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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原先只是為了怕出現什麼特殊的狀況,錢太醫才特意留下了幾粒藥丸當做備用,只是沒成想,這距離聞人久中毒的日子滿打滿算還沒過滿個一整日,這藥就還真的排上了用場。
只是藥性生猛,起效快,帶來的後遺症也相應的也極大。
聞人久日間強自撐住了將皇后與淑妃糊弄了過去,但待人一走,便是徹底不行了,還未等得錢太醫上門,就被洛驍扶着躺在了床榻上,再一瞧,竟已然人事不知。
錢太醫匆匆趕過來給聞人久看了診,許久,沒說話,只是嘆了一口氣。
「可要緊?」洛驍見着錢太醫起了身,便連忙上前一步問道。
錢太醫收拾着東西,還是不做聲,只是搖了搖頭。
洛驍弄不明白錢太醫的意思,心裏有些不好的預感,但是口中還是留有着幾分希望,瞧着錢太醫便試探道:「太醫的意思是……無大礙?」
錢太醫回頭木木地看洛驍一眼,臉上是半個表情也無的,一開口,直接了當地打破了他的自欺欺人:「我的意思是,沒救了,世子可以去準備一口棺材將太子殿下埋下去了。」
洛驍一怔,半晌未反應過來,而一旁守着的墨柳聞言直接臉色巨變,一時間三魂不見了七魄,腿一軟險些栽倒了下去。
站在她身旁的墨蘭趕緊伸手將人扶住了,只不過臉色也慘白如紙,望着錢太醫的眼神里夾雜着明顯的驚慌失措,她咬了咬唇,沉默了一會兒才顫着聲音道:「太……太醫,你在說什麼?這話是大不敬,可開不得玩笑!」
「誰說我同你們開玩笑了?」錢太醫微微皺了皺眉,伸手撩了內室細密的珠帘子便走到了外室來,口中淡淡道,「我這人,最不好開玩笑。」
眾人見着錢太醫走了,便也趕緊快步跟了出去。
洛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看着錢太醫不起波瀾的面容,好一會兒,從嗓子眼兒里將聲音擠了出來:「便是太醫,也無甚辦法?」
錢太醫側着眼看了看洛驍,好一會兒才道了一句:「也不能說是沒有。」
墨柳眼睛一亮,伸手推開了扶着自己的墨蘭,站穩了,趕緊衝上來幾步,圍在錢太醫身邊便焦急道:「太醫快說說,有什麼法子?」
錢太醫淡淡地道:「首先,要一株極地冰蓮……」
話未完,另一邊的張有德立即道:「有的有的,極地冰蓮奴才記着東宮的庫房內就收着好幾株,太醫若是要……墨蘭,你現在就去取了對牌到倉庫里給太醫拿一株過來!」
「誒,奴婢這就去!」墨蘭點了點頭應了一聲,說着,就準備往殿外趕。只是還未動幾步,卻被錢太醫一隻手拉了回來。
「太醫?」墨蘭疑惑地回頭瞧了他一眼,見着那板得平平的臉,心頭忽而生起一陣不好的預感來,慌亂地看了一眼四周的人,而後只能勉強笑着道,「你拉着奴婢做什麼?可別耽擱了殿下的病情!」
錢太醫鬆了手,只是臉上依舊沒半分笑模樣,轉頭看着面色沉重的洛驍,緩緩道:「若是平常的冰蓮,我難道還需得要來太子這東宮裏求麼?」
眾人聞此言,皆是默了一默。
錢太醫雖說從未明說,但是東宮裏的人都知道,他作為醫仙谷里的弟子,會出谷入了皇宮,全是為了還當初睿敏皇后的恩情。而且,即使錢太醫入了宮,到底也是未曾與醫仙谷斷了聯繫,偌大一個醫仙谷,裏面什麼稀罕草藥尋不着?若是真的只求一株冰蓮入藥,不用驚動任何人,錢太醫便是一句話的功夫大約就能解決了。
但是,眼下的問題就在於,偏生當前太子所需的一味藥,竟然讓錢太醫這樣的人都覺得有些棘手。
若是連皇宮與醫仙谷都沒有,那要他們去哪裏尋去呢?
錢太醫將眾人的神色收入眼底,緩緩道:「太子所需要的冰蓮,是天池裏長着的『青融雪』。此花十年開一次,一次僅僅一朵。且花開半柱香之時,其花瓣就會凋落。但太子所需的,正是那一朵處於盛放狀態的青融雪。」
洛驍心頭一沉,開口便直接問道:「太醫所說的『青融雪』距離花開還有幾時?」
錢太醫輕輕敲了敲桌面,像是在心中計算着日子,半晌,嘴唇微動給出了答案:「至少還有三月余。」
此話一出,整個東宮裏頓時一片死寂。墨蘭、墨柳與張有德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都沒了主意。
「那……可、可還有旁的辦法?」墨柳攥緊了自己的帕子,壓低了聲音,期期艾艾地問着。
錢太醫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有。」
「什麼?」墨柳小心翼翼地問道。
錢太醫不緊不慢地走到一旁坐下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頂着眾人望過來的視線壓力,安然地抿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而後才道:「你們知道苗疆的巫族麼?」
張有德遲疑了一會兒,猶豫道:「是傳說中南蠻子裏面會使邪術的那些子人?」
錢太醫望他一眼,不置可否:「倒也卻是有這麼一說。」
洛驍沉吟一聲,緊接着道:「不過,雖然坊間是有這樣的傳聞,但是大多數也只是過於誇大罷了。」
思索片刻,緩緩道:「根據史料記載,南方確有巫姓一族,在苗疆一帶繁衍了千餘年,千餘年之內,巫族逐漸分化成了黑白兩支。在這其中,白巫族擅岐黃之術,長於周易之學。是以歷代領導苗疆的大巫也多數由白巫族內所產生。」
「而與白巫族相對,黑巫族以蠱毒巫術聞名於世,」看了張有德一眼,「如同張公公所言的使用邪術的人,大約指的也就是黑巫族裏的族人了。」
錢太醫略有些讚賞地衝着洛驍點了點頭:「倒是看不出世子居然還懂這些。」
洛驍苦笑一聲,自然不能說是自己因為前世代替朝廷多次與苗疆開戰,在駐守邊境的一年多時間裏,他是特意重點花費了許多精力去了解苗疆的情狀,這才知曉了這般多的事情。望着錢太醫,洛驍只能搖了搖頭道:「只是偶爾聽父親說起的,因着一時稀罕所以才記下了罷了。」
墨柳在一旁聽着洛驍和錢太醫一來一往說話聽得着急,「哎呀」地叫了一聲打斷他們的交談,而後連忙問道:「說着太子的病,怎麼好好的又扯到苗疆去了?」
墨蘭在一旁聽着,卻是明悟了,眸子一轉,試探着道:「太醫的意思,是說要我們去請一位苗疆巫族的族人過來?」
錢太醫點了點頭:「這大約也是最快的方法了,畢竟,就連宮裏的那幾罈子『青梅淚』聽說着,似乎也是苗疆的巫族人用着特殊的法子,親手泡製出來的。」
話說到這會兒,事情仿佛終於有了些許轉機,只是洛驍臉卻依舊沉着,一雙深色的眸子帶着一些複雜的神色:「只不過……錢太醫,我聽說着,這苗疆的巫族人二十年前,大約遭遇了什麼,一時間內,似乎在整個苗疆內都銷聲匿跡了。便是這次進貢的幾罈子酒,仿佛也並不是新近釀成的了罷?」
「怎麼會!」墨柳用帕子捂了捂唇,瞪着一雙大眼,直愣愣地朝着錢太醫那處瞧,但是見着那邊只是沉默着並沒有其他表示,心裏便也就涼了三分,趔趄着退了幾步,像是終於忍受不住一般輕聲哭了起來。
墨柳這一哭,頓時讓整個殿內的氣氛更顯壓抑,墨蘭在旁邊忍了又忍,伸手拉過墨柳的手,還未等勸慰的話說出口,自己的眼圈兒卻也是紅了。
張有德在一旁看得又氣又急,伸手戳在兩人的額上便罵:「殿下不過是病了,又不是……」說道此處略頓了頓,隨後繼續罵道,「你們兩個作死的在這裏哭什麼哭?要是讓外頭聽見了,還以為咱們的殿下如何了呢!」
話至此,聲音雖是嚴厲,但是隱隱的卻也夾雜了些許惶恐的顫音來。
錢太醫又靜靜地坐了坐,問道:「不過你們去問一問右相可有法子?」
洛驍抬頭無奈地瞧了錢太醫一眼。
自睿敏皇后仙去後,右相一派就被各方打壓得厲害。且右相這支年輕的一脈上又沒有當得住事兒的,真要將太子此時的情況泄露過去,只怕救命的藥還未找到,那邊就已經先是自亂陣腳了。
洛驍抿着唇沉默了一會兒,瞧着殿內六神無主的太監宮女們,眸子沉了沉,卻是微微笑了:「成了,你們也別在這裏瞎忙活了,太子的病,錢太醫你就先開些溫補的藥調養着,至於其他的,全權交於我來考慮便是。」
錢太醫上下將洛驍打量了一遍,反問了一句:「世子是想要動用侯爺的兵力去苗疆尋人?」
洛驍只笑了笑,卻不做聲,光從他的面上瞧着,倒是絲毫揣測不出此時此刻他在心中在想些什麼。
錢太醫覺得有些稀奇。
但是對於別人的事他向來懶於去細究,所以倒也不再琢磨,只是簡明扼要的道:「以太子現在這般光景,我至多只能再幫着延續十日。」
十日。不過短短一旬的時間。
洛驍藏在袖中的手緊緊地握了握,只是臉上還是掛着淡而從容的笑,拱了拱手便道,「那這十日,還是要勞煩太醫了。」
錢太醫視線又在洛驍身上晃了晃,而後點了點頭,斜了墨蘭與墨柳那處一眼:「你們兩個過來,隨我回府上先去將藥抓了……這幾日,仔細在殿下身旁伺候着……待會兒我再寫個單子,上面記着的東西就別讓殿下碰了。另外,千萬記着煮好的藥要按時將要給太子灌下去,若是耽擱了時辰,出現了什麼意外,我是全不負責的。」
墨蘭與墨柳聞言,急急地齊聲應了個「是」,而後朝着洛驍和張有德看了一眼,便忙跟在錢太醫身後出了青瀾殿。
錢太醫帶着墨蘭、墨柳一走,外室里便只剩下了洛驍與張有德兩個人。
「關於殿下這事兒,世子可是已經有了什麼主意?」稍稍猶豫了一會兒,張有德還是不放心地上前詢問了一句。
洛驍側眸掃了一眼張有德,並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微微笑着:「公公無須多問,該如何做我心中自有計較。」眯了眯眸子,透過半開的木門瞧着外頭空曠的院子,「你們只需相信我便是了。」
張有德瞧着洛驍的側臉,明明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郎,面貌都尚且青澀,只是言語舉止之間,卻也頗有幾分上位者的果決氣勢了。
雖然從錢太醫的話中可以明確感受到自家太子爺這次的病的的確確是危險至極,但是不知怎麼的——許是因為洛驍的態度太過于堅定和從容,他在一旁瞧着,本來有些六神無主心態倒也真的漸漸平復了下來。輕輕呼了一口氣,心中莫名就開始覺着這平津世子大約是確實能找到個什麼方法,將自家殿下從鬼門關給拉回來的。
點頭「誒」了一聲,張有德只道:「為着殿下的事忙活了這麼長時間,奴才記着,世子連午膳都還未來得及用罷?」稍稍彎了彎腰,「世子且去內室里候着,奴才這便就下去催一催廚房,讓那廚子替世子做些吃食過來。」
洛驍淡淡地頷首:「只不過我現在也無甚胃口,你只叫廚房裏做些簡單的粥來便是……燉的軟化些,要是能讓殿下入口的。」
張有德忙應聲道:「奴才記下了。」
洛驍「嗯」了一聲,擺了擺手,說了一聲「去罷」便撩了帘子又走進了內室里去。
屋子裏,聞人久正蹙着眉微微蜷縮着身體躺在床榻上,明明是五月已經開始入夏的天兒了,他卻冷得渾身微微打着顫。洛驍見狀,連忙快步走了過去,只見床榻上那人唇已然凍得發紫,偶爾的唇瓣輕輕開闔一下,便吐出幾句有些痛苦的囈語。
「殿下……殿下!」洛驍彎下腰伸手輕輕拍着聞人久的臉,那邊卻沒有分毫醒來的意思。只不過大約是因着洛驍掌心的溫度高,貼在他冰涼的臉上,顯得格外熨帖而舒適,聞人久緊皺起了眉頭微微舒展了些許,臉頰下意識地貼在洛驍手心中蹭了蹭,只是身子卻因着內里不斷上涌着的寒意而蜷縮得愈發厲害了。
洛驍被聞人久蹭得微微一怔,與他肌膚相貼的部分仿佛燃起了一小撮火苗,而後幾乎是瞬間的工夫,星星點點的火苗迅速燎原,滔天的火勢以一種不可抵擋的氣勢洶湧襲來,一路直直地燒到了他的內里,直將他的五臟六腑都快焚燒乾淨了。
心底被壓抑住的那頭猛獸又開始咆哮。一次比一次劇烈,一次比一次更加兇猛。隱隱的,洛驍甚至都能瞧見那頭獸正輕蔑地向他露出獠牙來。
手掌又在聞人久的臉上輕輕貼了片刻,然後,洛驍深深吸了一口氣,以一種緩慢卻堅決的姿勢將手緩緩地收了回來。
因着失去了洛驍這個熱源,聞人久原本才鬆開一點的眉頭立即又緊緊地皺了起來。長長地垂下來的雙睫劇烈地顫動着,唇瓣開闔之間便泄露了些許無意識的嗚咽聲來。
洛驍在屋子裏尋了床厚實些的棉被給聞人久蓋上了,然後細緻地幫着他掖好了被角,視線不經意地又划過了聞人久那張過於精緻妖麗的臉。而後緩緩地嘆了一口氣。
他的這個太子殿下呵,向來要強得很,便是自己處於弱勢,也是從不肯將自己不堪的一面示於人前的。這樣看起來幾分狼狽,像個孩子一樣撒嬌,可憐卻又莫名有些可愛的聞人久,大約也只有在病的人事不知的時候,他才能有幸瞧上一瞧了。
洛驍伸手幫他將汗濕的發從額前撥開,然後矮身坐在放於床榻旁的那個圓木椅上守着他的太子殿下,只不過時候還未過多久,便見被棉被壓着的聞人久斷斷續續地傳來一點粗重的呼吸聲。
棉被雖然暖和,但是蓋在身上卻着實重的很,不過幾個瞬息,先前慘白的臉已經被捂得緋紅一片,便是連發角與脖子上都開始密密麻麻地滲出了一層汗珠子。
洛驍瞧着,又趕緊拿着帕子將他的殿下將面上的汗水拭乾了,然後把最上面的一層棉被掀了去,然後換了一床柔軟得多的厚絨毯蓋上去,這一遭才又算是消停了下來。
直至張有德那邊帶着幾個小宮女傳膳進了青瀾殿,洛驍就反反覆覆陪着聞人久折騰了三回。張有德進了內室和洛驍打了個照面,見着他額上隱隱的汗跡,再看一眼自家太子此時的狀態,一個轉念也是明白了過來,再瞧着洛驍也不由得感慨着道:「世子爺真是辛苦了。」
洛驍微微笑了一下:「殿下不光是你們的主子,算起來,也是我的主子。此時主子病了,我不過是順手在這裏照顧着,怎麼算是辛苦?」
說着,走到桌子旁,垂眸瞧了瞧。
因着怕餓着了他,是以這一次做的菜倒也沒平日裏的那麼些子講究。只簡單做了一生進鴨花湯餅,一纏花雲夢肉,一七返膏以及一盤天鵝炙,用青花瓷的碟子裝了,擺在桌上正冒着熱乎氣兒。
另外還放着一盆子魚片粥。用的是新進的海魚,魚刺在先前都已經被細緻地剔除了,煮的粘軟,聞起來有些清甜,配上一點青翠的蔥花,看起來倒很是能挑動食慾。
「粥之前已經叫廚子用井水涼過了,此時入口,溫度應是恰好的。」張有德見洛驍瞧着那盆子魚片粥,趕忙上前拿了只空碗替着洛驍盛滿了遞了過去。
洛驍接過那碗,卻並不是自己吃的,伸手又拿了個勺子,轉了身便朝着聞人久那邊走了過去。
張有德看着洛驍的動作微怔了一下,隨即連忙快步趕上去道:「殿下那邊奴才來便是,世子還是先去用膳罷。世子身子金貴,這是一日都未曾進食了,仔細餓壞了身子。」
洛驍卻分毫都沒有將碗遞給張有德的意思,只微微側頭看着他,笑道:「公公只是說我,卻忘了殿下也是一日未曾進食的麼?」說話間已經端着碗走到了聞人久身邊,將碗先擱在一旁,而後伸手拿了個引枕墊在聞人久身後,稍稍將他的身子墊高了些固定住了,然後才端着碗舀了一勺子粥,放在唇邊吹了吹,仔細地送到了聞人久嘴裏。
「再者,說起金貴,世上除了當今聖上,又還有哪個,敢說自己比太子殿下還金貴?」見着聞人久雖然意識不清醒,但是好歹還能下意識地吞咽食物,洛驍輕輕舒了一口氣,臉上的笑意也真實了些,緊接着便舀了第二勺子粥送到了他的嘴裏,「公公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張有德訥訥地站在一旁,瞧着洛驍對聞人久細緻入微的伺候,一時間又是覺得感動又是覺得不可思議。瞧着洛驍,半晌,才緩緩地道:「原先奴才總覺得上天對太子殿下實在太不公平,明明是出生正統頂頂尊貴的人,但是偏偏事事不得順遂,瞧起來總像是差了那麼一點運道。但是自從世子爺……」笑着嘆息了一句,「奴才這才覺得,太子這該是時運到了。」
說着,伸手擦了擦眼角,朝着外室看了一眼,幾步走了過去,掩飾般地笑道:「這都什麼時候了?墨蘭和墨柳那兩個丫頭,跟在錢太醫身後竟是丟了麼?怎的去了那麼久還不回來?」伸手撩了帘子,「世子在此處歇着,奴才這就去殿外瞧一瞧。」
說着,也不等洛驍那邊應聲,便快步又離開了。
洛驍遙遙地看着張有德離去時略顯得有幾分慌亂的背影,半晌,搖頭笑了笑,然後又重新專注到自己手上的活計,小心地幫着聞人久將剩下的半碗粥餵下了。
伺候着這邊用罷了飯,洛驍自己也隨便用了一點,隨後喚着在外頭當值的幾個小宮女將東西收拾了,這才又重新坐回到了聞人久身旁。
說實話,之前在錢太醫面前,他之所以那麼肯定說出那個「十日之約」,無非也就是仗着他曾經經歷過這一遭,知道聞人久即使現下脈象再如何兇險,卻也都不會有性命之憂罷了。
只不過即使是他能裝作淡定從容的唬住張公公、墨蘭之流,但是實際上在他心底,卻是並沒有懷揣着十分的把握的。
畢竟自打他重生以來,他所改變的東西已然太多,無論是他無意還是有意,不得不承認的一點就是,哪怕極細微極不起眼的地方也好,他現在所處的這個空間,已經與他曾經經歷過的那一個,一點點的發生了偏差了。
而他現在,唯一懼怕的,就是這個未知偏差會不會波及到了聞人久身上。
若是其他倒也無甚,但要是萬一——
洛驍想到這裏,胸口又微微一緊,隨即卻又趕緊將自己那些處在萌芽狀態的危險念頭給遏制住了。
不、不、不,不會的。
一切都才剛剛開始,他還沒贖完自己的罪過,他還沒親眼瞧着聞人久穿着明黃龍袍登上那金龍御座,他的殿下怎麼可能會就這麼提前退場呢?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洛驍用目光細細地描摹着聞人久纖薄卻精緻到不可思議的眉眼輪廓,忍耐了一會兒,卻還是按捺不住,遲疑地伸了手,而後虛着手指隔空撫了撫那雙微微輕顫着的睫。他知道,聞人久那薄薄眼皮下藏着怎樣一雙涼薄卻又美極的眼眸。
常年含着水霧的桃花眸明明看起來深情如許,整張臉上卻是連絲笑意都吝於展露。洛驍這麼想着,腦中卻又忽然划過一張定定地瞧着他,微微揚着唇,笑得仿若能讓人聽見整樹桃花盛開的臉。
心跳驟然停了一拍,隨即卻又緊接着驀然加快起來。
洛驍伸手扶額,近乎無奈地輕輕嘆息了一聲。
年輕的身子自然好,這代表着他擁有更多的時間、更多的精力,以及更多的對於未來的選擇餘力。
但是,同樣的,弊端也顯而易見。年輕的身子精力總是太過於充沛,只是隨意的一個念想,便能叫他的身體輕易的激動起來。
洛驍閉了閉眼睛,伸手揉了揉眉心:到底是添了許多無謂的麻煩。
之後的時間裏,聞人久那處冷熱交替得反反覆覆又折騰了幾次,出了好一會兒汗,洛驍怕擰了個帕子替他擦了擦臉和手、腳,又探了探他的額頭,終於感覺着他的體溫也開始漸漸趨於平穩。
但這個當口兒,洛驍瞧着他被棉被壓得難受,但卻也不敢把被子全掀了惹他着涼,想了想,還是叫了宮女將殿內所有的蠶絲被尋了出來,兩床被褥合在一起,給聞人久蓋嚴實了,這才算是妥當。
又是等了約莫盞茶工夫,屋子外面忽而傳來些許響動,洛驍抬頭望了望,便見墨蘭端着藥碗就匆匆地走了進來。
「怎的耽擱了這麼長的時間?」洛驍起身接過墨蘭手裏的藥輕聲問道。
墨蘭見着洛驍接碗過去,倒也沒推辭,大約是這段時候日日是由洛驍親自伺候着聞人久,多數不讓旁人插手的緣故,她們這些貼身的大宮女居然也很是習慣了。
站在洛驍身後一點兒,看着他熟門熟路地半摟住自家太子爺細緻周到的餵着藥,竟然半點也不覺得違和,口中只伶俐地解釋道着:「因着怕驚動宮裏的人,所以太子這會兒的藥,奴婢兩個都是跟着錢太醫去他手下的那個小藥房裏拿的。先前去的時候沒注意到地那麼偏,房子建在小山半腰上,下山的路不好走,來回一趟路上就耽擱了。」
墨柳一點頭,也湊了過來:「而且這藥太醫吩咐下來,必須要用小火煨着,直等着五碗水煮成半碗之後才能入口的,這一來二去的,便弄到了現在。」
「行了,也未說要怪罪你們,怎的這個時候嘴巴倒是一個賽一個的伶俐了。」洛驍拿了個湯匙舀了舀手裏的藥湯。雖然只半碗,但是因着是生生由五碗水敖乾的,顏色瞧上去就格外濃些。
且不說像他的殿下這般怕苦的人,便是他聞着這藥味兒,都覺得有些怕了。洛驍瞧了瞧藥碗,覺得有些頭疼,就這麼一碗藥要怎麼給聞人久灌下去還真是個問題。
洛驍垂眸瞧着被自己圈在懷裏,卻還一個勁兒地找着地方後縮着的聞人久,一時間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
若是換做旁的事,聞人久在他面前表現出了明顯的牴觸情緒,只要不涉及根本,他肯定便就也由着他去了。只是畢竟這次不同。之前錢太醫那邊已經千叮嚀萬囑咐過了,事關聞人久的性命問題,縱然是瞧着他那喝藥的可憐樣心中疼惜,但是該狠的時候還是狠了心。洛驍抿緊了唇,也不給自己半點兒心軟的機會,一手拿了碗,一手直接捏了他的鼻子,就這麼的給人生生地灌了下去。
聞人久自然是要掙扎的,只是本來氣力就不如洛驍這個武夫大,且這會兒又生着病,兩項相加,更是沒得法子了。
自己主子被洛驍欺負得可憐,墨柳和墨蘭瞧在眼裏,心疼的眼淚都快出來了,但是看着洛驍板得一點表情也無的臉,卻也是半句不敢勸的,最終只能微微偏了頭,避開了視線,讓着洛驍硬是將半碗藥都全數給聞人久餵了下去。
中途的時候因着餵得猛了些,聞人久被藥嗆住了嗓子,「哇」地一聲將之前喝下去的藥也給全數吐到了洛驍身上,但是洛驍卻是眉眼不動,只是淡淡朝着墨蘭吩咐着「再去煮一碗藥來」之後,又硬是迫着聞人久將剩下的藥喝了下去。
就為了聞人久吃藥這件事,洛驍圍在他身邊足足伺候了半個多時辰。等到將一切處理妥帖,又讓墨蘭、墨柳兩人幫着收拾了一下殘局,等一切收拾乾淨了,洛驍終於能再坐在一旁喘口氣時,夜色眼見着已經有些深了。
張有德打了水來讓洛驍梳洗,看着他渾身都被汗浸濕了的模樣,笑着道:「今日倒是多虧有世子在了,不然依照太子那般反應,尋常奴婢丫頭又怎麼敢給過去給他餵藥?」
洛驍大約也是想起來先前屋子裏那副兵荒馬亂的情景,又低頭瞧一瞧自己手臂上被人掐出來的青紫痕跡,唇邊也不由得露出一絲苦笑來,低頭猛地伸手擦了一把臉,口中道:「只盼待得殿下清醒過來,千萬不要記起這一段,日後與我算賬才是。」
張有德笑道:「世子多慮了,殿下本身是個明白事理的,自然知道世子的所有『無理之舉』全是為的什麼。日後殿下想着這段,記着世子的好還來不及呢,又怎麼會怪罪?」
洛驍又洗了洗手,而後接過張有德遞來的帕子將手上的水珠拭乾淨了:「公公也莫再在這裏開我的玩笑了。殿下現下雖然情況好轉,但是夜裏怕是還會有所反覆……我瞧着這時候還早,你就替我去殿下房裏打一個地鋪吧,今夜我就繼續留下來守着殿下就是。」
張有德點頭應了一聲,收拾了洛驍洗臉的銅盆,正準備往屋外頭走,門一開,還未走出屋子,卻忽而跟個小太監迎面對上了,兩人相撞的讓張有德一個趔趄,好險沒將手中一盆子水裝灑到了地上。
張有德「哎喲」一聲叫喚,看着自己被水浸染得濕了一大片的前襟,眉頭皺了好幾皺,將手中的銅盆放到一旁的架子上,眉頭一挑瞪大了眼睛,指着那小太監就罵:「這是急着投胎還是怎的,連眼睛都忘記帶上了嗎?幸好衝撞的是我這裏,要是撞了世子爺,你可就仔細你這一張皮罷!」
小太監被張有德罵得狗血淋頭,只能趕緊一個勁兒地點頭哈腰地道歉。洛驍跟着張有德身後也走了出來,見着那小太監,淡淡出聲算是免了他的罰,只問道:「跑得這樣急,是有什麼事兒麼?」
小太監抬頭瞧一眼洛驍,伸手用袖子抹一把下巴上的汗,微微喘着氣就對着他道:「回、回小侯爺,屋子外面來了一個女人,說是要見您!」
「女人?什麼樣的女人?都這個時辰了,竟然跑到了東宮來?」張有德也不禁有些稀罕地問道,「有拜帖嗎?」
小太監想了想,道:「是個穿着一身大斗篷的女人,大約十八、九歲的模樣吧。只不過天色太暗,奴才沒能看清楚那女人的臉,」伸手抓了抓頭頂上的帽子,「不過拜帖卻是沒有的。」
張有德聽着這話,直接被小太監氣笑了:「我們這東宮怎麼也成了什麼阿貓阿狗想進來就能進來的地方了?連拜帖都無,還不敢露臉,這樣的女人你叫人亂棍打出去便是了,還敢過來向世子通報?」
洛驍淡淡地瞧那臉色通紅的小太監一眼,沒怎麼在意,只是隨口問道:「那個姑娘可還說了什麼?」
「哦哦,有的,有的!」小太監一拍額頭,像是恍然想起了什麼一般,趕緊道,「外面那個女人說,只要說了她的名字,世子一定會讓她進去的,說是如果不給通報,造成了什麼後果,都要奴才承擔……奴才,奴才就是因為怕耽誤了世子爺的大事兒所以這才……嘿,嘿嘿。」
洛驍眼神微微動了動,正對着那個小太監,饒有興味地笑了笑:「哦,竟然還有這麼一回事兒麼?那你倒是說說,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
「茹末,那個女人說她叫茹末!」小太監想了一下,然後看着洛驍沒什麼表情波動的臉,眨巴眨巴眼,又補充了一句,「哦,對了,她還說……她姓巫!嘿,世子爺,還別說,這個姓還真的挺稀罕的。大乾里原來還有這個姓嗎?巫……巫……嘿!」
此話一出,原先還無甚在意的洛驍和張有德的臉色俱是微微變了一變。
「你說什麼!」張有德上前了半步,尖細的嗓音因着情緒的激動顯得比平日裏更加尖銳了一分,聽在耳里刺得耳膜生疼。
小太監被張有德激烈的表現唬的愣了一愣,小心翼翼地稍稍退後半步,咽了一口唾沫,聲音放小了一點,然後才猶豫地重複了一遍:「外頭來的那個女人,她說……她姓巫,巫茹末。」
洛驍不如張有德表現的那般激動,但是整個人卻也是站在原地怔怔了好幾瞬,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打起了顫來。
「巫?你真的聽清楚了?外頭那個女人真的姓巫?」
「真的!奴才親耳聽見的,真真的!」
「那……」
「張公公。」
耳旁還有張有德正在扯着嗓子正拉着那個小太監問東問西的聲音,洛驍突然淡淡開了口,努力保持着平穩的聲線里夾雜着一絲掩飾得極好的興奮與緊繃,他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微微垂眸笑道,「走罷,隨我過去瞧瞧這個巫姑娘。」
張有德也竭力按捺住了自己的情緒,緩了緩氣息,點了個頭,連忙跟在洛驍身後應了一聲:「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