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聘 (二十三)前世有約

    劉正從殿外跑進來的時候,皇后還沒來得及收回自己兇惡的表情,母子兩人相望,在對方的眼睛裏,自己都愣住了。

    「母后……」劉正好久才找回自己青澀的嗓音,可莫名的覺得嗓子發苦的不得了,那聲音也跟着啞了起來,「我來看看你。」

    『……你不怪我?』皇后張了張唇。

    「怪的。」在兩個人的寂靜中,劉正抿了抿唇,似乎在猶豫着該不該說。

    皇后餘光一閃,道,「有什麼都說出來吧。」

    她以為,這個兒子,是來埋汰她,哭訴自己所有的委屈的,可她不知道,劉正是給她求了情,帶着好消息過來找她的。

    她是母親,卻低估了母子情份。

    「母后不該和那個太醫有什麼瓜葛,更不該與那個太醫,這樣對我父皇。」

    「……你父皇對我並不好。」

    聞言,劉正苦澀道:「我沒有看到過啊!」

    「……你沒看到,不代表它不存在!如果他對我好,我怎麼會害他呢?!」皇后急怒道。

    劉正心中更難受了,「可是我卻親眼看到母后聯合着外人做出那等侮辱皇家之事,母后還企圖要父皇的命。可父皇從來沒有要過你的命啊!」

    「……」皇后囁嚅了兩下唇,找出話來,「你怎麼知道他心裏怎麼想?」

    「父皇如果要母后的命,一句話就好了,哪容得母后活到現在?」劉正嘆了口氣,「母后穿金戴銀,是宮中最尊貴的皇后,至少我看到的,是父皇給你身份,給你地位,給你尊重。他沒有折磨你,也沒有殺害你,更沒有掐着兒臣的膀子憤怒仇恨,仿佛要撕了一般地盯着你……母后,你在做出那些事情的時候,可曾想過,我劉正的感受?!我是年齡還小,可我懂,我什麼不懂?!聽宮人說,這皇宮是個吃人的地方,把人心變得陰暗扭曲,偏往極端拐、母后的心裏……」劉正的嗓音哽咽起來,「可有陽光麼?!」

    陽光……

    陽光!

    皇后淚眼迷離,卻諷刺的「呵」了一聲。「你看這皇宮多大多深,光怎麼可能照到這裏來呢?!」

    「母后的心,也不見得比這皇宮淺。」劉正捏了捏拳頭,剛要朝皇后跪下去,與她說出來意,並也做好了,勸說她的準備。

    可是,皇后卻趕在他前頭,說了一句讓他涼心徹骨的話:「你要努力的坐上皇帝的位子,在母后不在你身邊的期間,若言若有了你的父皇的孩子,你要想方設法的給他弄掉,要是你不忍心,你可以讓人托給母后,一切你不忍做的事,母后給你做。」

    「母后在這裏為你忍辱負重,只有一個條件:你要成為天下的皇帝,你必須成為天下的皇帝。」

    「否則,母后……」

    劉正沒聽完,便木頭樁子似得,僵硬的彎着膝蓋,跪下了身體,「母后……如若說,兒臣對皇位不感興趣呢?」

    皇后聲音立刻提高:「你敢不感興趣!你對皇位不感興趣,就是變相地對生死也不感興趣……你可以不在乎你自己的生死,你母后的生死呢?你也不在乎了嗎!」

    她說到最後,聲線都在顫抖,一個字一個字從沒有喉結的嗓子裏的滾落出來,仿佛越滾越大,越滾越快,劉正猝不及防的被壓着臉色白了一下。

    「母后……跟兒臣走吧,兒臣帶你去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頤養天年,至於這裏,兒臣不想母后去參與,自己也不想涉及了……兒臣累了。」劉正自嘲道,「兒臣還沒活到母后這個年齡上,便覺得累了,為何母后卻對這裏,還如此痴攥着,不肯捨得?!」

    有舍有得,如今劉正,無疑是想讓皇后捨去皇宮裏的榮辱,跟他出宮重頭開始做人。

    可是,讓皇后看着別人的勝利,自己狼狽離開,怎麼也做不到。

    劉正都已經準備好了一切準備,但……皇后卻在他意料之外的開口允了。

    「母后,你……」

    「我想過了,與其在冷宮被人嘲笑,不如與你遠走高飛,離開這裏,越遠越好。」

    「……」

    劉正本能地眉頭一皺,然他卻快速跑出了冷宮,不願讓這一切如曇花,非但不真實且只能一現。

    御書房內傳來熟悉的嗓音,隨後是盛旺淡淡一笑:「皇子,下次可不能再這麼跑過來了。

    「額,我怎麼了?」

    劉正疑惑的停下步子。

    盛旺道:「您頭上的冠玉釵掉了,冠玉也跟着掉了。」

    激動的劉正,這才後知後覺,微微垂頭,那已灑落下來的黑髮便垂至了臉側。

    他撓撓頭,十分的不好意思。

    盛旺說:「進去吧,正皇子。」

    劉正快步進去。

    「劉乃」站在軒窗前,背對着他,他慢慢的走過去,輕聲喊了一句父皇。

    「劉乃」慢慢轉回身,淡淡的望着他,嘴角微勾:「你母后,可是答應你了?」

    「是的。」劉正克制不住自己的喜悅。

    「劉乃」繼續道:「那恭喜你了。」

    「母后是不是可以不用在冷宮也不用死了?」劉正一口氣問完。

    「嗯。」「劉乃」點頭。

    劉正跪下來,對「劉乃」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謝父皇,謝父皇!謝父皇!」劉正濕漉漉的眼睛盯着面前高大的君王,「那父皇何時送兒臣與母后走……」

    看來,這孩子,是與母后關係比較好的。

    劉清道:「明天。」

    明天,他就讓這孩子,徹底死心。

    很抱歉,再次殘忍。

    ……

    遠處。

    劉乃坐在找了很久,很久的神醫家裏坐下,那名神醫,在院子裏撒着豆子玩兒,看也不堪地朝屋裏面喊:「你是不是要死了啊?」

    「……」劉乃嘴角抽搐了一下,揉了揉眉心無奈道,「嗯……」

    「你想活啊?」

    「嗯……」

    「活着有什麼好啊?」

    「……不好。」

    「不好你為什麼還想活着啊……」

    「……因為捨不得一些人。」

    「那那些人舍不捨得你啊?」

    「……」劉乃忍不住蹙眉,朝醉鏡看去,似乎是責備,你這千辛萬苦找的是個什麼人,什麼神醫,別是神棍才好!

    神醫這個樣子,醉鏡也很尷尬。


    他也特別想有骨氣的,回喊過去:「你會治就來治,喊那麼大聲,問那麼多問題,也不看看自己多大歲數了!不能治,別耽誤我們時間!問那麼多,都讓我們的皇帝不耐煩了……」

    醉鏡抵唇咳嗽了兩聲,低聲道:「忍忍吧。」

    命重要啊。

    劉乃深呼吸了一口氣,「那不重要。」

    「你捨不得的那些人,要也捨不得你,你的捨不得才有意義有價值啊,那麼蠢,怪不得老天爺要收你。」

    「……」劉乃猛然站起了身。

    這也幸好是他來了。

    要是換做他兄長劉清,一個冰冷的轉身,便消失不見了,哪兒還會聽他說那麼多吃飽了撐了的話。

    「皇……劉乃!」醉鏡眼疾手快抓住劉乃的膀子,對上他玄寒的視線,嘆了口氣,「你要是就這麼走了,我敢保證:你回去之後,還是會被那個人給抓回來,並且抓的方式,簡單粗/暴,一個字:綁。」

    「到時候,你可是只會活的更痛苦……」

    「……」劉乃想想,坐了下來。

    因為,醉鏡說的很對很對,他的氣場,到了劉清面前,全散的渣都不留。

    此時,醉鏡和劉乃的耳邊響起了外面神醫拍了拍手的聲音,他們二人,不約而同的蹙起了眉梢。

    神醫進來了,手裏神奇地提着茶壺,望着他們笑道,「是不是要氣死了?唉,我就是好奇的多問了幾句罷了,不淡定……」

    「……這毒,你到底能不能查?能不能治?」劉乃沒耐心和他耗,他站起身,單刀直入,「若你治不了,那你便說一句,在下便不打擾你了。」

    「……」神醫眨了眨眼,望了劉乃兩秒,才對他說,「你先坐下。」

    「好。」劉乃當真坐下。

    而同時,劉清也在御書房裏,送走劉正,他還站在軒窗這個位置,望着手中的信,面色沉靜又似沉寂,許久過後,他才慢慢把信放在了燭火之上。

    信紙,隨着他們的消息,一點一點的被燒沒,直至徹底化為塵埃。

    他們的消息……裏面自然也有艾婉的。

    山外里。

    那個小子,又做壞事了。

    劉清無奈地笑了一聲,「真是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混小子,你自己本該承擔的壓力,在你不知道的時辰里,全都由你弟弟去承起了……」

    而自由自在的劉君,此刻倔強着一雙眼睛,趴在院子裏的長凳上,有些……淚眼汪汪。

    風兒扯着小裙角,呆呆地站在旁邊,望着母親,她從未見母親發過如此大的火頭……

    艾婉,的確很生氣。

    甚至,她拿着鞭子的手都在顫。

    她望着這個倔強的少年,不可思議,他居然會在晚上去她房間偷東西,他惦記什麼,他以為她不知道?!

    正因為她太知道了,所以才更生氣。

    那東西,是他能拿的麼?!他拿在手裏,也不怕拿不穩!

    要不是她午夜夢回,想劉清了,所以回到了自己和劉清的屋子裏,她還不知道,在她與風兒,醉娃娃入睡之時,這個該死的兒子不去睡覺,卻在這兒辛苦的摸索着東西!

    她一邊心疼,一邊憤怒。

    暗中望着他着急,望着他氣餒,她終於慢悠悠地點了燈,走進了他的視線。

    她哪裏捨得打他。

    可是不打她,心裏又氣的抽疼:要是被他拿到了機關圖,他是不是摸索透了之後,就直接悄無聲息的離開了?

    然後,在劉清回來跟她要兒子的時候,她能說什麼?!

    太任性……

    「你太任性了!」艾婉一鞭子甩下去,劉君還沒哭,她倒是先把自己的唇給咬白了。

    劉君疼啊,可一聲不吭。

    艾婉道:「你認為你做的對麼?偷東西,你跟誰學的壞毛病?!」

    劉君還是一聲不吭。

    「你想走?你以為憑你這三腳貓的工夫你能走到哪裏去?!你要闖江湖?全天下就你一個能!就你爹爹他也是撞過南牆才知道的教訓,這些教訓就你能白白獲得?!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你氣死我了!」若放在幾年前,艾婉壓根不會想到自己也會有那麼一天,她的生命中,也會有那麼一個場景:她一副要被氣死的樣子,在教訓着自己一聲不吭的兒子……

    「為什麼你不說話?你是不是還是覺得自己沒有錯?!」艾婉問他,卻再沒動手。

    旁邊的風兒忽然「嗚哇」哭了起來。

    硬生生地吵醒了裏面睡着的醉娃娃,醉娃娃一醒來,那也是哭啊。

    一眨不眨地望着劉君神似劉清的側臉,艾婉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蜷縮了起來,疼的她整個人什麼也不想說了。

    她麻木地將鞭子落下,最後警告了他一句:「有些東西,不是你現在能碰的。」

    她轉身踏進屋裏,微側過臉,道,「劉君,你放心,劉清會的,他遲早會什麼都不剩的交給你,劉清手裏的東西,他不會吝嗇,他會給你。你不要着急……如果你着急,到最後,你什麼都沒有。」

    艾婉顫抖着身側的手,走進去,哄醉娃娃。

    在她低着頭望着醉娃娃咿呀咿呀笑着的臉時,眼淚忽然就從乾澀的眼眶裏一下落下,猝不及防。

    「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啊……」

    「喂,你兒子我管不了了……他簡直太像我們,都太堅持自我,太相信自己,遲早要吃虧。」

    「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艾婉的喃喃,在一聲比一聲輕中,愈發顯得失魂落魄。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切才能真正的結束。

    她承認,她等着急了。

    是因為怕,她閉了閉眸,那些出門在外的人,可平安嗎?

    可是她又能做什麼呢。

    女人在這個時候,似乎也只能為他們守好後院了。

    偏偏,夭夜走了。

    就剩下了她一個。

    門外。

    風兒站在劉君不遠處,還在一抽一泣地哭着。

    劉君慢慢的抬起了頭,精緻的臉蛋,面向了那兒顫抖着肩的小女孩兒,啟動着薄唇,「你過來哥哥這邊。」

    「哥哥……」風兒茫然地走到他跟前,問,「疼嗎?」

    「平時若娘親爹爹教訓你,屬你笑的最歡快,今個兒怎麼哭的那麼傷心?」劉君淡淡一笑,伸手去擦她臉上的淚,「別哭,哥哥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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