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人院。
爐火時明時暗,寂靜,落針可聞。
金夢枕盯視着對面的中年人,良久微嘆一聲,道:「你不是冷北城。」
「你比何太急聰明多了。」中年人從耳畔揭下一張精緻的臉皮面具,露出冷若雅一張美侖美奐的甜美容顏。.
金夢枕忽然突口道:「曉雅?怎麼會是你!」
冷若雅甜甜的笑:「你認識曉雅姐?可惜我不是她。」
金夢枕復嘆——
——我何止認識曉雅,我還是雷曉雅青梅竹馬的初戀情人。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喜歡曉雅,我可以為她去做任何事,包括死。
我和她比鄰而居,所不同的是,她是有錢有勢的雷三爺府上的小姐,而我,金夢枕,只是個藥鋪的小學徒。
她的身體很不好,她有家族遺傳的「血癌」之症。
那一次我替掌柜的去雷三爺府上給雷小姐送藥,在後花園見到了撲蝶嬉戲的她,驚若天人。那是我第一次見她,從此的每一個夜晚,我的夢裏都有了她。
我知道,我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我配不上她。
終於有一天,我有了自己的決定。
我要奮發圖強,我要拜師學藝,我要出人頭地,我要衣錦還鄉,我要醫治好她的頑症,我要名真言順的去喜歡她、愛她。
她說她會等我,等我回來,等我回來娶她,不管等多久。
我帶着曉雅戀戀不捨的眼色,離開了「江南」那座小鎮,我去尋師訪友。我在「藥王谷」谷外跪了三天三夜,終於打動了師父「病魔」公孫拜,列入「藥王門」門牆。
師傅脾氣很古怪,他很少指點我,教導我醫術藥理的,是我們的掌門大師兄「殺一人、救一人,人鬼殊途」谷醫生,那也是一個怪人。
十年出師,我離開「藥王谷」,離開了那兩個怪人。我在京師「太醫院」殿試中擊敗了「百藥門」「望、聞、問、切」四大名醫,一舉奪魁,大放異彩,成為「大內皇宮首席御醫」。
我興沖沖的趕回家鄉,輕裘肥馬,意氣風發。
卻不料「霹靂堂」雷家發生內訌,曉雅那一支族人遠走「山東」,與「總堂」決裂,自創「小雷門」,獨樹一幟。
於是,我馬不停蹄的趕到「山東小雷門」。我要給曉雅一個驚喜。
我卻被驚到,徹徹底底的驚到!
曉雅早在兩年前已經嫁做他人婦,並且有了個可愛的寶寶。
我不恨她,真的不恨。
她是個聽話孝順的女兒,從小到大,她的所有的事都由她父母做主,也包括她的婚姻。
我曾經偷偷的去到「塞北」,悄悄的伏在「涼城」之外,遠遠的看着曉雅在那掛着風鈴的飛檐下庭院裏,和一個臉色喘白、牙牙學語的小男孩兒嬉戲玩耍,我暗暗地看着她,默默念着她的名字。
曉雅、曉雅、曉雅……
那個孩子看上去身體很潺弱,我聽見曉雅喊他的名字「冷冷」,是她的寶寶吧?竟是遺傳了他媽媽的「血癌」之症……
有馬嘶聲,嗯,是男主人回來了嗎?那個鮮衣怒馬的男子就是冷北城吧?看曉雅抱着寶寶眉開眼笑的迎過去,一定是他了……冷北城風塵僕僕,緊緊擁抱着妻兒,他們一家三口是那麼的美滿幸福……
我離開了,曉雅已經不再需要我的照顧,我回到了「京師」,我用盡一切方法和力氣,我想忘掉那段燦如星火、卻又滅如風燭的感情,以及那個嬌嬌弱弱、一臉憨笑的女子。
那段感情已經成為只能拿來祭奠的過往,那個女子,也不再屬於我。
這些心事我從未向他人談及,除了後來投奔我的八師弟舒自倦。
後來,八師弟酒後無德,調戲蔡貴妃,惹下滔天大禍。為了保住他的小命,我用我所有的積蓄堵住了貴妃和尉遲十二公公的嘴,我安排舒自倦逃離了皇宮,我囑咐他有機會替我好生照看曉雅。
本以為,這段有始無終的感情,就這樣被命運的強大安排,隨着白雲蒼狗漸漸消散,直到前不久的一天,她再度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和她已經十三年未見,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變得成熟了,美麗了,但她那憔悴的模樣分明告訴我她現在生活的很不如意,我知道,她不幸福。
「替我殺了冷北城。」這是她和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的一句話。
我說:「好。」
我沒有問理由。愛一個不需要理由,她讓我殺誰,我去殺便是了。
只要她開心。
現在就有個機會,冷北城三月十三這天「忘情水」的殘毒舊病復發,就連我的二師兄白裘恩都束手無策。他約了我在「瘋人院」會診,那時的他功力盡失,殺他和踩死一隻螞蟻沒有太大的區別。
這是殺冷北城最好的時機,或許也是最後的時機!
——金夢枕犧牲七條好友的性命,就為自己這最後致命一擊!
只要能殺了冷北城,博取曉雅紅顏一笑,犧牲再多的人,也再所不惜!
但,金夢枕還是棋差一招,他沒料到如約而來的「冷北城」,換成了冷若雅。
他落入了局中局。
外面的殺聲陡止,死寂,死一般的寂靜。
金夢枕猛然驚醒,疾閃,一道雪亮的刀光,將他剛剛躺着的位置自上而下劃為兩半。
冷若雅蔥蔥十指一彈,一支小小小小小的「報恩箭」,直插在金夢枕的胸口,她嬌軀半旋,「相思刀」飛斬而出——
金夢枕的那一顆妖異的白髮頭顱,立刻脫離了身子,飛了出去。由於沖勢勁急,所以仍在飛,一直在飛,飛,飛,飛,飛,飛,飛過了月色鋪照發着粼光的琉璃瓦面,飛過了夜色感染着青石板地的長街窄巷,飛過寒氣森森的棺材鋪,飛過安靜的府衙,飛過「都監府」大宅後院那棵怒放的桂花樹……
「告訴我,你們都看到了什麼?」蔡京觀賞着月色,眯着眼睛,捊須問身邊的人。
能有資格站在權相身邊的人,絕對不是普通人;能如此近距離的挨近蔡相,更是蔡京絕對信得過的人。
有這種資格的人並不多,一共兩個。
一個身材修長,相貌陰戾的錦衣青年,他是這間宅子的主人,本地的廂軍「兵馬都監」蔡耀揚,蔡京的侄孫。
另一個人的身材蔡耀揚還要一個頭,他的臉上有刀疤,但這並掩蓋不住他的英雄之氣,他的眼睛很亮,很有神,粗壯的脖子上,松松垮垮的繫着一條紅絲巾。
紅得像剛升起的太陽。
——他是商歌舞。
蔡相的大女婿,「京師第一刀客」商歌舞。
「回稟叔祖大人,」蔡耀揚道:「孫兒看到飛過一顆人頭,『太醫院』首席御醫金夢枕的人頭。」
蔡京老謀深算的臉上,掛着令人深不可測的笑容,不動聲色的道:「歌舞,你對此事怎麼看?」
商歌舞想了想,道:「『青龍會』的『六月堂』精心籌劃這次行動,無非是要試探一下岳父大人的態度,這『神州八駿』徒有虛名,註定是要被『六月堂』當做問路石來犧牲掉的。」
蔡京微笑道:「這姓雷的小兒通過蔡烈找上老夫要與我合作時,老夫已經猜到他們的目的,哼,殺了冷北城,對我們沒有太大利益,所以老夫有意無意的通過洛正熙,把這個『殺冷計劃』透露給『涼城客棧』,讓他們鷸蚌相爭,我們就老漁翁得利……」
頓了頓,蔡京沉思道:「讓老夫想不通的是,山東『小雷門』雷家五老中的雷劈水雷三爺竟然是『青龍會』六月堂的人,以他在武林中的地位和聲望,尚且是『青龍會』分堂口的一個走卒,那麼,這個神秘莫測的青龍老大到底是個什麼人物……」
金夢枕的頭仍在飛,飛過蔡府,飛過月空,飛過街市,飛過牌坊,「篤」地一聲,落到了這一條暗巷子裏來。
由於那一刀大快,金夢枕還沒來得及閉上眼睛。
「砰」,那顆人頭落在巷子裏的走道上,且一路滾、滾、滾、滾、滾的滾了下去。
冷北城正佇立在走在暗巷子的通道上。
他彎身,一抄手,已把那顆滾動着的人頭抄在手裏。
冷北城一隻手棒着人頭,借月色看,只見那人頭也睜大雙眼,瞪着他,似也有很多話要說、在說——
「曉雅還沒有來?她還沒有來!」
冷北城居然向手上的人頭問起話來:「你在等一個人?」
——就像在和一個久未見面的老朋友敘舊聊天。
寂夜,深巷,人頭,自語,看起來很詭異!
更詭異的是,那顆白花花的人頭——
竟然——
眨了眨眼睛!
冷北城似乎很滿意他的回答,他又問:「你在等一個女人?」
人頭又眨了一下眼睛。
冷北城接着問:「她很漂亮?你很喜歡她?」
這次金夢枕的人頭,連眨了兩下眼睛。
——這個時候,如果有人看到這樣怪異恐怖的情形,一定會嚇得膽裂魂飛!
冷北城卸下「驅鬼術」,他實在不願意再去質問為難一個肯為心愛女人、不顧一切生死去做任何事情的痴心男子,哪怕只是他死後的靈魂。
他在心裏一直默默的問自己:「那個能讓『神州八駿』為之犧牲的女子是誰?為什麼一直沒有現身?」
——其實,她早已經來了!
她是雷曉雅。
——有些事情,錯了就錯了,再也沒有回頭路。
我很少過問「霹靂堂」的家族事務,我只是一個拋夫棄子的女人,我知道我的身份。
「雷家」在「江南」是首屈一指的武林門閥,「雷家」的「火藥」和「火器」聞名天下,鮮有匹敵。
或許就是這個原因,「雷家」子弟的脾氣都不是很好。
不是不好,簡直很火爆。
——就連家族裏輩分最高的兩位叔祖也不例外。
很多年前,二叔祖雷震天與四叔祖雷震霆發生爭執,大打出手。爭鬥的原因有點可笑,二叔祖斥責四叔祖放棄祖訓,痴迷刀法;而四叔祖則譏笑二叔祖醉心火藥,本末倒置。老兄弟二人對「雷門」武學各有偏重,相互指責,家族中的族人弟子也分為兩派,擦槍走火,尋事挑釁,時有發生。
四叔祖一脈在家族內鬥中落了下風,一氣之下,就帶着我們這一支族人離開「江南」,遠走「山東」,另起爐灶,創建了「封刀掛劍小雷門」。門中自四叔祖以下,輩份最高的就是我爹兄弟五個。
那天,爹爹和大伯神秘兮兮地把我找去,讓我去「京師」聯繫大內御醫金夢枕,約起「神州八駿」刺殺冷北城。他們不但知道冷北城是金夢枕的病人,他們更知道金夢枕是我的初戀情人。
金夢枕一直很在意我,即使我嫁到了「涼城」,他還是想方設法讓他的師弟舒自倦暗中來照顧我,後來我一是把持不住,不可救藥的愛上了舒自倦。
金夢枕並沒有多問我,就照着我的意思去做了,就像我沒有過多的去問爹爹和大伯,有些難以抗拒的事,還是不要深究的好,因為無法改變事實,因為無能為力。
「青龍會」控制了我的族人,冷北城不死,我的家人都會死。沒有人知道青龍老大的勢力有多龐大、有多恐怖。
——現在雷曉雅就在毫無還手之力的冷北城身後陰影里,她的「問情刀」已緩緩舉起——
曉雅這一刀到底劈下去還是不劈?(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