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
——《搜神記》
鮫人生活在我國的南海之外,善於紡織,可以制出入水不濕的龍綃,且滴淚成珠。《錦瑟》「滄海月明珠有淚」也有提到。且據說它們的油燃點極低,一滴就可以燃燒數日不滅。傳說秦始皇陵中就有用鮫人油製作的長明燈。
鮫淚,亦作珠淚,龍眼,見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果三·龍眼》。珠淚不僅可以解百毒,而且可以軟玉香銅。
原來那天晚上,她並非赤身裸體,而是穿着薄如蟬翼入水不濕的龍綃。而她贈我救人的,應該就是鮫淚了。可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那晚被她噬咬的噩夢究竟是真實還是幻想。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太過虛無,又太過玄妙,讓我不禁出了神。
「發什麼呆呢?」
一張臉從背後湊了過來。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同科室的醫生,尹一航。我總是叫他影子。覺得他像影子一般飄來飄去,捉摸不透。
影子樣貌俊朗,身材修長,還是個富二代。頗得女生喜歡。家世也很神秘,據說父親是中央的高官,但是從未聽他提及。剛來科室的時候冷言寡語,這兩年卻變得十分親切,跟我早就混成了死黨。
「你是碰見美人魚了嗎?」
影子瞥了一眼我的電腦,漫不經心地說道。
「美人魚的歌聲是一種超聲波,類似於海豚與鯨魚的歌聲,傳播範圍極廣,可以蠱惑人心,讓人產生各種美妙或者恐怖的幻覺,你小心為好。」
「這你也懂?」
影子沒有做聲,看着窗外,似乎想起了久違的往事。我看着他高聳的鼻樑,俊美得好像一座古羅馬的雕像。
「略懂。」
影子半晌吐出這麼一句口頭禪來。
「別想了,快下班了,去吃日本料理吧。」
我知道他並非徵求我的同意,無論我去還是不去,他決定了的事情,就不會改變。我苦笑着點點頭,去洗了洗手,換上衣服。
料理店裏,正放着中孝介的《各自遠揚》,輕柔的和歌悠揚地飄蕩。帶着白色高帽的廚師靈巧地切着三文魚,使着鋒利的魚柳刀,像極了我手術中用着的柳葉刀。
廚師手中的刀上下翻滾,先從三文魚的兩個側面各取下一片魚柳,魚柳割得光滑、平整,可見廚師的技巧十分純熟。而後再割下魚頭,從魚身脊骨處往下切至魚尾,隨後將魚翻過來,在另一面進行着同樣操作。最後,將魚腩部位的白色薄膜去除,用小鑷子將所有魚刺起出。整個過程如手術一樣精密。
不一會兒,一片片來自挪威極寒冰海的三文魚刺身便擺滿了眼前盛滿冰塊的圓形托盤,橘紅色的魚肉透出曼妙的紋理,圍成一圈的形狀猶如盛開的花朵,讓人垂涎欲滴。
這是來自潔淨深海的饋贈,是現代工業文明造成的污染未曾染指的區域。
細膩爽滑,入口即化。
她也來自寒冷黑暗的深海,純潔得猶如處子之身嗎?我望着眼前的美食,陷入了深思。
「美人魚一般都生活在深海,極少數會來到海邊或者江河湖泊中。」
似乎是覺察出我的不在狀態,影子一邊吃一邊說道。
隨手又拿起了一隻來自澳洲海洋的塔斯馬尼亞生蚝,混着鹹鹹的海水,滴上幾滴鮮檸檬汁,整個吸入口中。
「在古代,她們會用歌聲迷惑過往船隻的水手,讓船員們迷失心智,觸礁沉默,她們再洗劫船上的財寶,將落水的船員們殺光殆盡。古希臘傳說中蠱惑英雄奧德修斯的海妖塞壬便是美人魚。為了不被蠱惑,船員們不得不把奧德修斯綁在桅杆上。」
他又夾起了一塊榴槤芝士壽司,來自熱帶的水果之王搭配高壓蒸煮的手握壽司,再焗上新西蘭純鮮牛奶凝鍊而成的香濃芝士,溫度契合得恰到好處,蘸上來自日本的yamasa壽司醬油還有芥末。一口咬下,唇齒留香。
「她們擅長紡織,眼淚化做珍珠,可解百毒。織出的布稱為鮫綃,又稱為龍綃,入水不濕,價值千金。海中的海市蜃樓便是她們交易鮫綃的場所。」
海市蜃樓,我又想起了前天晚上的那個夢。
「美人魚可活千年。有些美人魚心地善良,嚮往愛情。安徒生童話中的美人魚愛麗兒愛上了王子便是訴說了這種故事。」
一股牛肉的香味飄進我的鼻子裏,影子又夾起了一塊汁多肉緊的松阪牛肉,欣賞了一會兒,送進嘴裏。
「如果被美人魚愛上可是件好事,據說得到美人魚的吻便會和美人魚一樣可活千年,還可在水下自由地呼吸。我要是那樣便不再回到陸地。」
「說得好像你見過似的。」
我看着他大快朵頤的模樣,輕蔑地說。
沒想到他居然非常嚴肅地轉過頭來。
「我跟你說個故事吧。」
他嚴肅的樣子讓我不禁坐直了身體,傾聽他接下來的故事。
「在京極夏彥的《姑獲鳥之夏》中,一位新婚妻子的丈夫在密室中離奇失蹤,如煙一般。絕望的妻子失去了記憶,在度日如年中等待丈夫的歸來,不得不求助私家偵探追尋丈夫的下落。這位偵探,雖無法預知未來,卻可以看見人們見不到的過去。」
我盯着他的眼睛,似乎看見了一絲陰霾。
「世間萬物都有形狀,唯獨時間沒有形狀。時間總是抽象。其實所謂時間的形狀,就是記憶。所以不光人有記憶,動物有記憶,就連花草樹木,山川河流,藍天大海,一把椅子,一座沙發,一張地毯都有記憶。只要經過時間流逝的地方,就是有記憶存在的地方。所有遠方傳來的風聲,都是回憶的輕聲細語。偵探擁有獨特的眼睛,可以看見這些過去。」
我看了看桌上的三文魚刺身,想着這片來自深海的魚肉,會藏着怎樣的記憶。
「在她們新婚的床上,偵探看見了失蹤的真相。兩具光滑的肉體在不斷糾纏,汗水濕透了床單。提前回家的丈夫,害怕到癱軟的情人,歇斯底里的妻子,破碎的花瓶,爭吵,失控的情緒。他看見失蹤的丈夫流出的鮮血,順着地板流到了地毯之下,映出一灘鮮紅。他看見丈夫驚恐的眼神,由惶惑轉向絕望。真相依然赤裸。原來在一次爭吵中妻子把刀插進了丈夫的腹部,驚恐萬分的丈夫逃進了密室,將門反鎖後絕望地死去。而妻子由於受到過分驚嚇在崩潰中失去了記憶。」
我不覺咽了口口水,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這世上沒有不可思議的事,只存在可能存在之物,只發生可能發生之事。可能是不願相信丈夫已經死去的真相,大腦將這段記憶封印,將她保護了起來。我們的大腦,有時是會騙人的。」
「你也能看見過去嗎?還是說我的大腦其實在欺騙着自己?」
我有種強烈的預感,不禁開口問道。
他放下手中的筷子,喝了口杯中的紅酒,意味深長地說道。
「有些真相,還是不知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