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按杜川行鏢的習慣來說,從湖北武昌到安徽合肥,一定會選擇水路,從長江順流而下,過黃岡、九江復北上安慶、蕪湖、巢湖這樣入合肥府。這條水路平穩安全,沿岸都是人丁旺盛的城鎮,所以路途不至於太過艱辛。同時因經過的地方不算荒僻,少了很多鬼怪冤鬼出沒,作為幽冥鏢師大大省心,也就是晚上小心行船即可。
但是甘叔平堅持要從武昌向東北走,翻越大別山,過羅田,經過鯽魚嶺、九焰山、繞撥頂、黃茅尖、平頭嶺、五峰尖、鵝公嶺這一段峻岭丘陵進入霍縣,然後再到六安上合肥。而大別山素以雄奇壯險著稱,延袤千里,百嶺互連,千峰聳立,萬壑溝深,而且一路上人煙稀少,豺狼猛獸出沒,山路極為難行。
杜川提議多次,甘叔平依然堅持己見,他說道:「我們做幽冥鏢局這行的,陰陽間行走,本來就是見不得光的行當,這段路途雖然比較辛苦,但也勝在不為人知,無需擔心多生枝節,加上取直於合肥,但從路途上就省了將近半月。」
杜川見無法說服他,只好作罷,幸好他本來擔心梁五平時養尊處優,吃不得苦,走山路會怨聲載道,沒想到梁五這次出門,一路甚是新鮮好奇,加上連日來在甘叔平和鮑大海面前已經樹立了一個英姿颯爽的幹練鏢師的形象,為了保持這一好不容易才樹立的形象,路上更加表現得毫無怨言。梁五本來就交遊廣闊,道聽途說,一肚子的風花雪月文章,大吹法螺之下,經常把甘叔平和鮑大海忽悠得一愣一愣,即使有時吹破牛皮,幸好臉皮夠厚,回頭若無其事又開一個新的話題繼續吹噓。
而這一路三四天來,的確如甘叔平所說,勝在路途生僻,所過之處均是窮鄉僻壤,一路上並無什麼波折。就在這日傍晚,四人到達大別山的隘口滏口陘。巍峨的崇山峻岭中自有斷裂之處,水流亦為之沖刷切道,這些橫向之峽谷隘口即為「陘」,是古人穿越大別山脈的主要通道,滏口陘自古為戰略要道,穿過滏口陘,就進入茫茫的大別山區。
四騎一車沿着千年故道前行,那山道顯然已久無人跡了,腳下的路被雜草與荊棘遮掩了起來,但撥開雜草依然能尋到路徑,山峰也像大樹一樣有許多根系通向四方山下,只要尋着主峰方向走總會有路通向山頂的。甘叔平道:「大家不要耽擱,我們今晚翻過此山。」
杜川道:「山路崎嶇難行,恐怕我們今晚要在山上過夜。」
甘叔平道:「那有什麼,我們這一行,風餐露宿還少嗎?」
此時,梁五遞過一皮囊,嘻嘻笑道:「我這裏有上好的枝江大曲。等下我們去打幾頭野味,喝酒吃肉,山頂賞月。」
甘叔平白了他一眼,接過皮囊。鮑大海在馬車上聽到梁五說話,忍不住搭嘴過來,「我說胖子啊,你這酒醇不醇?」
梁五哼了一聲,「三十年的陳釀,不醇我來駕車!」鮑大海聞言,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梁五,沒想到你這小子還是挺有心!」
此時已近深秋,頃刻日暮西山,四人走進無人煙的深山,只見長有青苔與雜菌的樹木自由叢生,岩石變得更為大氣而又怪異,一路的山樑與溝谷呈現出與淺山不一樣的秋景。
峰嶺蒼翠,雲霧飄渺,置身其間,恍惚間猶如世外,半山間環顧四野頓感迷茫空濛,如入幻境,群山皆在腳下,雲煙飄浮於其中。
梁五讚嘆一聲,拉住杜川,興奮地道:「老杜,我感到,我感到我的詩要來了。」
杜川打了個激靈,這位五爺生平有一愛好就是酒後吟詩,而且常常一吟就是一堆,連綿不絕。不過詩的意境,文采一概欠奉,連打油詩都算不上,但又好作驚人之語。若認識梁五爺久了的食客均深知此一鐵律,寧聽莫小七吵架,不聽梁五爺吟詩。往往酒局後一開吟,那些原先在他家中醉得七葷八素的賓客頓時猛然醒來,眼不花,腳不軟,三步並作兩步,逃之夭夭。
杜川正愁無處可遁,忽然梁五張口結舌望着前方半山腰的懸崖峭壁,痴痴呆呆,如喪其耦。原來懸崖之上,竟有大大小小的石窟,裏面均立有雕法雄奇,姿態各異的造像。此時天色漸暗,明月初升,那些石像沉默地坐着或立着,雖然隔這麼遠,依然感到一股森嚴肅穆的氣勢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杜川奇道:「甘鏢頭,你之前有走過這段路嗎?沒想到這裏竟然有石刻造像,難道是古時遺留?但我就從沒有聽說過大別山內有這類石窟。」
甘叔平也是又驚又疑,他喃喃自語,「怎麼會有這些石窟,這座山不是我們要經過的那座山。」
杜川皺眉道:「莫非我們走錯路了?」
鮑大海道:「怕個鳥,照走好了,這又不是華山,不是一條路,大不了上了山頭再翻下去唄!「
他果真鞭着馬奮勇走向前方。沿着懸崖邊的山徑一直走去,只見兩山松柏叢生,跋涉數刻,便看到剛才看見的酷似農家麥垛的石山,平地突兀而起,南向之壁如刀劈斧削,密如蜂巢的石窟即鑿於削壁之上。石窟內巨像林立,多是佛道神像,但竟無一尊是釋迦牟尼佛,而是阿難尊者,羅漢、玉皇大帝,諸道神仙之類,有的婀娜多姿,妖媚誘人;有的高鼻大眼,橫眉兇惡,有的青面獠牙,張牙舞爪,窟內大多破敗失修,甚至顏面剝落,但栩栩如生,似有魂魄……尋常造像多為佛祖,觀音,但這裏佛像少見這類,也非一般道家神仙,反而多似三生之佛,陰間眾生等萬億化身,羅刻滿山,鬼斧神工,駭人心目。
在蒼茫夜色之下,這些石像似乎臉有戚容,有些憂愁滿臉,有的捶胸頓足,有的滿懷悲憤,有的目光痴迷。但是無一不是悲憤雄奇,俯視眾生的樣子,讓人置身其中,一股沉重壓抑的驚懼湧上心頭。越往後面走的那些造像又是另一番顏面,它們大多臉帶詭秘的笑容,或者冷然盯着來者,滿懷深意。此時天色已然全黑下去,大家手持火把,照着這些造像的臉容,竟然感到絲絲陰風如影躡行,如一縷灰衣披在身上,不由自主的寒意襲來。
那些造像的目光穿過濃密的樹葉,似在人間的上空低垂。忽然傳來嘰嘰喳喳的聲音,因為生人走近,洞窟中的鴿子、蝙蝠、松鼠不由驚慌奔走。四人站在如此之高的絕壁洞窟中,感到有些恍惚,甚至莫名恐懼。借着火把的亮光,發現前面是一個巨大的崖墓式洞窟,複式疊龕,結構極為繁雜。迎面立着一尊一尊小沙彌,雙手合什,臉露詭秘的微笑,眼睛側看着右方。眾人沿着小沙彌的眼神看去,只見右邊一條山道,兩側站滿羅漢或彌勒佛,那些彌勒佛像的那些眼睛,似乎在等待什麼人到來。那條山道一直向下延伸,盡頭處是一片漆黑,似是一個山洞。
梁五看着那條山道,拼命搖頭,道:「有鬼,不能走那邊。「
其餘三人雖然沒有說出來,但心裏面幾乎異口同聲贊同。
就在此時,身後穿來數聲篤篤響聲,似有人不安地拍打着木板的聲音,梁五表情立馬僵硬起來,他眯起眼睛,向後猛指,向杜川道:「老杜,是馬車那邊傳來的聲音。」
甘叔平、鮑大海和杜川三人對視一眼,臉上表情驚懼各異,甘叔平一個箭步,打開馬車的廂門,杜川鮑大海兩人跟着躍過來,三人往裏面一看,只見那副金絲楠木棺柩不住顫抖,裏面發出突突的沉悶響聲,似乎裏面的東西想破棺而出。
甘叔平馬上掏出黃紙,急急畫了道符,手捏法訣,腳踏禹步,用火把點燃黃符,喝道:「天浩浩、地浩浩,天靈靈、地靈靈,弟子頂敬,洪州得道,魯國先師,今日架起鐵圍城,四面八方不顯形,銅牆壁萬丈高,邪法屍人站不攏,萬法不能侵其身,,不論金刀並玉剪,金刀玉剪不沾繩,弟子加下五雷轟,邪屍邪法化灰塵,謹請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他揮動桃木劍,繞着馬車一輪跳躍騰挪,兩三下下來已經氣喘吁吁,額頭見汗。
那金絲楠木棺柩漸漸平息下來。甘叔平哼了一聲,收起桃木劍,大搖大擺跳上馬。說道:「無知孽物,妄想亂動,有我甘天師在此,想都別想。」
杜川沒有吭聲,看着甘叔平得意的神色,再看了看沉寂下來的馬車,想道:「此處連綿的石窟藏於深山,而那些造像佛道有之,但又並非一般釋道神佛,似乎是某種奇怪的教派所供奉而完成的造像。造像面部均面現悲憫、愁苦、悽怨等神色,即使常人看來都容易心塞神愴,故此更容易引起怨靈的感應,難怪這棺裏面的遺體有所動作,但莫非這裏面並非善終之人,又因為葬身過凶穴,已然開始屍變?」
想到此處,杜川道:「甘鏢頭,這一段路石窟眾多,似是古時遺蹟,恐怕多生妖孽,我們還是不要穿行這段山路,反而直上山頂,在山頂歇宿如何?」
梁五此時才回過神來,連聲道:「是啊,這些神像陰森森的,晚上看着會做噩夢的!還是趕緊打野味去吧。」
甘叔平望望那些石像迷離若引的眼神,打了個寒噤,果斷道:「走山道上山,這段石窟之路是往山裏面去的,我們別理會就行。」
又拐過兩道碥排石路,穿過一遍密林,山頂松樹林遮掩之下,遙望山頂,現出一角黛黑色的瓦檐,隱隱還透出一絲暖光。梁五一路上不敢回頭看那些石窟,更無心思打野味,此時已經肚皮打鼓,見到居然山頂有人家,馬上精神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