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竹林環繞,一溪注入池塘又蜿蜒流走。塘中初荷正自綻放,或紅或粉或白,亭亭玉立,清香隱隱。
一方竹製的平台直伸到了池塘中央。四周荷葉簇擁,矮几上蟠龍鎏金香爐中,一縷香冉冉飄浮。
杜之仙正坐在平台上打算盤記賬。
穆瀾趿着林一川的靴子笑嘻嘻地踏上平台,見面就一陣狠夸:「師父就是師父。打算盤算賬的姿式比美人撫琴還優雅。淨手焚香,憑湖依荷,算盤聲如珠玉落盤。知道算盤能撥出琴弦的美妙感覺,我打賭京城青樓中的姑娘們曉得了,選花魁時定會邊打算盤邊唱歌,死壓撫琴的人一頭。」
一雙靴子迎面擲了過來。他抄手接了,喜滋滋地道:「師父做的鞋特別合腳!」
杜之仙睃了眼他腳上那雙明顯長了一截的靴子,眼裏浮起了笑意,嘴裏斥道:「也不嫌走路難受。」
換了鞋,穆瀾將林一川的靴子放在旁邊,還有不捨得:「腳下像踩着兩枚大元寶,走路飄飄然舒服極了。」
「貧嘴!」杜一仙笑罵着,語重心長地道,「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
穆瀾在案幾前坐了,順手端起茶盤扮君子模樣:「師父,你是這種走江湖賣藝的謙謙君子麼?端着簸籮羞澀地繞場一圈。不曉得的還以為是撿了別人的簸籮要還給人家呢。好了,賞錢沒討着,來個大姑娘嬌笑着把簸籮給討走了。嘴不甜討不到賞錢哪。」
杜之仙想着那情景,忍俊不禁:「你呀你這趟討了多少銀子?」
穆瀾將十一萬六千兩銀票放在了案几上,得意地道:「您去趟林府,林家大公子還會再給我一萬兩呢。」
「十一萬六千。」杜之仙提筆在賬本上細細記下,撥拉幾聲算盤,合上了賬本,臉上露出了笑容,「再從林家摳二十萬兩銀,為淮河災民準備的米糧就差不多夠了。」
「林一川救父心切。二十萬兩對林家來九牛一毛。以師父之能,不是難事。」穆瀾又拍了一記馬屁。
「看。」壺中水滾,杜之仙拎壺沖茶。
穆瀾細細着昨天的經歷,又為茗煙嘆息了一回。
水注入舊窯越瓷茶盞中。水沫翻騰,一樹牡丹次弟怒放。
穆瀾心裏泛起一絲奇怪而熟悉的感覺。茗煙茶,幻出了一朵怒放的牡丹。比起師父方寸茶盞中出的一樹花開,技藝差得甚遠。她,曾向一位遠房姑姑學過幾月茶手藝。難道她的姑姑是師父舊識?
「師父從前在朝為官時,可與蘇州虎丘蔣家相熟?」
杜之仙端起茶盞,淺淺綴了一口。茶水的氤氳水汽像籠罩在他眼中的唏噓:「先皇后在世時,與蔣家是姻親。蔣家有兩子在朝為官。為師當然熟悉。」
想起茗煙在凝花樓為妓十年,穆瀾有心疼,也有些憤怒:「既是故人之女,先生為何不救蔣藍衣?空許了她十年承諾,卻讓她隻身報仇喪了性命!珍瓏局中的暗棋難道還查不到護送薛公公下江南的人是朴銀鷹嗎?既然許諾為茗煙報仇,讓她為我們效力,為什麼給我的計劃里沒有幫她報仇一事?」
杜之仙悠然品茶,情緒絲毫不為所動。
「我和你話呢!」穆瀾不滿地道。
「沒大沒,叫師父!」杜之仙放下茶盞,一雙眼睛平靜而睿智,「穆瀾,你最大的缺便是心軟。你若不改,遲早會死無葬身之地。你要記住,你保護的不僅是你自己的命,還有你身邊人的命。」
穆瀾才不吃這套,依然逼視着他:「若我出手,茗煙可以不死。」
「我教導了你十年學問。請名師教了你十年武藝。難道就是為了把你教出來替人報私仇?這世上何止一個茗煙。你幫得了殺得完?」杜之仙平靜地續了杯茶,輕聲向穆瀾解釋道,「朴銀鷹受命東廠滅蔣家滿門。為何要留下一個蔣藍衣?深謀遠慮的人不是他,是他背後之人。留下一個弱女子身陷青樓之地。就像將一隻蚯蚓掛在魚勾上誘魚。任它怎麼掙扎,都擺脫不了做鉺的命。誰去救她,誰就是東廠暗中的敵人。只要茗煙忍得,何愁大仇報不了?」
一個弱女子辛苦在青樓呆了十年,眼見仇人就在眼前,如何忍?
「那是一條性命!能幫一個是一個,何況她是在為我們做事!」穆瀾固執地堅持着:「如果計劃中有刺殺朴銀鷹,茗煙就不會行動,也不會死。她等了整整十年!為什麼不讓我順手殺了他?」
「東廠在凝花樓設伏是為了抓刺客珍瓏。這麼快就能猜出行蹤,譚誠心智非同一般。你這一出手,就肯定了他的判斷。做的越多,留下的線索越多。殺一個朴銀鷹有何意義?你要記住,只要東廠不倒,還有更多的朴銀鷹為之效命。」杜之仙露出無可奈何的神色,最終化為一聲輕嘆,「最近你歇一歇。有事我會找別的人。」
穆瀾低下了頭,轉動着手裏的茶盞,心裏仍為茗煙挽惜:「先生,東廠是皇帝設的。沒有了東廠,還有錦衣衛。你別告訴我,這局棋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殺皇帝,另立新朝明君,享從龍之功?」
師父都不肯叫了,心裏始終因為茗煙存了芥蒂。穆瀾不抬頭,杜之仙也聽出他話語裏的譏諷之意。是為了權嗎?不,他若戀權,當初就不會棄官歸隱。
前塵往事湧上心頭,那股悲傷與戾氣激得他猛地咳嗽了起來。紅潮撲上了他的臉,整個人咳得縮成了一團。
穆瀾看着不忍,伸出手輕輕拍着他的背為他順氣,懊惱地道:「您別生氣。還不知道我這張嘴?我知道師父不是那等貪圖權勢之人。不該沖您撒氣。我就是特別可憐那姑娘藥酒快喝完了吧?南下時從山中采了些藥材,娘又釀了酒,回頭我給您送來。」
「皇帝不過弱冠之齡。除君側之毒瘴,氣象自然為之一新。師父沒那野心,只盼着世間百姓日子能過得好一些罷了。」杜之仙喘着氣,擺了擺手道,「當初我病重遇到穆家班,得了你母親所釀藥酒緩和病情。收你為徒只為回報一酒之恩。你並不欠我。穆瀾,守着你母親,護好穆家班的人,平安過一生也是極好。」
「哎喲,替你殺了那麼多東廠的人,沒賺到一兩銀子。就想把我踢出去了啦?師父,您這賬算得太精了吧?」
老頭兒身雖歸隱,心惜百姓。病得要死不活的,都捨不得死。瞧着真是可憐。
穆瀾笑嘻嘻地伸手:「分贓!給我五萬八千兩,我就當為我娘攢的養老錢。」
杜之仙氣結:「這是為淮河災民籌的糧食錢!」
「那不就結了?」穆瀾端起茶一飲而盡,正色道,「師父,東廠可恨,錦衣衛也不是善類。吏治敗壞,狗官遍地。我不知道你為何一心針對東廠。但穆瀾所殺之人,皆有可殺之理。並不後悔。將來如再遇上那些畜生,我也照殺不誤。」
杜之仙輕嘆:「傻孩子。師父怎會讓你違了良心。今天端午,你娘定等得急了,還不快走。」
一耽擱,就快午時了。穆瀾急得站了起來,走得幾步又回頭蔫壞的笑:「師父,林一川孝心可嘉,師父讓他洗洗豬圈就行啦,別太難為他了。」
連林一川都同情上了。杜之仙擺手:「叫他進來吧。」
望着少年挺拔單薄的背影,杜之仙輕聲嘆息。他喃喃道:「心太軟,人太善。還是一枚不受掌控的棋。用,還是不用?」
等了很久,那兩扇緊閉的門終於又打開了。
穆瀾走出來,一眼就看到林一川腳上綁得亂七八糟的草鞋,樂壞了:「林大公子,你連草鞋都不會穿啊?」
林一川昂着頭:「你管我怎麼穿。杜先生怎麼?」
穆瀾將他的靴子放在他面前:「鞋還給你。」
被別人穿過的鞋,他才不會再穿。
「大門敞着,還要先生親自來請你麼?」
林一川不由大喜。
「我借你的馬用用。」穆瀾不等林一川答應,翻身上了馬。
林一川快步往前,只盼着早見到杜之仙,早把他請回家。走得急了,沒栓好的草鞋從腳上滑落,剩下麻繩綁在足踝間。狼狽之極。
耳邊傳來赫哧赫哧的笑聲,林一川回過頭,看到穆瀾笑得趴在了馬上,俊臉沒來由得的燙了起來。
穆瀾瞟着他的腳,想像着林一川進豬圈的模樣,笑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如果不是今天有事,他定要留下來看熱鬧。穆瀾遺憾地策馬離開,還不忘朝林一川揮手,「別忘了事成之後謝我一萬兩!」
他動杜之仙了?這子雖然可惡,又貪財,人還是不錯的。林一川激動了。
他看了眼掛在腳上的草鞋,又瞟了眼整齊放在旁邊的布靴。那子穿過呢。可是他好像不臭,身上還有淡淡的荷香澡豆味。
如果穿着這破草鞋被杜先生趕出來怎麼辦?林一川深吸口氣,毅然拎起自己的靴子穿上了。動了動腳,走了兩步,好像還是原來的那雙鞋,沒什麼不適。他整了整了衣袍,昂首挺胸邁進了杜家。
如果他知道穆瀾提議讓自己去洗豬圈,他絕不會夸穆瀾半個字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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