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須道人一笑,稽首道:「貧道山野匹夫,賤名不足掛齒,還是不說了罷。」
晁萬鯤見他不願吐露身份,那也不必強求,向馮劍梁吩咐道:「劍梁,你去賃一間寬敞的客房,咱們坐下慢慢說話。婁少俠、李賢侄,請你們也一同前來。」
婁之英感念長須道人適才托臂之助,向其連連道謝,那老道不以為意,悄聲道:「婁少俠,待會你散了後,請到溪字房來尋我,貧道有話要對你講。」婁之英見他說的頗為鄭重,且眼神有異,極盡期盼之色,便也點了點頭,應了下來。當下馮劍梁叫店家去集上買兩口棺槨,一口裝了王力擱在院中,一口裝了張世宗,讓店家悄悄尋地埋了,叫他不要聲張,出了差池但有泰山派和嶗山派擔着,那店家收了銀錢,又見有本地的名門大派做主,也便無話,自行操辦去了。
馮劍梁等一行進了客房,問起晁萬鯤緣何到此,這才知曉過往經過。原來黎元貴原名李微,正是泰山派的親傳弟子,他年少時和本派掌門生了衝突,在恩師的護佑下逃出魯中,一路南行到得臨安,恰逢隆興北伐,朝廷正在招納死士,索性慷慨從戎,並憑藉高超武藝做了十八勇士的首領。之後的事,便跟馮劍梁所訴不差,朝廷趕盡殺絕大肆滅口,十八勇士和錢老將軍全軍覆沒,僅李微一人逃出生天,他不敢在宋境多待,只得北回山東,化名為黎元貴,機緣巧合之下,得蒙菠蓮宗宗主相救垂青,做了這邪教的一名尊者。李微本性不壞,加入此教派只為報恩,實在不願跟這群烏合之眾同流合污,他見菠蓮宗在北方根基不深,便自告奮勇駐紮山東,這些年倒也落得清淨。時過境遷,這許多年過去,泰山派老掌門病故身亡,李微的授業恩師坐上了派主之位,想起這位弟子獨自一人在江湖中孤苦漂泊,動了惻隱之心,便打算將其召回。泰山派和嶗山派一脈相生,祖上本是一家,而渤海派懸立海外,跟齊魯大地的泰山派遙相呼應,早就同氣連枝,於是這位泰山新晉掌門便聯合二派,一起探尋李微這些年的蹤跡。馮劍梁號稱「賽子房」,為人最是機敏通達,他潛心秘訪了半年,終於將當年李微加入十八勇士等事查的一清二楚,及後獲悉此人就在山東,於是三派共同商議,決議派出泰山派的王力、祁高陽、嶗山派的黃鵠,和馮劍梁共赴平陰縣。四人動身不久,吳浴想到李微已是菠蓮宗尊者,而此邪教行事詭秘猥瑣,叫人不得不防,便讓師弟晁萬鯤緊隨其後,以做照應。馮劍梁得悉師叔前來的情由,對適才所發之事不敢隱瞞,一五一十俱都說了,只是講到王力和蔣韋因何身故,卻始終無有頭緒,晁萬鯤笑道:「咱們這裏有位女中狄公,此事須難不倒她。虞小姐,你有何見地?」
虞可娉怔了一怔,搖頭道:「小女不才,也看不出個中端倪。」
晁萬鯤為人老成歷練,但覺這小姑娘似乎心有所想,只是她不願說,那麼再問也是無用,大手一揮,道:「天色已晚,大夥多有睏乏,都早些休憩,待到天明趕路,咱們向泰山派掌門嚴老爺子說明情由,王師侄的死因,大夥一起慢慢細查不遲。」
當即眾人散去,黎元貴、蕭正、祁高陽和黃鵠各自回房,晁萬鯤叔侄同榻而臥,婁虞出了屋門,想起那長須老道的話,決議到溪字房一探究竟。二人來到門前輕輕叩敲,但聽裏頭有人說了一聲請進,原來房門竟只是虛掩,於是徐徐推門而入,就見那長須道人在客床盤腿五心朝天,正在靜靜打坐。老道聽到聲響,緩緩睜開雙目,招呼二人落座,看着婁之英不住地微笑點頭,婁之英不知他此舉何意,忙施禮道:「仙長,小子夜深前來叨擾,但聽仙長教誨。」
老道輕撫長髯,微笑道:「很好,很好,你很好。」
婁之英聽他說的莫名,更是一頭霧水,那老道頓了一頓,復又說道:「婁少俠,先前有人問我名姓,貧道自慚形穢,卻不想說,但在你面前,我卻不便隱藏,老道出家在蓬萊白雲觀,乃是一觀之主,法號上火下雲,你可曾聽說過麼?」
婁之英身軀一震,心中登時生起一股孺慕之意,情不自禁翻身跪拜,口中喃喃道:「原來是您老人家,晚輩……孩兒給您行禮。」不覺之間,兩行清淚已流過雙頰。
長須老道正是白雲觀觀主火雲道人,他是婁千里的授業恩師,論起來便算婁之英的師祖,他見徒孫動情,心中也不免激盪,跳下床來將其扶起,輕撫他的肩膀,柔聲道:「我聽你在江湖上闖下不小名頭,很好,很好,千里有後成才,不錯,不錯。」
婁之英聽他提到父親,心中更是悲喜交加,不由得輕聲抽泣,直過了好一會方才平靜,問道:「老人家,您是特地來尋孩兒的麼?卻又如何找到的我?」
火雲道人道:「年前百斛回觀來稟,將遇你之事全盤相告,我得知千里之後聲名鵲起,自是欣慰無比,自此便派出門下弟子打探你的訊息。前日有弟子來報,說你來了山東,老道身為地主,如何能不親眼看看千里的好兒子?只憾不巧天降大雨,貧道尋了數日,總算皇天不負,讓你我在此得遇,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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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之英見他年逾花甲,卻仍忍不住真情流露,心中也升起一股暖流,道:「老人家,既已遇見孩兒,怎地適才卻不點明,否則孩兒拼着性命不要,也不能讓您老人家涉險相救。」
火雲道人輕輕嘆了口氣,道:「當年你爹爹自革出觀,正因本門所屬偏邪,並非名門正派。老道在江湖上聲名不佳,素有自知之明,卻也不敢跟你冒然相認,如今看你心中並無芥蒂,貧道心中甚喜,好孩子,好孩子。」
婁之英先前遭遇侯百斛時,言語當中早已聽出,自己父親頗受師父欣賞器重,只是後來為何革出師門,卻不大瞭然,黯然道:「孩兒不孝,對爹爹的身世、師承一無所知,每每聽人提及,也都是一帶而過,不肯以實相告,老人家是我爹爹長輩,想必知道的最多,能和孩兒說說麼?」
火雲道人輕撫他的額頭,緩緩地道:「我這一門在江湖中多有惡名,那些人顧及你的顏面,自不會對你實說。你爹爹本也是山東人,只因當年宋金交戰,你祖上全家葬身戰亂,他一個人幼小孤苦,正被貧道遇上,這才收入到觀中。好孩子,你知道卻也無妨,本門正是以拔葵啖棗、探囊胠篋為技,只不過先師祖也曾立下門規,要弟子後人不得竊取平民百姓的財物,可盜即是盜,世人鄙我恨我,那也無可厚非。你爹爹深明本門不害窮苦人家的道理,是以從未輕視過自己,他當年也曾做下幾頂大案,我來說給你聽。」將婁千里的生平趣聞悉數講了出來。
婁之英聽了父親的掌故,都是些懲處貪官、責罰惡霸的事跡,不由得心之所往,正神遊間,猛地想起一事,道:「老人家,既然爹爹並不以此為恥,緣何之後還要出革師門?」
火雲道人奇道:「千里不曾和你說過麼?」
婁之英鼻子一酸,道:「爹爹歿時,孩兒尚且年幼,有好多事都似是而非,並不知曉。」
火雲道人想到婁千里年紀輕輕便命殞戰場,留下這麼一個孤苦的孩童,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陣酸楚,重重嘆了口氣,說道:「千里一生謹慎,在外極少犯錯,可有一次,他誤信讒言,幫人做了一件小案,卻因此叫一對愛侶天人永隔。這件事令他性情大變,自此他便再也不肯行師門之技,說什麼也要自革出觀,不再踏足江湖半步,老道知他塵心未絕,便也不加阻攔,任由他順其自然,唉,可嘆天妒英才,沒想到我師徒經此一別,竟就此緣盡。可惜,可惜。」
婁之英聽說父親致使一對愛侶終身抱憾,卻不知這裏頭的內在情由,猛然間想起母親,急切問道:「老人家,我媽媽姓戚,她的出身您可知曉?」
火雲道人搖頭道:「令堂是千里出觀後相識的,老道對此一無所知。」婁之英喟然太息。二人又說了一陣,眼見窗外泛白,遠處傳來陣陣雞鳴,原來竟已深談了一夜,婁之英道:「老人家,我答允了晁前輩,和他們一起出海前往渤海派四極島,天明便要動身,待我在關外辦完了事,再回山東探您。」
火雲道人微笑着點了點頭,道:「你去關外要做什麼,老道也略知一二,今日你我祖孫相見,老道沒什麼好贈與你,只有一件物事,你拿着或許有用。」言罷從懷中摸出一個尺來見方的長盒,放在了床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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