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抗戰前,中國的大學招生考試,都是由各校自行招生的。
從1938年開始,中華民國教育部進行統一招生。全國被劃為15個招生區,主要考區都在西部,畢竟東邊大部分國土已經淪陷。各省考試機關可保送優秀高中畢業生,這些人不用參加考試,但保送生人數不得超過錄取總人數的10%。
每年六月底發准考證,七月初開考,八月份就能拿到錄取通知書。
被譽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最後一個京派文學家」的汪曾祺,今年為了考西南聯大,不得不從上海坐船到香港,再從香港坐船去越南,再從越南走陸路來到昆明。
為了保證準時考試,汪曾祺提前大半個月就來到昆明。他混進學生宿舍住了好幾天,每天跟着大學生們一起上課吃食堂,居然從頭到尾都沒被發現異常。
今天,汪曾祺適逢其會,遇到了周赫煊出錢請大家吃豬肉。四十年後,他在一篇名為《周明誠和西南聯大》的文章里寫道:
「西南聯大有文、理、法、工、師範五個學院,其中文學院、法學院和理學院在昆明的西北角,工學院和師範學院分別在借居於昆明城內和城西。我來到西南聯大的第五天,便遇到後來被校友們津津樂道的盛會——周明誠殺豬宴。」
「當時,工學院的師生接到消息,穿過大半個昆明城前來赴宴。臨近天黑的時候,人人打起火把穿街過巷,讓昆明的警察如臨大敵,以為學生們要搞運動了。師範學院離校本部要近一些,他們唱着《大刀進行曲》,但把歌詞改成了『大刀向肥豬們的頭上砍去』,頗有些『壯志飢餐胡虜肉』的慷慨熱血。」
「我不遠千里報考西南聯大的原因,主要是那裏有聞一多先生、朱自清先生,還有沈從文先生。讓我喜出望外的是,我還沒參加入學考試,就見到了名揚四海的周赫煊先生。他這次帶來的不是小說或史學著作,而是十頭大肥豬,以及一箱又一箱的香煙。」
「香煙屬於戰時管控物資,買幾包只要有錢即可,但大量購買且是上等好煙,那就比較困難了。後來我聽人說,周先生讓保鏢拿着他的親筆信,去找了龍繩曾(龍雲的三兒子),那些肥豬和香煙都是龍三公子緊急調撥的。」
「這些香煙背後有故事。周先生剛到昆明的時候找人問路,正好遇見物理化學家黃子卿教授。黃教授自己掏錢給學生做實驗,窮得連煙都買不起,在售煙小販身邊徘徊許久,才忍痛買了兩根煙當場大口大口吸個痛快。」
「據說周先生當時感動得掉淚了,在跑警報的時候又聽說許多教授都斷了煙,於是就讓保鏢把好煙買來。當時抽煙最狠的不是黃子卿先生,而是華羅庚先生,他一邊吃肉一邊抽煙,肉沒吃完結果抽煙抽醉了,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那天晚上,校舍旁的空地燃起堆堆篝火,師生們吃了豬肉很興奮,圍着火堆開始唱歌跳舞。由於樂器難尋,哲學系主任湯用彤先生以盆做鼓,吳大猷教授和妻子阮冠世先生敲碗伴奏,周先生在師生們的慫恿下唱起了歌曲《鴻雁》。聞一多先生的詩歌具有音樂美,但他本人唱歌真的很難聽,歌聲總是不在調子上……」
「周先生舉辦的這次殺豬宴,讓全校師生情緒振奮,他要在昆明開設科學養雞場的消息也迅速傳播。師生們對此極為期待,工學院的教授帶着學生自發前往幫忙建設廠房,其他學院的師生也幫着挖掘蚯蚓。養雞場還沒建起來,蚯蚓就已經養了好幾池子,學生們個個都是養蚯蚓的能手。」
「周先生的養雞場確實為師生們帶來實惠,學生食堂每周就有兩頓可見炒雞蛋,每頓都有清澈見底的雞蛋湯,我們把這些雞蛋稱為『明誠蛋』。雞蛋還是學校發給老師們的補貼物資,每位老師按家中人口計算,每人每周可領到五枚雞蛋改善伙食。」
「這種情況到了1943年急轉直下,由於學校經費緊張,物價高漲,老師們領到的雞蛋都拿去菜市場換錢了。」
「沒人捨得吃掉,因為生活太艱難了。有一次,胡定邦同學在早市上看到吳晗教授提着菜籃子四處轉悠,還以為他是在精挑細選好菜,走近了才知道他滿市場找便宜菜。」
「由於吃不飽飯,金岳霖、朱自清等幾位先生組成種菜小組,推舉植物學家李繼侗教授擔任種菜組組長,生物系講師沈同先生擔任種菜助理,所有教授一起澆水施肥,豐收時節一起分享。」
「朱自清教授由於飢一頓餓一頓,患上了嚴重胃病。有次他得了痢疾還堅持連夜批改作業,書桌旁邊放着馬桶,整整改了一夜作文,拉了30多次,第二天都虛脫了相,臉也沒洗就照常去上課。」
「相比起文科教授,理工科教授們絕招更多,他們可以利用粗糙的機械和原料,自製肥皂、墨水、酒精等物出售。我們常說,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那個時候還真是這樣的。」
「我們學生的日子也不好過,民國時候能讀大學的,基本上都出生於殷實家庭。過去許多富家子弟,女生帶老媽子上課,男生讓門房跑腿。可到了雲南,必須事事躬親,自己洗衣服,自己縫縫補補,自己動手把破襯衣改成背心。當時學生們最流行穿紅十字會等福利機構送來的舊衣服,聯大學生穿着這些衣服上街,就跟要飯的一樣,連搶劫犯都懶得看一眼。」
「不過相比起老師們,我們學生至少不用為錢發愁。學費、伙食費和宿舍費是全免的,每月還能領8元錢的貸金,可以用這些錢置辦學習和生活用品。直到某一天,我們發現八元錢不夠買一瓶墨水——從1937年到1943年物價漲了200倍,到1944年已漲到2000多倍。老師們的薪水哪裏夠養家?不得不把周先生的蛋換成錢買粗糧吃。」
「我記得是1943年底,周先生從重慶運來3500套棉鞋衣褲,又在昆明採購了十幾大車的物資。那年冬天,師生們人人穿上了新衣,過年也有了肉吃。聽說不僅是西南聯大,中央大學、金陵大學等內遷學校,周先生都有贈送大量物資,難以計算耗費的金錢,我們平時都戲稱周先生是『衣食父母』。還有些愛開玩笑的同學,每次見到送物資的卡車,都大聲嚷嚷:咱爹又送吃穿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