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舒的副將遠遠地望着他,眼中儘是不解。他自少年時便跟在李雲舒身邊,雖然一直因此感到驕傲,但卻從未真正看懂過他。
左雲等人已經走了許久,可李雲舒的視線卻從沒有離開過她們離去的方向。儘管已經篤定,但自左雲拿出那紙信箋前,李雲舒心底還是存了一些自己都不敢細想的奢望,這也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服自己不來送行的原因。
但這個女子最終還是給了他一個決斷,也讓他最終明了,那個他馬王坡便放棄的女子,早已經不在了。
李雲舒不知道他曾經給了麗娘一個怎樣的背影,他只看到「麗娘」的背影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一個小黑點,漸漸模糊於天地間。這條路,她走得這樣慢,仿佛走完了李雲舒的一生。
收回有些酸澀的視線,望向已經清澈如初的小河,李雲舒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直至副將把披風披在李雲舒身上,他才能稍微克制。輕拍副將的肩頭,李雲舒輕笑地問道:
「謂之,你今年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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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是有要事在身,曹厲一行人的行程極快,左雲默默地跟着隊伍,盡力不讓自己耽擱行程。
這幾日,曹厲等人遭遇了幾股古藺的殘兵,好在對方人都不多,隨行又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也算是有驚無險。
第四日上,作為哨兵的楊同突然神色沉重地折返回來,與曹厲耳語一番後,曹厲的眉頭也緊皺起來:
「不能繞行麼?」
楊同搖搖頭:
「且不說我們一行目標太大,單就繞行的行程,我們的補給也是跟不上的。」
沉思片刻,曹厲輕撫了一下坐下的戰馬,突然喚了幾步開外的楊四喜過去。
耳語一番後,楊四喜神色大變,徑直跪了下來:
「少主,使不得。」
曹厲眉間一冷:
「倒是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楊四喜不敢去抹額間的冷汗,有些怪異地看了一眼遠處的左雲,低聲道:
「這襲夜卻是萬萬不行的。」
「我意已絕,你不必多言。」
片刻之後,曹厲已經屏退眾人,喚了左雲來到身前。
「這幾日的情況你也看見了,眼下我們遭遇的卻是一點沒有把握能夠取勝的古藺殘兵了。」
「所以?」左雲望向曹厲。
「今日半夜,你同楊四喜悄悄突圍,由他領着你到最近的驛站去搬救兵。」
「為什麼是我?」
「哪有這麼多廢話,讓你去你就去,你一個婦人,留在此處也是拖累,你騎我的襲夜,沒人能夠追得上你。」
「但是九皇子,你告訴我,驛站那幾個人算是哪門子的救兵?」
被當面拆穿,曹厲不怒反笑:
「你倒是一點都不肯糊塗,也罷,告訴你也不妨,我們肯定是有一場血戰了。你雖說我們已經兩清,可我救你那次是我脅迫在先,算不得你欠我的。此次,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你再涉險了,而且,驛站雖不能救援,卻可以幫我們通知就近的神武軍,也不能算是一無是處。我已經部署妥當,能給你們爭取的時間有限,你只需收拾妥當,養足精神,是時,就同楊四喜上路吧。」
思慮片刻,左雲點了點頭,眼下,確實沒有比之更好的辦法了。
此時正值正月初一,半夜的天空沒有一絲月光,連星辰都黯淡的緊,真是及其完美的逃亡夜。不停地安撫身下躁動不安的襲衣,身着夜行衣的左雲和楊四喜幾乎要融化在這暗夜中了。
隨着一聲低沉的哨音,堪堪跑出數里的襲夜歡快地向回飛奔而去。幾個呼吸之間,左雲又回到了曹厲等人的藏身之處。
看着襲夜親昵地摩挲着曹厲的衣袖,左雲不知道他又要幹什麼。
輕撫襲夜如墨般漆黑的鬃毛,曹厲並沒有抬頭:
「襲夜性子烈,卻是難得有血性的良駒,你只要不摔下馬,他定能帶你安全回去,你只需在驛站好好呆着,至多三日,我就來接你。」
左雲不知道曹厲為何會說這些話,在這黑得看不到希望的冷夜這些話又代表着什麼,好在片刻過後,襲夜又開始掉頭狂奔,免去了左雲不知如何作答的尷尬。
襲夜不愧是大燕最有名神駿的後代,不久之後,就輕易地追上了楊四喜的寶馬,並將之遠遠地拋在了後面。
從深夜至破曉,襲夜的腳步才緩緩停了下來,約莫大半個時辰後,楊四喜一人一馬才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趁馬兒休息的空檔,楊四喜拿了乾糧出來和左雲分食,又借着晨光,認真研究手中的地圖,尋找驛站的坐標,期間,沒有同左雲說過一句話。
從楊四喜不正常的沉默中,左雲看出他對自己的責怪,也識趣地沒有去打擾他,修整妥當後,兩人又沉默地一前一後狂奔起來。
當天光再次被黑夜吞沒,驛站有些蕭索的輪廓終於出現在了兩人的前面。
楊四喜給驛兵出示了大燕的通行文書及神武軍的令符,驛兵就把兩人恭敬地迎了進去,除了安排些簡單的飯食,還派了一人去向就近的神武求援。
飯菜雖然簡單,左雲也不在意,胡亂吃了一通,開始感到睏乏,被驛兵帶到一間簡陋的客房後,左雲鞋都沒有脫,就和衣趟了下來。
雖是累極,可左雲還是睡得不踏實。腦子裏模模糊糊地想着臨別時曹厲的話,一時又像看到了被李雲舒拋到河裏的那張信箋。
半夢半醒間,就到了夜半時分,窗外突然就現出火光和喧譁。
左雲立即就從床上爬了起來,不顧頭重腳輕地疲倦,左雲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握緊一直貼身藏好的匕首,輕輕地推開了客房的木門。
卻是神武的援軍到了,援軍到的如此及時,讓左雲有些如墜雲霧。
此時,楊四喜也起身了,顧不上休息,着急地帶着援軍前去支援曹厲。看着一直默默站在旁邊的左雲,也有些繃不住了。
朝左雲輕輕一拜,楊四喜道:
「姑娘現下安穩,老夫也該回去了。」
左雲立即回禮:
「一路辛苦老人家了,但這時間等不得,我也不說客道話了。這襲夜從未離開過九皇子,還請老人家將它一同帶回去吧!」
不想左雲會交還襲夜,楊四喜有些不知所措,但最終出於對曹厲的考慮,還是默默拿回了左雲交過來的韁繩。
浩浩蕩蕩的火光不多時就消失在了無邊的夜色中,左雲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慢慢踱回了之前的客房中。
儘管李雲舒已經給過左雲很多的驚喜,但沒有一個能夠比得上眼前這一幕。
原本空空蕩蕩的床鋪上,此時正坐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她懷中,已經一年多未見的歡兒正睡得香甜。
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意識到真實的疼痛後,左雲才輕輕地走了過去。
怕把歡兒弄醒,左雲並沒有把她接過來,只是借着燈光細細看了一遍又一遍,才示意老婦人將歡兒放到被窩裏。
確認歡兒已經睡熟,左雲把老婦帶到屋角,悄聲問道:「你們何時到的?」
「同援軍一起來的。」
老婦諾諾答道。
儘管知道老婦不明就裏,但左雲還是忍不住感嘆:
「他又如何知道我一定在這裏!」
知道這老婦一定是一問三不知,左雲索性讓她到別處先行休息,待這屋裏只剩下自己和歡兒時,左雲乾脆直接坐到地上,細細端詳起歡兒來。
來到這異世已經快兩年,但真正和這個讓她牽腸掛肚的孩子相處其實不過半年,仿若看不夠一般,左雲這一坐居然坐到了天亮。
其實左雲也明白,以李雲舒的手段,這樣的安排並不算難事,但這次她是發至內心的感激他,因為,從這個驛站開始,她方才求到了真正意義上的自由。
揉了揉酸痛的腿腳,歡兒也適時的睜開了眼睛,恍惚地看到了許久未見的左雲,歡兒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繼而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
「娘親。」
晨光乍現,繼而衝破薄霧噴涌而出,周遭破碎的河山突然被鍍上了一層溫暖的晨曦,光彩異常。
有這麼一刻,左雲突然覺得所謂生命,也不過如此,所有的苦難和瑰麗,也不及這一聲稚語動人心魄。
直至歡兒伸出小手,左雲才回過神來,滿心歡喜的將歡兒擁入懷中,從此以後,天高海闊,左雲和歡兒終於迎來了她真正想要的歡喜無憂。
思慮再三,左雲最終沒有驚動任何人就帶着歡兒悄然離開了,兩人一馬,孑然一身,可能,這是李雲舒送給他們最後的禮物。
至於曹厲離別前的叮囑,左雲最終決定就此拋開。既然密林中的相救於他不算恩情,那此次的辜負就算作是曹厲的「報答」了,只有徹底離開了牽畔「麗娘」的所有過往,左雲才能作為完全的自己坦坦蕩蕩的活在這個陌生又分外熟悉的世界裏。
這天地,自此,在左雲和歡兒眼中也必將是另一番模樣。
「別了,麗娘。」
第一卷,完。