至於會死的這般悽慘。
十七歲那年他在興國寺對顧巒清一見鍾情,向父皇請旨將她要了過來。
他如願的娶了她當正妃,日子倒也順心順意,登基之後,他刻意疏遠了她,當時後宮的鬥爭也是火熱,槍打出頭鳥,疏遠她,也為了保全她。
他知她性子懦弱,也不喜與人用些下三濫的手段爭執,他能扶她上後位,可是後位並不好守。
可這些,她都不知,她甚至連他的心意都不知就去了。
&清,我知道你等的時間太長了,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你活過來的。」蘇承淮自言自語道。
他此刻就像是一個魔怔的病人,滿心滿眼的都是顧巒清睜開眼對他笑的模樣,根本不願接受他眼前的人早已死去的事實。
這些年,他用冰床,還有顧巒清口中的駐顏珠來保持她的屍身不腐,容顏如平時無異,只不過臉色蒼白些罷了。
蘇承淮的眉上已染上細微的霜白,應是冰床散發出的冷氣所致,他整個身子都是冰冷的,非但不介意,他反而褪去外袍,只着了一件單衣就爬上了床,他抱着顧巒清毫無知覺的身體,腿夾着腿,一雙手也掌控着她的腰,埋首於她的頸部,緊蹙着的眉頭緩緩鬆開,他滿足的閉上了眼,想要好好的睡一覺。
再次睜開眼,窗外的雪已經停了下來,蘇承淮揉了揉發痛的太陽穴,然後用一隻手支着頭,他一動不動的凝視着身邊的人,過了許久,才起身下床穿戴整齊。
他彎腰替顧巒清理了理方才被他弄亂的髮絲,揚唇一笑,在她的臉頰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低沉卻又飽含愉悅的嗓音落在她的耳邊,「你等我。」
等我能讓你再次醒過來。
蘇承淮裹着一身寒氣,將宮門鎖緊,之後才放心的離開玉屏宮,等了許久的劉喜見他出來,趕忙上前,「皇上,天色不早,可是要擺駕回景仁宮?」
蘇承淮勾唇冷笑,「朕還有事要辦,你無需再跟。」
劉喜心下一跳,一時也猜不出眼前的帝王想要做什麼,雖說他想開口勸勸,但這位爺的面色硬生生的將他想說的話堵在了喉嚨口。
也罷,這位爺想做的事,從來都攔不住。
劉喜彎着腰,低頭恭敬道:「老奴告退。」
語罷,便快步後退消失在蘇承淮的視線中。
蘇承淮眸光一沉,斂息沉氣,身子凌空而起,朝宮外飛去。
他去的方向,正是當年初見顧巒清的興國寺。
深更夜重,寺廟中不似白日裏喧囂,佛門重地,夜裏倒是清淨了不少。
守門的僧人是識得蘇承淮的,慌忙替他開了門。
他也沒客氣,冷聲問:「無憂大師呢?」
小僧雙手合十,低眸照着師父的吩咐道:「師父今早去給學堂上的世子們講佛法去了,至今未歸。」
蘇承淮冷冷的掃了一眼小僧,壓着火氣問道:「可說了歸期?」
小僧搖頭,硬着頭皮道:「未曾。」
蘇承淮嗤笑一聲,隨即一隻手便掐上了小僧的脖子,用了八分的力道,直到看見小僧面色呈現紫紅色,才揚手將其一扔。
這一扔,生生將小僧撞到一旁的樹幹上,小僧倒地,吐了一口血,接着便是惱人的咳嗽聲。
蘇承淮是動了殺心的,之所以沒有下十分十的力道,不過是為了逼無憂大師出來。
果不其然,聽見門外聲響的無憂大師,也不再躲着他,皺着眉頭從廂房裏走了出來。
&憂大師的架子真是比朕還要大!」
&敢不敢。」
蘇承淮挑眉,「不敢?你都敢躲着朕,還有什麼是不敢的?」
無憂大師聞言,眉頭更加緊湊,「老僧不過是想讓皇上放下執念罷了。」
蘇承淮早就沒了耐心,猩紅的眼鎖着無憂大師,「五年前,你便跟朕說有法子讓朕的皇后活過來,朕才沒有使天下血流成河,事到如今你也別想給朕躲!皇后若是活不過來,別說你這興國寺了,就算是天下,朕能殺多少殺多少!」
無憂大師臉色泛白,慌忙擺手,「不可不可,我佛慈悲,皇上乃九五至尊,斷不可犯下如此重的殺孽。」
蘇承淮臉色緩了緩,「你若能稱了朕的心意,便就沒有殺孽了。」
無憂大師重重的嘆息,抖動着唇道:「聖上,不是老僧不願做,只是皇后命數已定,若強行為之,便是逆天命。」他頓了頓,「逆天命者,必遭天譴。」
蘇承淮絲毫不將他的話放在心上,眸光一狠,「朕不信天命,亦不怕天譴,今夜,你若不能合了朕的心意,朕便將興國寺所有的僧人都扔進油鍋給炸了,給你餵進肚子裏,讓你也知什麼叫以肉脯師。」
無憂大師血色全無,渾身發抖,他閉眼,隨即又睜開,終是做了一個決定。
&了,皇上,你隨老僧來。」
天命難為,人心更加難動。
蘇承淮神色稍霽,隨着無憂大師進了廂房,之後不知怎的就睡了過去。
長夢大醒,蘇承淮看着熟悉的房間,走到銅鏡前,裏面倒映面容還帶着年少的稚氣,他恍惚愣神,一霎那仿佛明白了些什麼。
世上從來都無起死回生之術,有的只是重來一次的福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