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乞丐蓬頭垢面,鬍鬚拉茬,手裏拿着個缺口的粗碗,髒得看不清眉眼,只是看身形似乎也不年輕了,被老婦人推搡着,他先是愣了下,渾濁的目光朝幾人身上看過來,忽然也不知怎地,他手裏的破碗落了下去,「嘩啦」一聲跌了個粉碎!
老婦人也嚇了一跳,只覺奇怪,剛想說話,那乞丐已經撲下去拾碗片了。
凌飛嫌惡地皺了皺眉,二狗的爹趕緊走過去,:「別揀了,揀了也用不得了,這會兒有貴客,驚擾了你可吃罪不起,趕緊走吧。」
那乞丐嘴裏含糊不清的應了兩聲,也沒抬頭,轉身佝僂着走了。
&客們莫怪,」二狗的爹過來賠笑道,「這老叫花腦子有些不清楚,我那老婆子心善,時不時也就可憐他給點吃的。驚擾了貴客,實在對不住。」
&一片好像沒什麼人家。」張少寒態度溫和說了句。
二狗的爹連連點頭:「是有些偏,也不知他咋就討飯討到這兒了,也不怕餓死。早前我家老婆子就見他餓得只剩半口氣,才發了善心,還讓他在後頭馬房歇了一夜,誰知,他竟賴上了,隔三差五就來一回。」
說着,他沒好氣地瞪了那老婦人一眼,那老婦人只默默地收拾門口的碗片,並不做聲。
這時,安頓好馬匹的二狗也從後堂進來了,正好聽得老頭子說這句,他朝這邊看了眼,過去幫他娘收拾。
&客們可要用些飯菜?」二狗的爹看着老婦人和自個兒的兒子,似乎是無奈嘆了口氣,轉回頭陪着笑臉問道。
他們晌午本就用得早,又一直在馬車上沒怎麼活動,此刻還不到申時中,用晚膳着實早了些。
穆清看了下幾人:「不用了,晚些再說。」
&好好,貴客們若是有吩咐,喚一聲就成。」二狗的爹連聲道,說着轉身朝老婦人和兒子那邊走去,「還不上去收拾收拾客房,有啥該換的趕緊換了。二狗,快,叫你媳婦一道去。」
妙真走了過去:「我們自己收拾就行,煩請店家帶個路。」
二狗的爹迭聲應下,妙真帶着玉春小翠從馬車上取了行李被褥,跟着婆媳二人上了樓。
二丫沒有跟着上樓,提了一個食盒過來打開,將裏面的點心一碟一碟取了出來,放在桌上。
沈霓裳倒真有些餓,取了一塊玫瑰餅,剛拿到手上,就見後堂門口站了個黑瘦的小男孩,含着手指頭正眼巴巴的看着她手中的玫瑰餅。
二狗從樓上下來,順着沈霓裳的視線看過去,趕緊快步走過去,就要哄那孩子到後面去。
&我想吃餅。」小男孩不肯走。
二狗比劃了幾下,黑着臉似乎想嚇他,小男孩癟了癟嘴,可憐巴巴的想哭。
&來——」沈霓裳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二狗愣了下,看了過來,沈霓裳溫和道:「店家,沒事兒,讓孩子過來吧。」
二狗鬆開手,孩子怯怯地看了下他爹,在沈霓裳鼓勵的笑容下走了過來,沈霓裳拿了一碟點心,又將其他幾種點心揀了一兩塊放到碟子裏遞到孩子跟前,二狗跟着孩子身後一步遠,有些緊張地看了看凌飛三人。
穆清和張少寒都朝孩子露出笑容,孩子接過碟子轉身看向他爹,二狗又比劃了下,孩子朝沈霓裳小小聲道了聲謝後,低頭看着精緻的碟子,有些不知所措。
二丫上前拉着孩子朝旁邊走,低頭似乎說了句,孩子露出笑容,捧着碟子走到二狗跟前:「爹,你吃。」二狗搖了下頭,孩子就捧着碟子「蹬蹬」地上了樓。
見幾個客人沒有別的吩咐,二狗站了下,回了裏面櫃枱。
沈霓裳看了一眼收回視線,回頭就碰上的凌飛探究的視線,她略彎了下唇,拿心吃了起來。
不多時,妙真帶着小翠玉春和小扇子並兩個侍衛走了下來。
&姐,房裏的鋪籠帳子都換過了,要不要上去歇會兒?」妙真過來問。
沈霓裳看向小扇子,小扇子笑嘻嘻點頭:「妙真姐姐備得足,幾個房裏都換了。」
妙真果真是太妥帖了,沈霓裳對司夫人的安排再滿意不過,若是只靠玉春三人,莫說這會兒的被褥帳子,就早前的燙傷膏就肯定是不可能有的。
&們要上去麼?」沈霓裳問。
三人都沒上去的意思,沈霓裳將自個兒上了樓,倒不是想歇息,只是趕了一日路,這會兒正好沐浴洗洗塵土,人會覺着舒服點。
妙真也是這個意思,到了樓上屋內就直接詢問沈霓裳,待沈霓裳點頭後,她吩咐小翠下樓去備水。
沈霓裳舒舒服服的泡了一個澡,妙真甚至從行李中取了一包幹香花出來放在澡桶里。
玉春很有些受打擊。
平素沈霓裳身邊,她向來以為自個兒是最得力的,但這一日下來,她才發現自己需要學的地方實在太多。
沈霓裳換了衣裳坐在桌邊,玉春替她絞頭髮。
妙真在旁邊整理行李。
房門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縫,沈霓裳對着門口的小男孩笑着招手,孩子似乎沒那麼怕了,帶着幾分天真好奇的神情走了進來。
&多大了?」沈霓裳問。
小男孩伸出右手五根手指,覺着好像不夠,又加上右手的大拇指,並排一起後,才小聲道:「六歲。」
&什麼名字?」她又問。
&寶。」孩子回道。
&寶,小寶……」
正說着,外面傳來年輕婦人的喊聲,小寶扭頭:>
婦人探首看了眼,站在門前侷促道:「小寶快出來,莫要打擾客人。」
&妨事的。」沈霓裳笑道,「大嫂也進來坐下吧,我正覺着有些悶,若是不打擾的話,陪我說說話可好?」
婦人有些遲疑,妙真上前溫和拉了她進來坐下:「大嫂莫要緊張,我家小姐只是想尋人說說話,進來坐坐吧。」
&婦人不會說話。」那婦人性子有些膽小,不安的看了看兒子,這邊小翠已經取了酥糖哄着小寶在旁邊坐着吃。
&事的,大嫂。」沈霓裳抿唇笑了笑,「我看你們這家客棧好似都是一家人?」
&婦人點頭,「就我男人和公公婆婆,都是一家。」
&麼想着在這兒開客棧,聽說前頭就是鎮子,這裏開客棧,生意恐怕沒那樣好做吧?」沈霓裳笑意柔和親切。
婦人見沈霓裳同妙真說話和氣,那頭的小翠也哄得小寶十分開心,漸漸放鬆下來:「這裏是下林村地界,我公公婆婆和男人都是下林村人,村子就在翻過後頭這座山的位置,早些年遭了土匪,家裏人都不在了,原先還有老公公老婆婆還有我男人的大哥都糟了難。村里也都是沾親的,全都沒了。村裏的屋子也沒法回去住了,後來官府賠了些銀子,我公公原本是想去鎮上開客棧,我婆婆捨不得大兒子,後頭就在這兒建了房子。」
&林村?」沈霓裳露出幾分詫異,「你公婆和丈夫都是下林村的?不是說下林村只剩了一個姓白的孩子麼?」
妙真同玉春不約而同看了沈霓裳一眼。
&姐,你們是雲州來的吧?」那婦人問。
沈霓裳點頭。
&怪了。」說了這麼會子話,那婦人也放開了,笑道,「白家那個被你們雲州的大將軍收養了,外頭都這麼傳,我娘家有親戚也是雲州那邊的。早些年我同我男人剛成親那會兒,他們也都這麼說。我說我男人是下林村的,他們還不肯信呢。」
&啊,可能都是話趕話的就傳成這樣了。」沈霓裳也笑,「這話說來倒有些不對,可你家——還真是積了福德的。」
&不是。」婦人十分贊同的點頭,又愛憐地看了一眼兒子,「我婆婆看着可憐人能幫襯就幫襯些,也是想給我大伯子積福,想他下輩子投個好胎。」
&家大伯子——」沈霓裳頓了下,神情好奇,「對了,當初是怎麼回事,能說說麼?」
婦人朝門外看了眼:「也沒什麼,其實這附近鎮上村裏的人都知道……」
那頭妙真拿了幾個五毒模樣的銀錁子出來,小寶滿眼喜悅好奇的拿着玩,十分愛不釋手,妙真又取了個荷包,將銀錁子裝進去掛在小寶胸前,讓他自個兒掏着玩兒。
婦人頓了下:「都是十幾年前的事兒,小姐想聽,我就說說吧。」
婦人慢慢說了起來,同茶寮老爺子說得,並無太大出入。
&相公從那回起就不會說話了?」沈霓裳若有所思。
婦人點點頭。
&請大夫看過麼?」沈霓裳問,「你相公這種被嚇到的,應該是治得好的吧?」
婦人搖首:「原先我公公婆婆也請過大夫,他不肯看,後來一日過一日,也就不提了。」
&肯?」沈霓裳怔了下。
&也是聽我婆婆說的。」婦人回得很老實,「我婆婆說約莫是嚇着了,一說請大夫,他就不肯,那會兒也小,後來我公公就說算了。」
&官府可有人來找你相公問過話?」沈霓裳又問,「他可有看清那些土匪的模樣,人數?」
&那會兒還小,後來也不會說話,能看到什麼?」婦人搖搖首。
&個也沒看到?」沈霓裳追問,「他沒同你提過麼?」
沈霓裳之前見過這夫妻二人打手語,知曉他們是能溝通的。
婦人再度搖了下頭:「他不愛我提這些事——」說着一頓,回頭一看,霎時訕訕起身,「相公。」
二狗站在門前,朝小寶招了下手,小寶跑過去將手裏的荷包和銀錁子拿給二狗看,婦人走過去,吶吶想說什麼又沒說出口。
二狗推了一下婦人,乾瘦的臉頰緊繃繃的,嘴也抿成一條直線,婦人趕緊帶着小寶下去了。
沈霓裳這會兒頭髮已經絞乾了,只是方才一直在同婦人說話,故而也就散着,她朝二狗微微笑了下,二狗面無表情的轉身走了。
沈霓裳看着空蕩蕩的門,眼底掠過一抹沉思。
如果說一開始,她是抱着碰碰運氣的想法來的,那麼這一刻,她的直覺告訴她,她這一趟應該是來對了。
二狗很顯然的藏有某個秘密。
難道這個秘密真的同白遠之的身世有關?
沈霓裳有些困惑。
她整理了一下思路,結合這一日得到的種種信息,愈發覺着其中有許多值得玩味之處。
二丫上來稟報晚膳已經備好了,沈霓裳點頭,讓小翠簡單梳了個發,就下了樓。
穆清三人坐在桌前,幾個位置面前都擺着酒杯,沈霓裳走近看了看,笑道:「打算一醉方休?」
張少寒笑問:「沈姑娘可要喝幾杯?」
&我霓裳吧。」沈霓裳坐下,「都這樣熟了,張少東家還這般客氣。」
&少東家?」張少寒俊朗的臉上帶出幾分輕鬆笑意,略有戲謔。
沈霓裳眨眨眼,瞬間反應過來也忍不住笑起來。
&寒。」沈霓裳莞爾一笑,看了下桌面,拿起酒壺替他倒了盞酒,又替凌飛穆清二人倒了酒,「我不會喝酒,替你們倒一杯也就是了。」
&倒酒不喝酒可不成。」凌飛從沈霓裳手裏取過酒壺,將放在桌子中間的那個酒杯拿過來,放到沈霓裳面前倒滿,然後舉起自己的酒杯,偏首鳳眸微微一挑,「來,我敬你。」
穆清看着沈霓裳,他知道沈霓裳會喝酒,年二十八那日在容蘇院裏,那日大家都喝得差不多,就他和沈霓裳最後還清醒。
沈霓裳雖然那次也是頭回喝酒,但酒量好似……還不錯。
凌飛舉着酒杯不動,定定看着沈霓裳。
沈霓裳安靜須臾,端起酒杯看着桌上三人:「這樣吧,這桌上不提別的,我年歲最小,不過我也就不挨個敬了,就這一杯,我敬你們三位——這一路以來,多謝三位相陪且相助,我沈霓裳謝謝諸位。」
不待三人說話,她先干為敬,亮開杯底,笑意盈盈看着三人。
張少寒忍笑搖搖頭,率先飲盡。
穆清也垂眸笑着,端起酒杯喝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