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枕瀾惜命,可他更害怕孤獨;
他不想死,可他更不想讓阿霽死。
第二天一早,顧枕瀾馬不停蹄地帶着剛剛甦醒的阿霽趕回了天機山。時間緊急,他也來不及等葉龜齡的消息了;顧枕瀾決定,等到阿霽的傷一養好,他開始準備換命術。
闊別多日的天機山還是那副模樣,仿佛一草一木都不曾改變過。
「師父,師父,你可算回來啦!咦,師兄怎麼了?」顧枕瀾背着阿霽,才剛走到半山腰,看見了抻着脖子等着他們的顧靜翕。許多天不見,這隻大白貓好像長又胖了些。
顧枕瀾一見她,也忍不住笑了。他揉了把大貓頭頂上的毛,道:「你師兄沒事。倒是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火燒屁股啦?」
……顧枕瀾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意識到,自己這天生的烏鴉嘴再次一語成箴了。
只見顧靜翕喜悅的表情一下子不見了,隔着一臉的毛都透出了憤憤不平。她委委屈屈地轉過身,赫然露出了一根焦黑的尾巴,毛也掉得七零八落的。
顧靜翕悻悻道:「師父,您可真是料事如神啊。」
顧枕瀾一愣,隨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連因為傷重的阿霽也忍俊不禁,以至於扯到了傷口,倒抽了一口氣。顧靜翕氣壞了:「笑,你們還笑!人家都要毀容啦!」
顧枕瀾連忙強迫自己止住了笑聲,正色道:「不會的,等你的尾巴上長出新毛來,又是一隻漂亮的大貓了——要不等師父閒下來,給你配一副刺激毛髮生長的丹藥?」說罷他單手抱起大白貓,拖家帶口地回了山。
阿霽越過顧枕瀾的肩膀,虛弱地問道:「你怎麼會弄成這樣?該不是又去禍害後山的那些鳥了吧。」
天機山後山的鳥,都是那隻朱雀的小弟,平時聽他號令,出了事兒朱雀也會替它們出頭。大貓上樹掏鳥乃是天性,撞在朱雀手裏,也有好幾回了。
顧靜翕搖了搖頭:「我才沒有呢!禍害那些靈智未開的小鳥乃是欺凌弱小,我可不會做這樣的事。」
阿霽撇了撇嘴:「那又是為什麼?」
顧靜翕愁眉苦臉地說道:「還不是因為山上來了一隻實力強橫的大妖怪。」
顧枕瀾一聽這話,臉色登時變得嚴肅了起來:「實力強橫的大妖怪?朱雀呢,怎麼會讓它上山的?」
顧靜翕不滿地哼了一聲:「還不是他的親戚!」
顧枕瀾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因為據他所知,那隻朱雀是人間最後一隻,親戚也差不多都飛升了,更別說什麼妖怪。顧枕瀾正色道:「那鳥在哪呢?帶我去見他。」
於是顧枕瀾先安頓好阿霽,又跟在一隻連蹦帶跳的大白貓後頭,走上了一條曲折的山路。顧靜翕將他帶到後山的一棵大梧桐樹下,顧枕瀾挑了挑眉:「看樣子還真來了個貴客,那隻鳥竟把這棵樹都讓給他了。」
顧靜翕不屑地哼了一聲:「不是只紅色的鳥麼,還真把自己當鳳凰,非要住在梧桐上。師父,那大妖怪好不講理!我只是在這樹下磨了磨爪子,他放火燒了我的尾巴!」
可能是撐腰的回來了,忍氣吞聲了多日的顧靜翕,腰杆又重新挺起來了。她故意抬高的聲音,道:「我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做客的。」
她話音未落,一大片青色的羽毛已劈頭蓋臉地落了下來。籠罩在他們身上的陰影急速變大,只見一隻獨腳的鳥,倨傲地站在他們面前的樹枝上,挑釁地對顧靜翕一笑:「小貓兒,你總算找來幫手了?」
顧靜翕氣壞了:「好不要臉的大鳥,我師父回來啦!你前些天是怎麼欺負我的,他一定都會替我討回來的。」
那隻藍鳥又笑了:「哦?原來是去找家裏的大貓告狀了。不過……你這師父還太年輕,未必打得過我。顧家小子,我說得對不對啊?」
顧枕瀾無奈地搖了搖頭:「畢方兄,你這樣的身份,竟然欺負一隻小奶虎,可真是為老不尊了。」
顧靜翕忍不住插嘴道:「師父,你認得他?」
顧枕瀾含笑點了點頭:「怎麼不認得?他便是那一大家子朱雀里,除了山上這隻之外最後一個成仙的、大紅鳥那個一表三千里的表哥嘛。」
「最後」兩個字,不出所料將這脾氣不好的畢方氣得怪叫了一聲,他撲上來啄了顧枕瀾一口:「後生,你都當了掌門了,怎麼還是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討厭鬼?」
顧枕瀾哈哈大笑:「那你又為什麼要跑到討厭鬼的家裏來?」
畢方哼了一聲:「閒極無聊,懷念這紅塵滾滾的俗世繁華,下來看一看老朋友。可惜老朋友都死了,老么還是那麼不爭氣,只有我走之前那個拖着鼻涕的小孩子,不僅收了徒弟,還養了只白虎做靈寵,也是出息大了。」
顧靜翕憤怒地跳起來給了它一爪子:「你說誰是靈寵!」
顧枕瀾不動聲色地磨了磨牙:「當年我都快一百歲了,哪個還拖鼻涕?」
畢方見自己惹了眾怒,反倒開心起來。它撲棱着翅膀一飛沖天,盤旋着打了個滾:「你們這些人修,一生短得如同曇花一現,不是小鬼是什麼?不信你看看,你死的時候,這小白虎還不見得能成年呢!」
顧靜翕目前的彈跳力還不足以支撐她撲到那囂張的大鳥,只好憤憤啐了一口:「烏鴉嘴,你說誰要死!」
顧枕瀾心裏一動,含笑道:「畢方兄,你倒是說說,我什麼時候會死?」
畢方聽得一愣,它慢慢落下來,仔細端詳了顧枕瀾一會兒,漸漸皺起了眉頭。顧枕瀾的心有些發沉:難道那件事,真的沒有迴旋的餘地了麼?
這畢方雖然不是神棍出身,不以算命見長,可畢竟是個飛升過的神物,大致看一眼,也能將一個人的過去未來斷個八、九不離十。他搖身一變,化作了一個穿着花里胡哨的青年男子,臉上的神色既困惑、又凝重。他們圍着顧枕瀾前前後後地走了好幾圈,連聲道:「奇怪,奇怪啊。」
顧枕瀾被他看得頭皮發麻,終於忍不住問道:「有什麼奇怪的?」
畢方審視地看了他一會兒,嘶聲道:「你命中本有個逃不脫的死劫,可是看你現在的氣運,這死劫竟像是已經度過去了。奇怪,你這些年也沒出過什麼大的變故啊。」
顧枕瀾的心於是漏跳了兩拍,畢方不知道,沒有人知道,可他自己卻最清楚不過。「顧枕瀾」早死在了那一回意外的走火入魔里,死劫早應驗過了。
顧枕瀾輕輕吁了口氣,又問道:「那我……以後呢?」
畢方眉頭緊鎖:「我卻有些看不懂了,那麼大的一個劫數,豈有春風化雨化解了的道理?行吧,算你大難不死,不過也沒什麼後福,估計過不了兩天該倒霉了。」
顧枕瀾:「……」
這只可能是由一直烏鴉偽裝的畢方說完了喪氣話,拍拍屁股告辭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吧。顧家小子,好好養你的貓,下回我還要來看她呢!」
畢方的聲音越來越小,轉眼間人都已經看不見了,只有一個青色的尾羽,飄飄然落在了顧靜翕的爪子前頭。
送走了畢方,顧枕瀾又扛着顧靜翕回到了棲風閣。他不放心阿霽,把他暫且安置在這裏。顧靜翕跑過去,兩隻爪子搭在床頭,看着又昏睡過去的阿霽,憂心不已:「師父,師兄什麼時候能好啊?」
顧枕瀾摸了摸她肉呼呼的大爪子,安慰道:「放心,我不會讓他虛弱太久的。」
他也沒這個時間,執拗的劇情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換命術越早施越穩妥。
顧枕瀾倒是不怎麼擔心自己了。早在他詢問畢方很久之前,換命術已成定局,可畢方依然說他「死劫已過」,那他多半是死不了了。
只不過他「多災多難」的一生並不會太平順是了。
阿霽一直睡到掌燈時分,方才悠悠轉醒。不知是不是燭光的緣故,他的臉色顯得比之前紅潤了一些。顧枕瀾將阿霽扶起來,道:「你醒得剛好,該吃藥了。」
阿霽頓時苦了臉色。他覷了顧枕瀾手邊溫着的那碗黑乎乎的藥汁,有些抗拒地說道:「我能不吃這個嗎?」
顧枕瀾啼笑皆非:「你這孩子,說什麼胡話呢?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怕吃藥?」
說着,他不由分說地將阿霽攬住,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強硬地將一勺藥汁遞到他嘴邊:「快吃。」
阿霽才往顧枕瀾身上一靠,頓時啞火了。他保持着神遊天外一般的神情,機械地張開嘴巴,吞掉了一勺又一勺齊苦無比的藥汁。他的背貼着顧枕瀾的前胸,像是要燒起來了似的。直到那一碗藥下去了大半,他才回過神來。
阿霽小心翼翼地回了回頭。顧枕瀾此時的神色十分溫柔,阿霽只看了一眼,好像着了迷似的,再也挪不開目光了。這樣的神色是給他的,只是給他一個人的!阿霽的心裏好生雀躍着,他又吞下了幾勺藥汁,心裏暗自盤算着,能不能趁着受傷這麼好的機會,恃寵生嬌一下,再得寸進尺那麼一點點。
這樣想着,阿霽半是撒嬌地低聲問道:「師父,你給我準備蜜餞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