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曜死不見屍,顧瀾怕他的魂魄無家可歸,便給他立了一個衣冠冢。
雲曜的衣冠冢位於都城西郊的長樂山上,向陽,位置很好。在那蓊蓊鬱郁的山林里,便葬身這一位勇猛無雙的將軍。
衣冠冢前,一道身影站在那裏。
顧瀾穿着廣袖寬袍,白色的衣袍隨風起風,平添了一絲輕靈。
「雲曜,姐姐已經將突顏的大軍趕出大梁了。終有一日,姐姐會用突顏的腦袋來祭祀你的。」顧瀾低聲道。
「無論你的魂魄在何處,都要記得回來的路,姐姐一直在這裏等着你。」
顧瀾着,鼻子便覺得微微發酸,眼淚不自禁地落了下來。
這幾日,她時常夢見雲曜。夢裏的雲曜還是十六七歲的少年模樣,一臉稚氣,卻又倔強不甘。
她夢見少年騎在馬上,甩着馬鞭,身材飛揚。
她夢見少年開心地叫她「阿瀾姐姐」。
這些記憶深處的事徹底成了記憶,每一次回憶都彌足珍貴,因為再也不會新增回憶了。
顧瀾已經很有沒有哭過了,當她感受到痛徹心扉的痛苦後,心便變得無比冷硬起來,眼淚也像是流幹了一般。
顧瀾任由眼淚流着,她痴痴地站了一個時辰,才離去。
路上,一輛馬車正等着她。
顧瀾坐上馬車,馬車便慢悠悠地朝着山下去。
當行至街上的時候,風吹開了帘子,顧瀾突然看到馬車外一個白色的身影閃過,她心中一緊,直接從前行的馬車跳了下去,朝着那白色的身影追了過去。
顧瀾的心劇烈地跳動着。她剛剛看到的那抹身影像極了雲曜!
但是,若是雲曜還活着,肯定會回來找她的。
顧瀾追了一條街,依舊沒有追到那人。顧瀾不由得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
如同一盆冷水澆了下來,顧瀾心中的喜悅頓時一掃而盡,只得朝着原路返回。
顧瀾走到了熱鬧的街市。那馬車也終於發現皇后娘娘不見了,連忙返回來接她。顧瀾卻沒有立即上馬車。
「我要吃糖葫蘆。」
「糖葫蘆吃了會長蛀牙的。」
「那……我吃這個。」
「這是泥人,不能吃的,你吃了會掉牙。」
「我不管,我就要吃!」
「那還是吃糖葫蘆吧!」
這段對話本該發生在大人與孩之間,孩一鬧,大人便沒轍,只得應了。
實際上,這卻是發生在年齡相仿的男女之間。
女子一臉英氣,面容深邃,像是突厥女子,眼睛裏卻透着一絲溫柔。男子一身青衣,面容俊秀,臉上卻帶着一些稚氣,眼睛裏是與年齡完全不同的真。
顧瀾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男子的身上,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只因那男子與雲曜生得一模一樣!
顧瀾不由得往前走了兩步,緊緊地抓住男子的手,難以置信地叫了一句:「雲曜!」
那雙與雲曜一模一樣的眼眸看向她,眼睛裏卻帶着一絲陌生。他好奇地看着她,眼睛裏漸漸有了淚水,哭鬧了起來:「痛!放開我,我要吃糖葫蘆!壞人,你要搶我的糖葫蘆?」
他像是讀懂了顧瀾為何要抓住他的手的意圖,臉上立即浮現出怒氣,開始劇烈地掙扎了起來。
顧瀾只得放開他。
顧瀾幾乎可以確認他便是雲曜,雲曜還活着!
顧瀾從大悲到大喜,整個人開心地差點跳起來,深吸了一口氣才不至於太過失態。
她恢復了理智,看着雲曜開心地吃着糖葫蘆。
雲曜還活着,但是這舉動卻像是六七歲的孩子一般。
或許是顧瀾的目光太過強烈,雲曜瞪了她一眼,突然要打她。而站在他身側的女子很快阻止了他。
「她要搶我的糖葫蘆!」雲曜控訴道。
突厥女子道:「這位姐姐長得這麼漂亮,怎麼會搶你的糖葫蘆?」
雲曜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顧瀾看着。
顧瀾此時的心情可謂悲喜交加。她開心的是雲曜還活着,但是看着向來親近的雲曜如同看一個陌生人一般看着她,眼睛裏還帶着警惕的時候,顧瀾便覺得有些難受。
人便是如此,永遠不知足。
顧瀾本來只求雲曜能活着,便覺得是驚之喜了,如今見雲曜還活着,她便有了其他想法。
顧瀾看向雲曜身旁的突厥女子,雲曜格外依賴這個女子。
「姑娘怎麼稱呼?」顧瀾問道。
那突厥女子道:「我叫寶音。」
「寶音姑娘,這位是我的弟弟,我有一些問題想問姑娘。」
寶音詫異地看着她,打量着她,似乎在思考她話中的真實性。
「你怎麼證明他是你弟弟?」
「他的右邊肩胛骨處有一顆黑痣。」顧瀾道。
寶音努力想了想,似乎有這麼一回事,她見她衣着名貴,氣質卓然,應該不是個人販子,便放下了警惕。
「你有什麼話便問吧。」
「寶音姑娘可否茶樓一敘?」
寶音點了點頭,自然而然地便拉起雲曜的手,帶着他上了茶樓。
顧瀾和寶音面對面坐着,雲曜緊挨着寶音坐着,開心地吃着糖葫蘆。
「姑娘是怎麼遇到舍弟的?」顧瀾問道。
寶音道:「我出生於商人世家,父親前段日子去世了,我無兄長阿姐,家中便只剩下老母和幼弟,我便不得不扛起家裏的生意。這是我第一次走商,在沙漠裏走着便和眾人走散了,一人迷路走了許久,終於走到一個地方,那裏一地是屍體,我看到一個活人便將他撿了起來。我帶着他去了附近的鄉鎮,尋了大夫給他治療。他傷得很重,來來回回的發燒,好幾日後才好起來。他醒來後誰都不認識了,像是個孩童一樣。大夫他是高燒燒壞了腦袋。」
寶音的眼睛裏帶着一絲溫柔:「他誰都不認識,也沒了記憶,不記得自己是誰,有沒有家人。我也不知何去何從,便帶着他一起來了都城,沒想到這麼巧……」她的惡眼睛裏有些好奇,「我後來才知道我撿到他的地方叫祁水鎮,姐姐,你的弟弟為什麼會出現在祁水鎮?」
顧瀾道:「你可曾聽聞祁水鎮一戰?」
寶音頓時恍然大悟:「我撿到他的時候,那裏屍橫遍野,剛好是祁水鎮之戰之後。他是祁水鎮之戰的將士?」
顧瀾道:「領將。」
寶音看看身旁傻乎乎青年,似乎很難想像他做將領時的模樣。
寶音道:「既然他尋到家人,我也算完成任務,送佛送到西了,姐姐,我便把他交給你了。我要自己找點生意做,賺了錢回去養家。」
這姑娘十分利落和灑脫,着便要往外走去。雲曜連忙起身,緊緊地跟在寶音身後。
「我要跟着你!其他人都是壞人!」雲曜拉着她的袖子道。
顧瀾知道雲曜這孩子極度缺乏安全感。他睜開眼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寶音,寶音一直照顧他,所以他才這麼依賴寶音。
雲曜心智不過幾歲孩,顧瀾失而復得,自然不能任由她跟着陌生人走。這並非她不信任寶音,而是在外面總會充滿變數,寶音不過一介女子,未必照顧得了雲曜。而且,顧瀾對寶音是充滿感激的。
「寶音,如今突厥和大梁大戰剛剛平息,兩地通商尚未恢復,你如今走商未必賺得到錢。你可以入淮陽侯府,每月有十兩銀子的月俸。」
「十兩銀子?!」寶音的眼睛頓時一亮,在突厥,給大戶人家做婢女,也不過一兩銀子的月俸,可見這十兩銀子有多少了。
「我爹過,我家的子孫,即使太落魄,也不可為奴為婢。」寶音十分為難道。
「你這並不是為奴。為奴是要簽訂契約的。雲曜很依賴你,你照顧一下他就好了。」顧瀾道。
寶音頓時眉開眼笑:「那寶音就應了姐姐了,姐姐怎麼稱呼?」
「你和雲曜一樣喚我阿瀾姐姐被好。」
「寶音多謝阿瀾姐姐。」寶音學着梁人的模樣,朝着顧瀾屈了屈身。
只要寶音在,雲曜便十分乖巧。三人坐在馬車上,雲曜也緊緊挨着寶音坐着,眨着大眼睛偷偷看着顧瀾,眼睛裏閃過些許迷惑。
馬車停在淮陽侯府前。
雲曜出事後,淮陽侯府還如同往常一般,打掃得纖塵不染。
寶音眼睛亮亮的,充滿了好奇,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豪華的府邸,左看看,右看看,有時還忍不住伸手去摸摸。
雲曜則緊緊跟在她的身後,寶音摸的,他也去摸摸,寶音喜歡的,他恨不得將東西拆下來送給她。
顧瀾站在那裏靜靜地看着這一幕,眼睛裏漸漸有了笑意。
無論雲曜變成了什麼樣,只要他還活着就好。
顧瀾帶着他們來到雲曜的房間。
雲曜還要拉着寶音和他一起住。
寶音道:「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是不能住在一起的,我就住在隔壁,你有什麼事就叫我一聲,我就會過來了。」
雲曜這才放開了她。
寶音來到自己的房間,首先在自己的新床上打了一個滾,見顧瀾在門口看着她,寶音連忙坐起身,臉微微發紅。
寶音道:「這段日子一直風餐露宿的,好久沒睡過這麼好的床了,有些失態,阿瀾姐姐見諒。」
寶音的眼眸清澈見底,不含一絲雜質。顧瀾喜歡這般乾淨純粹的人,笑着道:「你把這裏當作自己的家就好了。」
顧瀾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雲曜,雲曜也偷偷看着她,眼睛裏帶着一絲疑惑。
雲曜還活着,真好。
顧瀾離去後,寶音便從自己的房間出來,進了雲曜的房間。
雲曜臉上依舊保留着那份迷惑:「寶音,我覺得我似乎見過剛剛那個姐姐,有種熟悉的感覺。」
寶音臉上的真和單純消失地無影無蹤,仿佛變了一個人,她緊緊地盯着雲曜,雲曜也看着她,仿佛沉淪於她幽深的眼眸之中。
「雲曜,你只認識我,只有我不會害你,其他人都會害你的,不要相信其他的任何人。」寶音的聲音輕柔,帶着催眠的魔力。
她一遍一遍地重複着這句話。
雲曜點了點頭:「我只認識寶音,其餘人都是壞人。」
他完全忘記了剛剛的迷惑,充滿依賴地看着寶音。
寶音這才心滿意足,臉上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笑。
寶音便是突厥的寶音公主,她可不會像她的兩個兄長一般愚蠢,她一定會將大梁攪得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